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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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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向后仰倒,额头正中一个汩汩的血洞,脸上是僵硬而扭曲的意外神情。他手里的孩子缓缓滑落下来,摔在地上,滚了两滚,停住了。
“您在干什么?!”上尉叫道。
“处决叛徒。”中校回答。
女人的两眼只盯着那个落到地上的孩子。“哎呀,我可怜的小宝贝。”她无意识地自言自语。
孩子忽然间抽搐了一下,缓出一口气来,竟隐约哭起来了。
女人一下子忘了自己的处境,仿佛从地狱走回天堂一般,狂喜地扑向她的孩子。
中校一把攫住了她的头发,毫不怜悯地把女人硬生生扯回来。“抓住她。”他吩咐上尉。
上尉依言抓住她的双臂。然而这女人仿佛忽然得到了惊人的力量,几乎从上尉的控制中挣脱出去。
“我的孩子!”她拼命叫着,“他还活着!他没有死!上帝啊!”
库尔帝兹根本不理会那接近疯狂的女人,走向那落在地上的小包裹;女人认定他是要提起靴子来猛地踩死她可怜的孩子,一下子昏了过去。
然而中校只走过去从血泊里拣起孩子。孩子抽噎着说“妈妈”的时候,他皱皱眉头说:“小东西。”然后他把枪插回枪袋,从衣兜里掏出另外一件小小的东西丢给上尉。
上尉认出那是他的徽章,象征祖国与革命的徽章。他把女人的重量移在一只手上,腾出另一只手去接的空档,蓦然瞥见中校手中黑洞洞的枪口。
库尔帝兹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扣动了扳机。
吉约坦夫人是快捷与人道的象征。她凭着如此高贵妩媚的名字,把成千上万的人归到她的裙下。她的丈夫,吉约坦博士,在法国人民攻克巴士底狱后向她伸出了染血的双手,求她前来法国,拯救那些将被古刑折磨至死的犯人。她慷慨而平等地接纳了贵族、教士、中产阶级,甚至平民。
她公开的名字,叫做断头台。
上尉甚至清楚地听到了撞针击空的声音。但他在意识到这一枪是放了空枪之后,非但没有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反而一瞬间想起了断头台美丽雍容的名称。
库尔帝兹面不改色地把空枪一丢,想要掏另一把枪;然而那个小小的孩子却抱着他的手哼哼唧唧。他再一次皱着眉头嘟哝着说“小东西”,却没有再继续掏枪。
“您触犯了国民公会新颁布的《惩治嫌疑犯条例》,上尉,应处以死刑。”中校说,他再次称呼他为上尉,表示对他追缉工作的认可;但是也仅仅如此。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罪人。
“您实在让我失望。”他继续说下去,“您倒是以为自己在拯救一位母亲和她的孩子。她必须死。她和她的丈夫是通敌的叛国者,即使砍下了头,下葬时也要把头夹在双腿之间,她无论生或死,都不配再抬起头来。”
上尉觉得背后全是湿粘的冷汗。“您难道没有母亲么!”他鼓起勇气叫道。
中校本来说完话就要走,听见这一句申辩又回过身来。“您以为我没有母亲?革命就是我的母亲。若是为了她,就必须杀死更多的母亲和孩子,我连一秒钟也不会耽搁。您呢,上尉?我拣选你,是要把性命交托在你手里,不是要你变成和我一样的刽子手。我来清除那些让法国的伤口腐臭化脓的烂肉,带走那些可能对我的母亲有威胁的东西。我将背负着最大的罪名沉入历史的角落,被人遗忘或唾骂——我倒是希望以我的灭亡成就你的正义之名!”
他盯着上尉的眼睛,目光在燃烧,仿佛守卫在伊甸园门前的正义天使手中的火焰。
“我原本以为你会是不远的将来在共和国的旗帜下将我的头颅斩落在革命广场的人。”
中校说完以后转身就大步走开了,根本不理会这将要被他处死的两个人会不会逃走。上尉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然后伏下身子背起昏迷的女人,快跑几步跟了上去。
这时候他才摸到满手的血;女人并没有逃过中校起初的那一枪。
鲜血流过他手中蓝底金字的椭圆形徽章,流过上面象征权威的古罗马束棒,流过橄榄枝和橡树枝叶,流过自由、平等、与博爱。
他们走了以后,收尸的人拖着疲惫的双腿来了。他们看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哎哟,”那个人说,“我是邮差。有人从洛林送过一封信来,给这个老头儿。”
“他已经死啦,又没有亲人。”收尸的人说,“把信扔掉吧。”
“喂,你糊涂了!”另一个收尸的人说,“现在不能随便处理任何东西。这个还是拿去让审查处处理吧。”
信送到了审查处那里;审查处一看信封上写着刚刚被处决的犯人的名字,赶紧放到了库尔帝兹的床头。
库尔帝兹在安置好那两个犯人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才看到有一封信。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老人的名字,所以只当是送错了。但他还是凭着一种国民公会特派员的敏感和大胆拆开信,匆匆瞥了一眼。
他看到了皮埃松上尉的名字。“他真正的父亲?”他咕哝着,“现在谁还管得了父亲。”
或许我们已经忘记了奥古斯特·贝洛医生,但是他的再次出场又一次证明了这个职业的重要性。纵然这个职业没有在马拉被刺的时候派上任何用场,但是至少他们在马拉在世的时候给他配过质量不错的药水用来泡澡。他被叫来给女人包扎;但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喊吓退了他。
“恶魔!把孩子还给我!恶魔!”
整个白天她反复只叫这两句话,象美杜莎一样披散着头发,张开着尖尖的指甲。
医生很害怕,但是又找不到上次拯救他的皮埃松上尉。后来女人口中的恶魔亲自来给他解了围。
“不需要包扎就随便她。”他冷漠地说,“反正她要上断头台,无论死活。”
贝洛医生简直怕极了这个残酷的军官。当这个恶魔要他去给另一个病人看病,他连滚带爬地去了。
小孩子被放在中校的床上。医生看着他的小脸,认了出来。胆子小并不代表记性不好,这句话倒可以当作一个真理。
“这……这是谁的孩子?”谨慎的天性战胜了胆怯的天性,使他拼尽勇气问了一句。
“我的孩子。”中校依然用冷漠的口吻回答。
医生像被雷劈过一样僵直地呆在那里。
“您……的孩子?”
库尔帝兹皱了皱眉。“有什么问题吗,医生?”
他的口气听在医生耳朵里就变成了“你想死吗,医生?”吓得贝洛医生抖索着回答:“不,不……没有。”
他用最快的速度检查了孩子的病情,快得甚至不知道自己检查的是什么;他把自己脑子里最先闪现出来的医学名词一古脑背给中校听。
中校听不懂那些东西,他只懂得战略及枪炮的术语。他吩咐医生只管把药尽快送过来;医生满头大汗、唯唯诺诺地退出了审查处。
一出审查处的大门,他就一路小跑去了市政委员会。
库尔帝兹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孩子蜡黄的小脸。他伸出手指头搔搔那柔细的头发,像在拨弄一只小猫。
“哼。”他说,“小东西。”
但是他很温和地眯着眼睛看这个小东西;他把手放在孩子的小手里,孩子就软弱无力地握着他的手指。他也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走出去,取了面包和水。他拿面包在水里泡软了,喂孩子吃。
他不知道怎么样对待这个小东西。孩子老是想哭,也没什么胃口。他给它吃一点东西,然后就只能看着它抽噎着哭,还差点呛着。
“妈妈……妈妈。”孩子老是哭着嘟哝这一个词。
库尔帝兹又伸手摸摸它的头发。“只有妈妈就够了。”他说,“我也没有父亲。”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灰暗冷酷的神色来。
孩子抓着了他的手指头,放在嘴里吮;他也就随便它吮。后来孩子渐渐睡着了,手指头还含在嘴里。
他只安静地坐在床边,眼睛望着窗外,看蓝色漫漫冉冉压垮了白色的天光。再后来,露出晚霞血红的色彩。
最后,一切都沉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