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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入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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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怀舒所言,探知意念这回事实是收了执念的附带效应。
他解释说意念质轻飘忽,于子夜极阴将尽、一阳初生时最易夺获,且需保持周遭也是个至阴至寂之境,否则异阳乱入、孤阳不生,便徒劳无功了。于是附近巡视的护卫皆被他屏退,只留少许婢子守在大门之外,以备不时之需。
廊间水粼粼,阑干上飞鸟游鱼,艳色鲜活、跃然如生,看不出半分烈火洗礼过的痕迹,想必是经了不小的一番灾后重建。时辰尚有些早,我与他在穿廊上随意游荡。
台阁华美、竹桐瑰丽,恢弘不失清婉的格局中隐约能看出似曾相识的框架。我不由叹了口气,他侧首看过来,我道:“当初去大容与公主做买卖,她那住处也是这么个格局,只是破落得多了……”
不过听闻后来帝后整修宫殿,复了那处的昔日盛景,想必是她临行前请了愿。大容昭告远嫁的是嫡女兰桑公主兰瑶,岚笙代嫁是皇家辛秘,青史彤书,留下的字句都不会与她有一丝关系。
我抚着雕梁画栋道:“她父皇送了幢宫殿给她母亲,她夫君又送了这么幢给她,虽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其中的情意却实在差得远了……”
能将汀岚阁巨细无遗地重塑于此,他早知她的身份,开口时那声“岚笙”自然无虞,是要唤过多少次才能习惯至此……岚桑公主远嫁于霍远桐尸骨未寒之际,却与天枢帝君这份衷情狭路相逢……尽管方才不见他表露,但需知权位越高,以假乱真的本事便越精湛,尤其是干他们这行当,向来是深沉惯了的,察言观色时往往得多拐几个弯弯。
怀舒清清浅浅的目光在夜色下浮沉,好看的眉眼染了月华的清辉,很有种钟灵毓秀的味道。
我控制了下好似要开始活跃的内心,状若不经意道:“你感觉不大出来也很正常,毕竟你们男人大多喜欢猎奇探险,固然我们姑娘家有时也有些许好奇心,但于人于物,却总是更念着旧时的情意的。”,说着悄悄瞄了他一眼,见他声色未动,说不清是轻松还是失落,忽听他似笑非笑道:“你今日似乎感触颇深。”
清亮的目光让我有种被看穿了的错觉,我忙低下头作观赏游鱼状道:“毕竟是间接被我弄死的第一个人,想到一会儿就要见见,难免有点激动……”
“害怕?”,染了关切的清凉声音夜风中有种醉人的味道,亦或者只因是从他口中说出。心里揣着的那个人,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总会觉得是好的。
而他并未说错,我的确是有些怕的。这么个空空旷旷的大殿,又是这么个发人深省的时间,再思及将要着手的光怪陆离的事情……
我尚未答话,便听他又道:“嗯,这么个环境,你有些怕,也是正常。”,说着便见他向大殿行去,我追到门口,见他正立在榻旁,伸手抖开旁边叠放的被子。
平素执笔临帖的双手做起这么宜室宜家的事情……唔,也很好看。
一卷被子折了左右两边又将下方卷起,叠出了个筒子的模样推到里侧,然后他又取过另一卷。我走过去道:“我很久不踢被子了,不用那么麻烦……”
他手中动作不停,一振臂又抖开另一卷,却是很随意地展了放在床边。我这才注意到,一左一右两卷被子并列放着,分明是两人用的。
“不是说我比较‘娘’么?”,他颇有深意的目光投过来,语气讪讪的,“想必这么个不甚阳刚的状态,留下来也没什么妨碍……”
夜寒起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手足却还是冰冰冷冷。
这是个由来已久的毛病,发作得比较突然,不过通常都骤发在深夜,寒意起自四肢百骸,游走周旋,是一种不似冷冽,更胜冷冽的感知。本以为多年经验早习以为常了,却不想今夜发作得这么狠,甚至让我有种濒死的错觉。
他坐在榻边,我看着他静默的神色道:“你有没有听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冻其心志、冷其筋骨、寒其体肤……”
他这么个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状态,我总觉着有些难受,一难受,就忍不住想扯点儿什么。
手上忽然被一个更为冰冷的事物包裹,却是他的手穿过被子握了过来。
我顿了顿,道:“唔,如此看来,上苍将降于你的大任,的确是要比我的大得多得多……”
他依然不说话,锋锐的眉轻笼着,薄唇抿出平整的线条。
我还想再说什么,浓浓的倦意却忽然毫无预兆地弥散开来,我想我的唇应该是动了动的,但有没有发出声音,就不知道了。眼前他的轮廓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然后,视线所及,似千万滴水珠砸碎平静的湖面,潋潋折折再拼凑起,却是另一个画面,
素雪盘转旋下,纷纷扰扰纠结着天幕地席间垂落的迷雾。
地面枯残的枝叶混着薄雪冰霜触足发出“吱呀”的哑音,视线在一片薄茫中前行,三步开外,尽是迷蒙,苍茫天地、莽莽红尘全然恍若无物,我骤然想起怀舒曾言及的——多年前大容一夕骤降的那场厚重雪雾。
经年旧景,我猛然醒悟,这并非现实,而是念境。
鼻尖一缕醇香越发浓郁,好似便是它牵引了方向。渐行渐近,须臾,结了薄冰的一方清池跃然入眼。堆绕池边的青石砖高低起伏,乍看上去很像蜿蜒山脉上盘踞的关隘。视线缓缓上移,青砖高处垂下一角缟素衣袂,再向上……颈间一抹骤然侵近的冷厉森然霎时贯穿所有意念。
我因岚桑公主之念入境,她此刻所视、所闻、所识皆可清晰感知。
勾绣锦纹的大氅缓缓坠地,露出一身缟素劲装,男子自青石高处跃下,飞扬浓烈的眉目一瞬绽出的愤恨真切深沉,如九幽炼狱华美黯艳的业火。扬手挥剑不过电光火石,来势穿云破浪般迅疾凶猛,停,也停得恰到好处,不多不少,正是半寸之遥。
携佩剑入宫是极大的恩典,而那年,大容确有一人获此殊荣,便是武举夺魁后首战告捷的抚远将军霍远桐。
辞话中言及男女相识大多唯美写意,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要的就是那么个氛围。青竹翠翠、流水潺潺、小径深深、光影疏疏,如许情景,低眉含蓄也有欲诉还休的风情、颦笑嫣然更现情思缠绵的韵味。
相较起来,岚桑公主与霍远桐的这个邂逅,就着实显得稍许血腥了点。
他长身而立,她聘婷驻足,两步的距离因某块金属的存在丝毫没有四目相望的情意绵绵,反倒像是僵持不下的绝然对峙。这种情况若是出现在话本子里,往往不免得是个不死不休的结局,但好在现实还没升华到那个境界,只是,见了点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