《燕宫》烟小尘

2、燕宫

　　（一）

　　我被加封为贵妃的那一日是个好天，晴空万里，万里无云。我坐在正殿之中，看着缓缓不断的赏赐如流水一样流入这凤栖宫中。昔时败落荒凉的小院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富丽堂皇的九重宫殿。他的赏赐源源不断地下来，道贺的人们也是一波接着一波。我生于天家，人情凉薄自是知道一些。但由于我是金国的公主，皇后的嫡女，位分尊贵，自然没有机会感受。眼下种种荣光接踵而来，我就仿佛看到那些安逸与平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迎接我的，是挣扎在九重宫阙中的爱恨生死，阴谋阳谋。

　　眼前这位样貌出众的女子，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她指挥着搬运礼物的人将皇后赐给我的东西放在前厅，这才到了我跟前，落落大方地向我行礼：“奴婢替皇后娘娘前来，道贺金绮公主晋升贵妃之位。”她言语之中，对我的称呼不是“娘娘”，而是“公主”，我相信是皇后的意思。这是在提醒我，无论我如何得宠，却都只是一个敌国的公主。恪守本分才是最重要的。但我没有想过要争什么。我只是想要我的国家和人民平安。如此而已。

　　让我欣慰的是，自我真正成为龙靖的妻子之后，他便告诉我，会遵守合约，停止对金国的战事。哦对，龙靖是他的名字。那天晚上，他在我掌心郑重写下他的名字。我浅笑看他：“龙靖？”他佯怒，道：“好大胆！居然敢直呼朕的名字！”但私下里，却允了我这样称呼他。

　　他对我万般宠爱，但我却不知为何。我只是一个和亲公主，相貌放在这偌大的后宫之中，并不是最美最好的。况且我接近他、取悦他是有我的目的。按理说他理应知晓，却将一切都允了我，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送走所有道贺的人群，已是入夜。我遣散了侍奉的宫女，一个人在窗边喂我的白白吃东西。

　　今夜龙靖会在御书房批阅奏折，不会过来了。所以我也没有事先梳洗打扮。于是随意披了外衣，看着白白吃完东西慢慢睡着。

　　只是没有多久，这静谧的夜就被打破。

　　远处有人喊了一声“捉刺客”，然后皇宫守卫的声音开始大了起来。我起身去推窗，正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后殿的窗户猛然被人推开，一身是血的刺客倒在后殿的地上。

　　我吓了一跳，正想开口唤守在殿前的守卫。但下一秒我的声音就卡在喉咙里。因为我听见那刺客说的话是我们金国的语言——这个刺客来自我们金国。

　　我反倒不是很害怕了。小心走过去，蹲下身看他，然后用金国的语言问他：“你怎么了？”

　　这句话一出口，下一秒我的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那刺客看起来伤得不轻，一路逃到我这里已经精疲力尽，所以这一巴掌并不重，但我却愣在原地。我正想开口问他为什么打我的时候，刺客就开口了，那看向我的目光充满愤恨：“金绮公主，你身为金国公主，如今金国已经亡了，你却能在这里安然处之，享尽人间富贵。试问，你对得起皇上皇后吗？”

　　他后来又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我捂着脸半响，愣愣地问出一句：“金国，已经亡了？”声音很轻，充满不敢置信。我至今相信龙靖的话，他是这天下的霸主，我的夫君，一言九鼎，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从来不去过多追问。看着那刺客嘲讽的目光，我开始相信龙靖骗了我。我处于深宫之中，消息不便。要瞒一个人，是这样容易。我相信的夫君，虽然他不爱我，但他却骗了我。

　　金国连年天灾，再加上上一任国君无道，早已是民不聊生。我相信，金国亡国已是早晚之事。但却万万没有想到，龙靖会这样骗我。我蹲着受伤的刺客旁边，好半天我把脸埋进双掌之中。有水泽渐渐从那指缝里溢出。我低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对我的反应，刺客报之以一声冷哼，他说：“你陪伴在他身边，这样大的事情，你会不知？”

　　可我确实不知道。无论是燕国还是金国，都有祖宗规矩，后宫不许干政。女人是祸水，误国殃民。龙靖也从来不把奏折一类的东西带到后宫批阅。更何况他有心要瞒我。

　　我没有再多解释。只是抬起头犹豫地问他：“那你可以告诉我……我父皇母后，还有我弟弟，现在都怎么样了吗？”

　　问出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暗暗做了最坏的打算。最坏不过亲人们都在战乱中死去……大不了，我便自杀殉国，了却这一世。但刺客的话却让我缓缓松开了握着利刃的双手：“皇上皇后以死殉国。太子殿下在金国亡国后，被带到帝都拘禁。”

　　太子殿下……我的亲弟弟，他还没有死。那么，我便要活下去。

　　这时远处的追捕声渐渐靠近。似乎有人见到刺客进了凤栖宫。御林军大有把这里包围之势，准备来个瓮中捉鳖。如若这刺客只是寻常刺客，就在刚才他进入凤栖宫时，我立马就会唤侍卫来将他拿下。但他却是来自金国，之所以干这赔上性命的事，也只是缘于对皇室的忠诚。

　　所以，我想救他。

　　我压低声音对他说：“你听着，你去藏在我床下，不要出声。剩下来的事情我会解决。”说这番话时我虽强装镇定，但这种事情第一次发生在我身上，还是有些手忙脚乱。那刺客伤得不轻，我让他藏好后，便手脚麻利地将他残留在地上的血迹擦除，在室内点上浓浓的熏香，以此盖住空气中的血腥味。处理完这一切后，我理了理略微凌乱的头发，佯装不知情地样子去开门询问。

　　果不出我所料，御林军已经包围了凤栖宫。此时御林军的统领正一脸肃穆站在门外求见。见我出来，自然是按照规矩先见了礼，语气颇为客气：“娘娘见谅，今夜有刺客潜入宫中企图刺杀圣上，被发现有人看见刺客往娘娘的凤栖宫这里逃窜。为了安全起见，请娘娘允许臣搜宫。”这话说得着实很客气。但话里的意思我却听得明白：搜宫这事，不行也得行！由不得我做主。

　　我将身子往一侧微微让开了一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军请便。”我将那刺客藏在我的床底下。按理说，即使是搜宫，妃嫔的内室应该是不会搜查得那么仔细才是。但掌心已经因为紧张，微微出了汗。

　　搜宫有条不紊进行着。当准备进行内室的搜查时，我却拦住了他们，半威胁半警告：“本宫刚从里面出来，里面绝无刺客。再者，里面是本宫的内室，将军逾矩了。”来搜宫的都是御林军。堂堂七尺男人绝无可能进入后妃的内室！我赌的就是这个。

　　我的话音刚落，门口处却传来龙靖的声音：“若是朕应予呢？贵妃就不会再说御林军逾矩了吧？”漆黑夜色下，龙靖的脸色阴晴不定。屋内的人立刻跪倒。

　　我万没有想到龙靖此刻会出现……似乎，他本就认为，刺客是我派来的，刺杀失败后藏在这里是天经地义的事。我随着众人缓缓向他跪倒，心里却一片拔凉。

　　我想，金国已亡，我也约莫快死了。龙靖正巴不得有除掉我们姐弟俩的借口。刺客这事一旦确认为我做的，那么除掉我们便是顺理成章，他不落一丝骂名。春夜，地上很凉。寒意一直笼罩了我全身。我暗暗后悔我刚才的草率与轻信。

　　或许这个刺客压根不是什么为了金国报仇的忠义之士，而是龙靖派来的，为的就是置我于死地。我偏偏不知好歹便轻易相信了，还把他藏在床底下，为他打掩护。

　　我抬起头看向他。他此时已经坐下，正居高临下地打量我。大难临头，我仍强装镇定，乖顺应道：“皇上说可以，自然便是可以的。”

　　刺客被找出来自然是理所应当的。当时他已伤重奄奄一息。被御林军扣押着经过大殿时，竟不知哪里的力气挣脱了押解他的侍卫，朝我扑了过来。

　　下一刻，一把短剑便插在了我腰上。他愤恨地看着我，一字一句：“你身为金国公主，故国已亡，你却在这里取悦敌国皇帝。你该死！”

　　我有些懵。但下一秒我看见刺客眼底的那点无奈，我猛然明白。刺客不是龙靖派来的，事到如今他刺我一剑也是为了救我。好让我脱离嫌疑。

　　我跌坐在地上，用手捂着伤口。疼痛让我不由全身颤抖。我无力地看着那个刺客被御林军带出凤栖宫。我不知道刺客这样的举动会不会让龙靖相信我。但是，这已经是没有办法。

　　我艰难地转过头看向龙靖。他正负手站在上面冷冷看我。他没有开口，周围自然没有敢人上前来扶我，更没有人敢这样贸然去宣太医。于是，我努力让自己跪好，声音因为疼痛已经带了颤抖。我说：“皇上，臣妾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桌案上的茶盏便掷向我，目光如刀：“你如若什么都不知，那刺客为什么会藏在你的宫中？你还一味阻拦御林军搜查！”

　　一瞬间有些心灰意冷。一个亡国的公主，他终究是不肯相信的。即使我嫁给了他，即使我们是夫妻，即使他曾经让我宠冠六宫。但这些说到底不过是假象。

　　我低了头，不想被他看见我眼中的泪。我终究不肯放下我的骄傲向他求饶。半响我道：“臣妾无话可说，任由皇上处置。”

　　血渐渐染红我的裙摆，身体痛到极致我却再不肯向他认错挽留。或许我对这个男人已经死心——纵使挽留，纵使求饶又有何用？当初我放下我的尊严、我的原则与底线在御花园与他相遇时，他又给了我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故国已亡，我不过是一个亡国公主寄人篱下。说话已没了分量。今日哀求或许能换他暂且一顾，但我已成为他掌中翻覆的玩物——不如死去！

　　身体仅存的力气在渐渐透支。我支持不住地倒在地上，闭了眼不在看高座上的那抹明黄身影。然后我就听见他愤怒地一拂袖，我的意识也随着人群的远去而渐渐模糊。

　　（二）

　　燕国在中原局势已定，天下一统指日可待。今年的中秋家宴自然是格外隆重。丝竹管弦缓缓奏响，舞姬翩然起舞，宴上够筹交错。

　　我并没有死。那日他虽震怒异常，但终究还是大发善心，谴了人回凤栖宫察看情况。那时我已奄奄一息，被救活后在床上躺了三月之久才逐渐恢复。但另我不解的是，他却没有再追究刺客的事情，待我一如最初，并向我承诺，只要我的弟弟他没有反意，那么他便不会对他下手。

　　虽然，我不会再相信他的话。但是我没有别的路。

　　我依旧是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即使故国已亡，却没有人敢轻视我半分。似乎……我们中间，并没有发生那些蹉跎与欺骗。一如我曾经所期盼那样的岁月静好。

　　宫灯下，我偷偷打量身边的他。他正与下头大臣的家眷说着话，唇边的笑异常柔和。

　　我想起他平日里也是这样对我笑，然后伸手帮我撩耳边的鬓发：“楚凰。”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异常好听。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我想我的心里头一定是欢喜的。但他骗了我。我受了伤之后身体便时常不好，变得更加畏冷。晚上的时候他便拥我入眠。但我的心却再也暖不起来了。

　　我买通宫女帮我弄来的鹤顶红此时正藏在我的指甲里。分量很少，一点却足以置人于死地。这些日子我时常做梦，梦见父皇母后死去的惨状，然后熊熊大火将琼宫玉宇缓缓泯灭。那些场景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却一直在梦中反反复复地折磨我。

　　关于要不要报仇，我一直犹豫了很久。一直到前天夜里我做噩梦，梦中母后反反复复地对我说：“楚儿，你要给我们报仇，你要给我们报仇”我才下定了决心。

　　下面的歌姬一曲终毕。我巧笑嫣然，亲自执了身边的酒壶替他斟满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皇上，臣妾已经替您斟满了。”

　　他没有丝毫怀疑。大笑着接过我递过来的酒杯，起身向众人道：“今日是中秋佳节，朕只愿在场众人都花好月圆，长长久久。”

　　众人自然起身执杯谢恩，我也一样。端起我面前的酒杯，浅笑吟吟，一饮而尽。

　　鹤顶红的剧毒划过我的喉咙，瞬间灼烧了我的五脏六腑。我缓缓地倒了下去，接着，我感觉一双有力的大手接住了我倒下去的身体。耳边传来他焦急的怒吼声：“楚凰，你对你自己干了什么？”

　　我躺在他怀里无力地看着他，不一会儿我嘴角缓缓溢出鲜血。他握着我的手此时却不像平日里那样温暖，冰冷冰冷地。然后我听见他在怒吼旁边的侍从：“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传太医！”

　　我想摆手对他说不必。鹤顶红的剧毒无药可救，再高明的大夫也是无力回天。

　　但我想，龙靖。在这一刻，我是可以确定自己对你的心意了。我爱你。无论你再怎样骗我，你都是我的夫君。你对我的好我不会忘记。所以在最后一刻，我放弃了复仇，将藏在指甲里的毒药全数下在我自己的酒里。

　　我没有别的路。每夜梦里父皇母后的死状与母后口口声声的质问让我几近奔溃。但是龙靖，你是我爱的夫君，我想要你好好活着，所以，只有我死了，这一切才会结束。

　　（三）

　　龙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楚凰的情形。

　　那天他兴致突发，仅带了贴身内侍到御花园闲逛时，他看见一个青衫女子。那个女子背对着他，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她正对着它自言自语。她说：“白白，我说的你可要记住了。我可就全靠你了。”

　　待她放下怀里的东西时，他才发现那是一只雪白的兔子。

　　接着她就努力练习着追赶那只兔子。不时停下来喃喃自语着些什么。最后干脆跑到御花园的湖边对着湖水练习跑步的姿态。

　　这一切让他忍俊不禁。然后他听见她继续喃喃自问：“嗯……到时候用什么声音什么语调说话呢？”接着她捏着嗓子叫了一声“白白，不要跑！”那声音之凄厉，把他吓了一跳。她自己似乎也被吓到了，摇了摇头：“这个声音不好……换一个。”接着，她又换了一种柔媚的语调：“白白，你不要跑啊！”话音未落，她自己倒先笑了出声。

　　接着，她变换了各种不同的语调。有娇羞的，可爱的，悲惨的，痛苦的……品种之多，数不胜数。连他都忍不住感慨，这女子太强悍了，居然能够装出这么多种声音。

　　看了这么久，他心里也逐渐清明。她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上演一出在御花园与他偶遇的戏码。宫中女子之多，想要飞上枝头的人也何其之多。之中的手段他也略有耳闻。但他第一次不厌恶一个女子为了上位耍这些手段。

　　他看得兴致勃勃。忍不住对身边侍奉的人道：“你去查一下她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的宫女。”

　　谁知身边的侍从对他说：“皇上，那是金绮公主。她三个月前和亲来到这里，您还没有见过她。”

　　金绮公主，金绮公主。他饶有兴趣地在心中默念了几遍。他想起最近燕金两国的战事，心里不由了然，却有隐隐失落在其中。原来，她做这一切不是为了他。只是纯粹想要保住她的国家而已。

　　但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是大势所趋。进攻金国的决定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而改变。这一点他心底非常清楚。他不是以往那些为了女人倾覆天下的君主。江山美人江山美人，先有江山后才有美人，这点他比谁都明白。但他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期待她和他相遇的那出戏码。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如同她计划的那样，她因追逐逃跑的白兔与他偶遇。而他为她的容貌所迷，宠幸了她。

　　两人独处时，她总是一脸柔情蜜意，与他恩恩爱爱，举案齐眉。她一开始的目的他早已知晓，他经常会恨恨想，她那十分柔情恩爱里，到底有几分真？如若全是假的，他该怎么办？

　　他很喜欢她。他从不避讳地告诉她。每当他这样告诉她时，她总是轻轻一点头，柔声应他：“臣妾知晓。”但她却从来不相信。他们两人是因为乱世而走在一起的夫妻。有些事情，从一开始便是错位。他却有自信，天长日久，终究能够力挽狂澜。

　　所以，他给了她想要的承诺。却一面着手准备对金国最后的进攻。

　　江山和美人不一定要放弃一个。只有糊涂的君主才对本国的子民弃之不理，而去倾尽天下为卿欢。身为帝王，总得为天下苍生负责，这才是真正的君主。所以他想，总有两全之策。他既要江山，也要她。

　　刺客事件生生打乱了他所有计划。一瞬间他分辨不清，那刺客是她知晓真相之后找来的，还是那刺客将真相告诉了她？不论是哪个结果，刺客事件将这一整局布好的棋生生打乱。他第一次失去理智那样质问她。

　　他登基这么多年，运筹帷幄，谈笑间翻覆天下。第一次因为一个女人失去了理智。但离开了没多久他立刻便后悔了，折返回去时，一脸苍白的她已是倒在血泊之中不省人事。

　　伤口并不致命。但因为伤口感染，她随后又发起了高烧，神智已经有些不清了。奄奄一息的时候他听见她哭着说，龙靖，你放过我弟弟好不好？

　　他从来没想过要杀害她的弟弟。这句话让他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从一开始他们便是站在命运对立的人。她又说你为什么要骗我呢？她的声音很轻，几乎低不可闻，她说，我是多喜欢你啊！

　　他一瞬间激动了起来。她也喜欢他！她也喜欢他！他几乎跳起来，吩咐太医一定要治好她，让她健康平安地活下来。

　　他想起她曾与他说过，我们百年之后，便葬在一起好不好？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纵使在冰冷的棺木里，也不会寒冷了。当时他只当是她讨好他而说的话。

　　但现在，她在他的怀里渐渐冰冷了下去。嘴角虽带了血，但面容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坐在那里，慢慢把脸贴近她的面颊。心里一处像缺了什么似的，很疼。但他却不能哭。

　　楚凰。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我好像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爱你。

　　但是那些爱终究是来不及，挽不回。如昙花一现般，盛开在这寂寂燕宫，也凋零在这寂寂燕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