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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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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夫人很清楚自己是甩不开追踪的。凭着女人的脚力,她所能做的不过是为自己找一个藏身之所,等待猎狗的疏漏。
她在清晨的时候看见一个相貌温良的老人到河边去汲水,于是向他跑过去,恳求他帮助。我们不需要详细描述夫人舌璨莲花的功力,因为她仅仅靠着可怜的病重的孩子,以及自己衣衫褴褛的落魄境况,便已经博得了老人的同情。
“可怜的孩子,”老人说,“带着你的小宝贝到我这里来吧。”
他带着她回转去,一直向着市区里前进。直到女人恐惧地觉得这老人是要把她引诱入一个可怕的圈套;他才停下来,指着一栋颇具规模的房子说:“这里是我服务的地方,我是这里的勤务员。”
这简直像是一个笑话。
因为这房子,正是她刚刚逃出来的地方。
“老人家,求您怜悯我和我的孩子。”她跪下来恳求道,“我的丈夫犯了罪,但我不能撇下我的孩子。求您让我藏几天;我好偷偷地去给他治病。如果他们现在就抓了我去审问我丈夫的事情,我的孩子就要病死了。”
然而她心里却想道:“嗳,这里可是个好地方!那些士兵们不会想到我居然就藏在他们眼皮底下。”
老人是个心地善良,没有主见的人。他既然觉得这对母子可怜,就没有对她的话产生一点点怀疑。他把她藏在自己那个小房间的一个墙洞里;这个洞恰好被床板参差不齐的阴影挡住,而这张床的一条床腿因为当年制作草率现在已经生根发芽,牢牢地长在了地里,无法移动。不爬到床下是无法发现这个空洞的;然而一个肩宽腿长的男子根本无法钻进这窄巴巴的床下。
她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伴随她的只有恐惧,恐惧。
对上尉而言,现在则是他一生中感到最可耻的时候。他在无数个梦里梦到死亡,梦到自己为国捐躯,却从未想到会因为渎职和叛国的罪名面临处分。在他的本职工作方面,即使是最优秀的暗探也比不过他的精细,即使是最可怕的杀手也要佩服他的坚韧。他追捕过成打的贵族,还从未被如此欺骗过——这一次的打击对他而言是致命的。
他怨恨那女人利用孩子来欺骗他;而最让他感到痛苦的是中校的态度转变。他希望能重新追回犯人,洗雪现在的耻辱,重新得回长官的赞赏与信任。
他没有听说过关于雷诺斯的故事。
然而上尉的确是非常受当地人民爱戴的。他对当地的情况十分熟悉,人们也乐于向他提供情报。这一切都被库尔帝兹看在眼里。
“这件工作果然应该让他来做。”中校一面想,一面沉默地跟在后面。他现在的心情,就仿佛拉着一条猎狗去追捕漏网的兔子。
上尉凭着丰富的经验,在走出没多远之后就折回了审查处,开始详细严谨的搜查。
他敲审查处的门,敲每个人民公仆的门,敲士兵的门,敲厨师和勤务员的门。如果有上尉用礼貌无法请求到的搜查允许,中校就用□□威慑力来实现。
他们很快就查到老人的房间。
老人抖抖索索地让他们随便搜查;上尉去搜查每个角落的时候,中校就站在门边盯着老人的脸。
“公民,”库尔帝兹开腔说,“您在这里多久了?”
“很……很久了,长官。”老人回答道,“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我的父亲是这里的农民,我的母亲曾经到巴黎去做过别人家的佣人,我还很小的时候……”
中校用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了老人遥远的回忆。上尉正从无法钻进去的那个床旁边站起来,摇了摇仿佛小树的那棵床脚。他的力气不小,整张破床都摇晃起来。
但是他没有听见什么不应该出现的声音。
“感谢您的配合,公民。”上尉向老人告别,然后离开去了下一个房间。中校慢下一步,再次打量着老人和他的破床,突然朝床下的阴影开了一枪。
没有什么不寻常。然后他撇下惊慌失措的老人走了。
“喂?”老人过了一会儿试探着去叫那个女人。洞里有一点衣衫摩擦的声音传出来,老人放下了心,开始喃喃地唠叨起来。
“我以前就把我的孩子藏在这里,才躲过了那群贵族老爷的皮鞭。”他自言自语地说,“那时候这里还是贵族的地盘。我几乎被他们打死,但是我的孩子没被发现。他大概是自己爬了出来,被后来赶到的老朋友抱走了。他以为我死了,但是我没有。二十年来我一直拼命打听孩子的下落……”
“闭上嘴!”那女人惊恐地警告他说,“我听见他们回来了!”
然而没有谁来;女人已经到了一听见风吹草动就会产生幻觉的地步。她现在害怕一切东西:害怕有人忽然闯进来,害怕老人出卖她,害怕永远无法熬过这场追捕;害怕孩子忽然的哭声暴露这个藏身之处。这时候她忽然想起她一直默不作声的孩子来了,赶快把那个她撕下裙裾裹好的小包裹拉开些,摸了摸孩子的额头。
孩子的额头是冰凉的。
她起初以为孩子退烧了;然而完全听不见孩子的呼吸声。她发着抖把孩子举到耳边来,却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象疯了似的从那个洞里挤出来,爬到有光的地方。老人慌张地过来阻止她,但她全然听不见。
她看见孩子的脸色是惨白的。
女人张开了嘴,孩子捧在手里,身体却象要昏倒般向后仰过去。一种不像是人类所能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号叫声从她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我的孩子啊!”她狂叫道。
她扑在孩子身上哭起来了。
这时候上尉和中校正在隔两条走廊的地方搜查另一个房间,听不到女人的叫声。
然而上尉在探身去床底检查的瞬间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
“不对。”他对自己说,“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那张床……”
然后他看了看中校;他听见中校开过枪。
“你来决定。”中校淡漠地说,“我始终不象信任断头台那样信任枪。”
于是他再次折回来。
女人正在屋里目光呆滞地扎煞着双手走来走去,孩子抱在老人怀里。老人夺下了她的孩子,求她冷静下来,想想自己的境况。
“不,不,”女人恍惚地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有了,我要去死。”
“但是我不想死!”老人低声哀求道,“我可能快要找到自己的孩子……”
女人好象第一次听见这句话一样直楞楞地看着他。
“您也有孩子。啊,您也有孩子!但是我的孩子却死了!没有了!”
老人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觉得她已经发了疯;但是她却出人意料地安静了下来。
“我现在没有牵挂了。”她过了一会儿,低声咕哝着,“我什么也没有了。我本应该老老实实地送他去医生那里,我不该妄想未来也把他留在我身边。他是我害死的;我也受了惩罚……我永远也见不到我可爱的孩子了。”
老人被她这一番深切的痛苦的话打动了,靠近来想要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就在这个时候,门被嘭地一声踢开了。
上尉冷冷地看着他失而复得的猎物。“您被捕了。”他说。
女人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带我走吧。”她说,“去哪儿都行,上断头台,上绞架,上火刑柱,上十字架。随便你们。”
上尉看看她憔悴的脸,又看见老人怀里安静的小包裹,原本的恨意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上帝已经惩罚了她的谎言,她现在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他想。
突兀的枪声打断了上尉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