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菲尔夏日》独木不成林

42、我是个杀人犯

　　傍晚十分，暴雨过后，天空轮廓清朗，空气中飘荡着冷冷的湿气，一道彩虹若隐若现落在泰晤士河上，引得河两岸的行人纷纷拿出相机拍照，而河中乘船观景的游客更是兴高采烈聚在甲板上喝酒闲谈。

　　源起科茨科尔德山的泰晤士河是英国人引以为傲的母亲河，说起河流，就不能不说说英国人骨子里的自卑与自傲。古老文明多以河流作为发源地，尼罗河哺育埃及文明，恒河贯穿印度文明，黄河更是中华文明的象征。视线由亚非转移到欧洲，除却爱琴海上夺目的希腊文明可以与埃及印度中国相提并论之外，其他国家就像是个穿着破烂天真无邪的孩童，暗自羡慕着古国的文化与历史，这其中英国对文明的追逐最为迫切。远离欧洲大陆的荒凉小岛，被亚历山大大帝称为蛮夷之地的英格兰，无比憧憬与渴望跻身文化强国之列，他们自卑于贫瘠的历史。

　　工业革命是英国人第一次抓住命运的号角华丽转身成为欧洲的焦点。如井喷般爆发的文化与艺术在某个时刻布满了英格兰的夜空，数不清的璀璨名字令世界将目光投到这个常年阴雨连连的小岛。自尊心与自信心在这一刻交融汇合，创造出了独一无二的英式文化。他们满腔热情追逐着已经逝去的文明古国，沿河兴建伟大的城市便是英格兰人做出的宏大一跃。

　　从这个层面上讲，泰晤士河成了英伦文化的象征，平静的河水流淌进英国人的血脉，他们赋予了这条河太多的精神意义，骄傲之爱演化成傲慢之心。沿河而行，欣赏的不光是精致典雅的楼宇宫殿，还有英国人不善言辞但充满自豪的心灵。

　　以格林尼治码头作为起点，途径千禧弯顶、金丝雀码头、设计博物馆、塔桥、伦敦塔、贝尔法斯特号巡洋舰、海斯商场、伦敦桥、莎士比亚环球剧场、圣保罗大教堂、伦敦眼、滑铁卢桥、特里奥佩特拉方尖碑、皇家音乐厅、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兰贝斯宫。这一路游览下来，英伦气质潜移默化地印在了游客心中。坐在船上，不要害羞地扬起头冲桥上的行人挥手吧，不用担心被内敛的英国人拒绝，他们会让你大跌眼镜地热情挥手示意，若你问身边船员，他会笑着告诉你这是一项延续了数百年的传统。

　　传统，就是传统这个字眼，让并不算历史悠久的伦敦散发出迷人的光彩。

　　这条水路，李汐不知道走过多少遍，但每次船拐进伦敦桥，远远望着曾关押两个小王子的伦敦塔，李汐总会莫名的精神振奋，心脏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加速跳动，随着河水荡漾，待看到雄伟壮丽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以及大本钟的时候，心中那股热浪变成了满盈盈的幸福感。今日与其他泛舟泰晤士河不同，她身边的人不再是好友们或者前男友，而是双料影帝诺兰。

　　下午时，伊恩遵照诺兰指示将船停泊到格林尼治一处私人停船屋，他故意视而不见诺兰暗示自己闪人的眼神，只是笑眯眯呆在游艇上层的吧台调制着不含酒精的饮料。

　　李汐穿着一套明显不太合体的嫩黄色连衣短裙坐在吧台前，一盆滚烫的热水澡令她重新焕发活力，湿漉漉的头发只吹得半干，一张脸脂粉未施，这让她的黑眼圈看起来有些明显。伊恩飞快地打量着李汐，没了妆容，眼前这位姑娘看起来年轻不少，一双乌黑的眼眸嵌在白净的脸上，泛红的面颊与粉红色的唇色交相辉映，令李汐自内而外散发着温柔恬静的光彩。此刻她正在低着头温习剧本，伊恩注意到那剧本已经被蹂躏得不成样子，似乎轻微碰触便能令它散了架。漂亮的手写字散布在剧本的各个角落，各种颜色的圈点密密麻麻像是蜘蛛结网。

　　这份剧本令伊恩联想到自家影帝诺兰，星路平坦获奖无数的诺兰自始至终对待工作都未曾松懈，无论是只有一句台词的配角还是几乎整场参与的主角，诺兰可以自如背诵剧本的任何一个片段，在片场他是有名的人肉提字机。天赋吗？有之，但更多的是毅力，是对演艺事业的满腔热忱。伊恩出神盯着李汐，一个是默默无闻的小记者，一个是世界级影帝，若要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那便是刻苦与努力。这就是为何你想要培养李汐的原因吧，伊恩暗暗想着。

　　“请收回你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伊恩。”休闲装扮的诺兰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到吧台。

　　伊恩没吱声，只是将一种了然的眼神投给诺兰，他将一杯苹果甜酒推到李汐手边，不等李汐道谢便起身去浴室收拾诺兰和李汐脱下来的衣物。

　　李汐偷偷乜眼诺兰，没有奢华品牌的包裹，穿着白色简单T恤的诺兰看起来不太咄咄逼人，反而令人觉得活力清新，是错觉吗？似乎诺兰的心情也很好，李汐目光追随着诺兰，看他随意拉开高脚凳坐下，又看他单手托着下巴，像小孩子似的用吸管喝着玻璃杯里的苹果甜酒。他们俩的肩膀几乎可以碰到，李汐轻而易举地嗅到诺兰身上散发的lush茉莉洗发皂香气。

　　不知过了多久，诺兰喝干甜酒，慵懒地揉揉头发伸伸懒腰，骤雨重重敲打着双层窗，李汐瞥见天与河浑浊一片，令人辨识不清身在何方，但糟糕的天气似乎没有影响到身边的影帝先生。

　　“看够了吗？”诺兰突然起身换上惯常的清冷声音。

　　“呃？”李汐瞬间红了脸，她下意识地抿抿嘴，转移话题：“这条裙子是安妮的吧，我穿真的没问题？”

　　“有什么问题？”诺兰一挑眉，将目光凝在李汐脸上：“卧室柜子里的衣服她基本没穿过，如果你不喜欢自己去挑件别的好了。”

　　“我要说的不是款式问题。”李汐没好气地瞪着诺兰：“我是说，我穿你‘女友’的衣服，不太合适吧。”

　　诺兰怔了怔，就在李汐以为诺兰不会搭理她的时候，诺兰噗嗤笑出声：“你这是在拐弯抹角问我，安妮是不是我女友吗？”

　　“是。”李汐直截了当回答，她可不想莫名其妙‘惹祸上身’。

　　“该不会是吃醋了吧？”诺兰突然凑近李汐，仔细地端详起她的面孔：“小克里斯蒂。”

　　“你想太多了，大影帝先生。”李汐躲闪着诺兰目光：“我是为你着想，要是被安妮知道你把她的衣服借给其他姑娘，保不齐你会被安妮给……”

　　“给怎么了？”诺兰一手搭在李汐的椅背后，大半个身子笼罩在李汐上方：“她要是知道肯定会生气吧，但总不能让你穿我的衣服啊。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克里斯蒂，你在吃醋吗？”

　　吃个毛线醋啊，李汐翻翻白眼，她试图推开诺兰，却被诺兰按住肩膀：“承认吃醋有这么难吗？克里斯蒂。”

　　李汐忍受不了萦绕在她和诺兰之间的暧昧气氛，她当机立断弯下腰，自诺兰胳膊下钻出：“请自重，肖恩先生。”

　　诺兰收起玩笑脸，事实上他被自己刚刚的失态行为吓到了，初时他见李汐拘谨地独自坐着，便想说几句话逗她脸红，却不知不觉间越了界。有那么一刻，他很想听李汐亲口承认在吃醋，似乎以此证明在李汐的心里有自己一个小小的位置，但为何会执着于获得李汐关注，诺兰没有答案。

　　不愧是顶级演员，几乎是一瞬间诺兰就找回了惯常冷面：“你的衣服伊恩已经拿去清洗烘干了，一个半小时就能全部处理好，你就算不喜欢这条裙子，也请勉强忍耐一下吧。”

　　天杀的诺兰，他这是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吗？李汐自觉诺兰脑中回路异于常人，在不和他一般见识或是追问出结果这两个选项之间，李汐毅然决然选择后者：“我不是吃醋，是不想引起任何不必要的误会。肖恩先生，如果安妮是你的正牌女友，就请你不要乱放电搞暧昧，你不是这种人。”

　　“你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诺兰的声音突然低沉起来：“安妮对我来说，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这点不需要任何人提醒我。如果你觉得我刚刚的行为出格了，我向你道歉。”

　　这是，间接承认安妮是他女友吗？李汐不知所措地盯着诺兰，职业本能她应该继续追问这则绯闻，但她的心突然化成窗外的暴雨，一切都灰蒙蒙令人压抑到无法言语。

　　接下来的芭蕾舞姿势训练是在怪异到极点的静默中开始的，站在一面直径约两米五米的木围落地练功镜面前，李汐的左脚尖紧绷着抬起，与脚尖相同方向的左臂配合挥舞着，一滴汗水顺着她的下巴滚落到吊带裙上，没有音乐，整个房间被一盏惨白的吊灯照亮着。李汐似乎看不到镜中的自己，她只是跟随着诺兰指挥机械地做出动作，而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

　　李汐的心情沮丧，诺兰也不算舒坦。有几次他想停止训练，拽住李汐把话说清楚。他想告诉她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一切，那些他以为埋藏得很深的往事争先恐后跳入他脑中。他无论如何开不了口，那段夹杂着鲜血的痛苦过去不仅仅属于他一个人，那是属于两个家庭的集体回忆，是跟随诺兰一辈子的梦魇。沉重的担子压在他身上太久，久到他已经习惯重任的存在。遇到李汐之前，他从未想过向任何人倾诉。是李汐的歌声迷惑了他，令他恍惚间以为有勇气剥去那层假面。

　　克里斯蒂，克里斯蒂，克里斯蒂，我该如何面对你？诺兰开始隐隐地恨起自己，如果不是他放纵自己靠近李汐，任由克里斯蒂这个名字在他心中滋生发芽，事情也就不会如此失去控制。

　　从某个不被察觉的时刻起，诺兰慢慢将自己带入魅影的思想，同样背负着黑暗的过去，同样了无希望的生活着，同样遇到了生命中唯一的亮光，难道说他们俩也同样要经受希望破灭吗？他唯一的渴望便是聆听李汐歌唱，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因为那歌声美好到令他可以忘记一切烦恼与痛苦，让他短暂地不再是诺兰*肖恩。

　　一直训练到傍晚，雨渐渐停歇，华灯初上投影在泰晤士河如同印象派的画作，呈现出令人迷惑的美感。迎着天边那道彩虹，这艘名为柔丝的游艇徜徉在河水中，路过一个又一个用历史与荣耀铸就的景观，不紧不慢来到终点威斯敏斯特码头。

　　诺兰是个严肃苛刻的老师，李汐是个认真刻苦的学生，饶是被无数思绪牵绊，二人仍充分利用了下午时间，李汐的芭蕾舞姿势有了长足进步，现在看起来有板有眼不像是几天前那么笨拙粗粝。

　　疲劳的两个人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喝着伊恩准备的下午茶。伊恩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几个小时前还暧昧横生的诺兰和李汐怎么现在都不用正眼看对方呢？！伊恩直觉猜测问题出在自家大牌艺人身上，动动脚趾他也能想到，一定是诺兰蛇精病犯了，纠结于过往那些破事裹足不前……

　　趁李汐去换衣服的间隙，伊恩凑到诺兰耳边，小声嘀咕着：“这么欺负一个姑娘真的大丈夫吗？诺兰。别说你没那个心思，找各种理由给李汐打电话，利用训练之类的借口堂而皇之约人家出来见面，别告诉我是为工作，诺兰。从你17岁起，我就是你的经纪人，这么多年我可没见到你对其他合作的女艺人有过以上种种举动。虽然你是恋爱神经过度萎缩的中二病男人，但不代表人家姑娘会一直忍受你。大大方方告诉她，你和安妮之间不是爱情有这么难吗？”

　　“然后呢？”诺兰冷冷反问道：“再告诉她我是个杀人犯？你觉得她还可能靠近我吗？”

　　“你不是……”伊恩底气不足回答：“诺兰，你不是杀人犯，那时候你只是个孩子……”

　　“够了。”不待伊恩把话说完，诺兰直接打断道：“她和我是不可能的，义演结束之后，我和她不会再有交集，这都是为了她好。”

　　“如果真是为她好，你就不该招惹她。”伊恩挑高声音，焦急道：“诺兰，你不信任她吗？”

　　“不信任谁？”换装完毕后，李汐自浴室走出，她隐约听到诺兰和伊恩争吵，虽不知谈话内容，但李汐直觉这事儿和自己有关。

　　“不信任我自己。”诺兰直截了当回答：“让伊恩送你上岸去剧场，我还有事儿。”

　　“我认识去剧场的路。”李汐面无表情地说：“谢谢你牺牲一下午时间训练我，肖恩先生。那条裙子我放在竹篓里，希望没给你带来太多麻烦。”说着李汐抛给诺兰一个假笑。

　　诺兰没吭声，他拿眼静静瞧着李汐背影，冷不丁发现这个姑娘真的穿了那条蓝色裙子，那条她在试演时候穿过的裙子，那条他告诉她一定要穿着来今天彩排的裙子！现在这抹俏丽的蓝色就要走出他的视线，诺兰陷入到无法化解的自我矛盾中……

　　就在李汐即将推开门离去时，诺兰突然起身快步来到李汐身旁，这一次他没多做思考便用力抓住李汐手腕。李汐再度感到自诺兰指尖传来的冰冷温度，她扬起脸，毫不示弱地瞪着诺兰。他到底想干什么？一个有女友的人朝三暮四是找抽的节奏吗？难道他以为凭借着影帝光环可以将自己玩弄于股掌间？李汐暗自下了决定，这是她最后一次私下见诺兰，就算她对诺兰有那么……有那么一丁点的崇拜，这也绝对不是任由自己和诺兰搞暧昧的借口！

　　“我送你。”诺兰缓缓说道。

　　“不需要。”李汐果断拒绝。

　　“我说我送你。”诺兰皱着眉。

　　“我说不需要。”李汐瞪着眼。

　　这场景似曾相识，他们二人同时想起特拉法加广场那一夜，一抹红晕涂在二人面颊。

　　“安妮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存在，我曾答应过她哥哥，会一辈子照顾她。”诺兰提起勇气说道：“我想告诉你，我和安妮之间无关爱情。”

　　李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但自她的肢体语言可以看出，她明显放松了戒备。

　　“至于你，李汐。”诺兰低着头，凝视着李汐眼睛：“我告诉过你无数次，你是我的克里斯蒂，你说我霸道无可理喻什么都好，但我就是认为，你是我的克里斯蒂。”

　　你的克里斯蒂个毛线？！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李汐被诺兰搞得快神经衰弱了，他到底想说什么，拜托有话能直说嘛，她真心不是猜词填空的行家，这种哑谜是逼着她跳河的节拍啊。

　　“义演结束。”诺兰没头没尾地来了句：“你不是想采访我吗？李汐，义演结束之后，来采访我吧，任何话题都可以问，我会告诉你一切你想知道的。”

　　“呃？”这跳跃的也太快了吧，诺兰接受专访之于李汐绝对是天降大礼哇嘎嘎，升职加薪这下子都不成问题，但除这些之外，李汐更想知道诺兰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这是我第一次做导演，我想做到最好，而你是我的克里斯蒂，我不想让任何其他的事干扰到你我。”诺兰真诚地解释着：“别因为误会而急着从我身边逃开。”

　　李汐一口老血差点喷出，如果她没理解错的话，诺兰是不是认为自己在暗恋他？那这句别急着逃开是给了她暗恋的通行证？李汐迟疑片刻，才张开口：“如果我听力没有问题，你的意思是，你和安妮不是恋人，你接受专访，并且任何话题包括为何安妮是你最重要的人这种问题，你都会回答。我理解得正确吗？”

　　“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克里斯蒂。”诺兰出其不意地凑到李汐耳边，喃喃道：“别从我身边逃开，起码在你了解整个故事之前，别急着走开，我讨厌看你的背影。”

　　纳尼？！就在李汐因震惊而愣住的一秒，诺兰的唇缓缓地按在她额头上，李汐搞不清楚应该先呼吸还是先让心脏跳动，她觉得呼吸困难，脑部严重供血不足，大有昏倒在地的趋势。

　　自伊恩方向看去，诺兰和李汐正在亲吻，在他们身后一道彩虹挂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上空，令肃穆的教堂幻化出一丝浪漫气息。

　　看着李汐娇羞的面容，诺兰微微笑着，他无法确定在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后，眼前姑娘还能否露出这般柔美的表情？她会不会尖叫着远离自己？毕竟，自己的双手沾满浓重的血。他有资格靠近李汐吗？就像，魅影有资格得到克里斯蒂吗？

　　资格是一码事，动心又是另一码事。

　　总之，诺兰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夏天，就算夏天过去克里斯蒂永远消失在他生命里也无所谓，自十六岁以来，诺兰第一次因一个人而心跳加速，那就让这颗死去已久的心脏暂时活过来吧，直到这个夏天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