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贩》舍栗子

9、栽赃

　　鲜血殷红，如线悬坠，源头是霍远桐手掌的虎口处。
　　方才那一招虽是无心之举，却也贯了八分力道，就这么生生刹住，不伤敌，自然免不了就要自伤。鲜血层层晕染积雪，似次第相开的妍丽红梅，他忽然一垂手，冷厉锋刃直下没落、入土三分，而他掀了衣袂单膝跪地，拱手行得是端正的臣子之礼，几分喑哑的声音庄重肃穆道：“臣失态……”
　　依广为流传的那些段子估量：豆蔻年华青葱少女忽逢英姿飒爽潇洒儿郎，虽有规矩拘着，却也不免芳心悄然萌动一下，故而心情大抵是既惊且喜、乍惊乍喜云云。
　　而她看着那修长矫健的身躯忽然这样低伏在自己面前，心中浮起的却是疼痛。细细碎碎感觉来得突然却鲜明，容不得她分辨拒绝。
　　她绕过他又向前几步，素手纤纤、广袖低垂，俯身一捞，竟自石碓后拎出了个不小的酒坛。回头看向他，依旧是那副端庄沉静的模样，低低开口:“彭州大定，举国同庆，帝台宴饮正盛，将军独自伤怀于此，岂非对天家不敬？”
　　这话固然说得不那么客气，却并不错。彭泽大捷，君主设宴帝台以庆，身居要角却悄然早退，且还退出了这么个人生何处不相逢的禁宫偶遇，一旦被人发现，便很难不与祸不单行、天意弄人之伦狭路相逢。
　　然霍远桐毕竟是沙场驰骋的武将，这点注定了他既没那么敏感的情绪，也没那么曲折的思维。她煞有其事的问，他便一本正经的答：“天恩不敢有犯，然我万千儿郎马革裹尸，尸骨未寒，恕臣难行乐于此，既然生不可悼，何妨死而同归！”
　　这话大不敬，然他却说得铿锵，最后竟抬起头来，深敛的眸中血丝满布，坚韧苍茫。
　　方才见他登高临风，她只当他恣意纵性，却不想，他是在哭。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白骨铺就疆场，热血染就朝阳，尽添成这霸业王图之砖瓦，拓河开疆。百战死、经年归，死者已矣、生者可追。多少人迎歌颂赞，添花锦上，偏独他孤执，未能死生与共，却也要同醉一朝，柸酒饮血泪，不减意气，不诉离殇。
　　她一瞬被震撼在那儿，不能言语。
　　感情这回事，往往便源自于某一瞬突如其来的意外。
　　她于这禁宫深苑中生长，见惯人心叵测，见惯世态炎凉，甚至见惯人命草芥、蜉蝣朝夕，却独独不曾见这样的肝胆炽烈，浓郁鲜活，生死不可断绝。
　　她望着这个桀骜得与她对峙的男子，忽觉一十五年来单调的生命，终于，自此终结。
　　动情不难，谁年轻时不曾砰然过两次三番，难的，却是用心。
　　之后无数白驹过隙的岁月，他跃马扬鞭、她禁宫深藏，春秋冬夏，高墙边塞，连擦身而过，都是奢望。独有庆功宴时檐下隅边一眼悄然眺望，紧攥的双手薄汗湿巾，怕被人发现，却又盼着那人，能有些许觉察……
　　要怎样爱一个遥不可及的人？
　　当他已是朝中炙手可热的英才名将，而她，却依然还是萧索冷宫中籍籍无名的蒙尘之珠。无数次午夜梦回，她看到堆叠的青石砖上垂下的那角衣袂，而他自始至终在高处，无论怎样，她触碰不及。再转念，却是他长甲血染，挥剑回身，一支破空羽箭直直洞穿胸口……
　　她在梦中惊醒，攥着被角的双手隐隐苍白，侍女听到动静匆忙燃了烛台过来，见她神色仓皇，涔涔冷汗湿了衣衫，不由大惊，急急唤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靖婉，”，烛火映出她素净容颜上一抹淡而真切的笑，“我想为自己做件事。”
　　这世上与她相关的事情太少，而他却占了其中那么大一部分，她放弃不起，便只有，付手一搏。
　　这是她要与我做买卖的缘由。
　　当心中落了无可泯灭的痕迹，宁愿倾心力描摹一笔愿憬，好过日复一日、花落花开中荡涤褪尽。她只怕此生但见他匆匆来去，岁月空余，留她踽踽独行。
　　摘星岭百日而归，论经讲道为由，她私下请旨，我悄然入宫。
　　崇德二十三年秋，帝猎苍衡。
　　轻骑步辇浩浩荡荡几十里遥出东门，她在列中。久不朝颜的天子不知怎地记起了那个备受冷落的女儿，特许随驾。行路颠簸，她自垂帘缝隙中隐约瞧见那人刚劲峭拔的轮廓，辚辚车辙仿佛都碾在了心上。
　　大容崇文尚武，二者从来无分轩轾。三年一度的御前射御自是无数武者跃跃欲试的竞技场。
　　她换了轻装自帐中步出，便见那人勒马回缰，长弓横斜臂弯，纵指发力，三箭齐出。“嗖”“嗖”、“嗖”三声，自高而下依次便是梢尖栖鸟、绕冠青蟒、攀枝红狐。技艺精湛更甚百步穿杨，更难得张弛自如、举重若轻，当下便是□□满堂。
　　嘴角不知不觉也染了笑，众人奔驰别处，她故意慢了脚步落在后边，悄无声息地遛到适才他落箭的方位，杂枝从草间拾起弃箭，尾羽中果见一个“霍”字深刻清晰。
　　悄然而归，竞技正盛处忽传出一声惊呼，而后便是一片跃马而下的纷杂混乱。
　　心中蓦地有种不祥之感，她疾步上前，人群中只见明黄锦袍上一道细长裂口，其中渗出的殷红刺目惊心。天家无小事，天子受伤，便更要推本溯源查出个究竟。不多时便有随从捧了染血的箭羽上前，天子顾目扫过，喜怒不现的眸中隐隐蒙上了一层寒霜。
　　上位者常常是不率先开口的，倒不是因其目光多具威严震慑，足以意会，而是总有些“俊杰”会不辞辛劳，适时情不自禁，护主忠君，一呼，而后百应。
　　哗然中果不其然响起一声低低的不确定：“这……似乎是霍将军的箭镞……”
　　箭尾深刻的“霍”字有目共睹，这是句绝对的废话，却因良好的承上启下效果，在此种情境中前赴后继、此起彼伏。
　　她自然看到了那个“霍”字，看到那人一瞬僵立的身形，却不期然，也看到帝王眼中转瞬即逝的阴鸷锋芒。
　　原本她只道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恶意栽赃，这一瞬方才明白，竟是那位尊上自导自演。霍远桐正值盛年，功业渐盛，手握重兵，如此种种，无一是令人放心的，而那位一旦不放心，自然也就不免要给对方添堵窝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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