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放》黑鱼儿

5、军训

　　与棉被的肉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然而这场肉搏在第二天上午，由压迫地被动变成了自发地主动。

　　那两个极其豪放魁梧的陆战队女兵是穿着厚重的高筒靴进来的，板板正正的身形和居高临下的气势似乎让清冷的班长都换了一副好面孔。她们三下五除二把新发的被褥丢进了柜子，倒是从行李里翻出看上去用了好多年的旧被褥，变魔术一样，方方正正在床上摆出了大大小小的长方体、正方体。五个人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那团不听话的棉花，骄傲的心瞬间就自卑了，女兵旧被子上那些洗白的痕迹好像军功章一样炫耀着老兵的资本，嘴角那抹不经意的蔑视笑容让她们骄傲的自尊心受到了惨痛的打击。

　　而军训，也终于在她们恐惧和期盼交杂的心情中如期来临。她们这些应届毕业的高中生，被教官亲切而鄙夷地称做地方生，而那些从部队里翻滚过来的，则被称作部队生。自然，这里是部队生的天下，她们有着超出年龄的沉稳和事故，更有着扎实的军事基础，她们不屑地看着地方生矫揉造作的一切，毫不吝啬地抛送着免费的大白眼。

　　当莫小西抹了厚厚的一层防晒霜，站在地面温度高达四十五摄氏度的水泥操场上时，她的眼前是一片水汪汪的海市蜃楼。

　　她终于知道了穿得花红柳绿顾忌着别人的眼神站在走廊里，根本不叫军姿，真正的军姿是顶着烈日，淌着臭汗，瞪着被汗水迷住什么也看不清的双眼，浑身绷成一条直线，脑子里除了希望自己快点倒下什么念头都剩不下。

　　一股大力从膝弯处传来，莫小西浑身一下子松了劲，毫无意外地半跪在了地上。

　　“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反应怎么回事，吼声就已经在头顶上炸响，“台阶上站着去！”

　　窦娥一样冤屈的眼神，也没能打动教官铁石一般的心肠，莫小西恨得牙根“嘎吱嘎吱”作响，什么高大、威猛、帅气，全是不中用的外表，霸道、蛮横、粗暴才是他们的本质。

　　所谓台阶上站着，就是前脚掌在台阶上，后脚掌悬空，脚面依旧要保持水平，这样的惩罚，就是给像莫小西这样，站军姿膝盖不用力后顶，心存侥幸偷懒的人的。

　　来来回回经历了几次这样不留情面的惩罚后，莫小西总结出了一个结论，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偷懒，始终斗不过教官鹰一般的眼睛和多年来收拾学员的经验，你除了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地完成他们所下达的命令，别无他法。

　　每日的晚饭后，是她们唯一的休闲时光，不用排队，也没有烈日，可以一路肆意地扯到宿舍，天南海北，可笑可骂，手里散漫地滴溜着军训必备三宝--武装带、水壶、小板凳，活脱脱一副打了败仗的散兵游勇。

　　“我的被子呢？！”雷宁宁荡气回肠的一声惊呼引得另外几只眼睛探照灯一般射向她的床铺，不光是被子，连枕头都不翼而飞，白床单上干干净净地顺溜平整。

　　“被子呢？被子呢？”雷宁宁开始跟蚂蚁一般在屋里团团地转着，柜子里、床板下，甚至暖壶后面都找了，依旧没有。

　　“宁宁！宁宁！”去晒衣场收衣服的祁云气喘吁吁地从屋外跑进来，“我看见你的名字在俱乐部那头的白榜上面呢，说是内务不合要求呢！”

　　一屋子恍然大悟地喘气声，可被子呢？没收了？

　　“楼后树丛里！”班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莫名其妙地甩了这么一句，两个部队生明显要灵光许多，几步蹿到窗户口，“唰”地一下拉开窗户，不一会儿发现新大陆一般的大叫，“楼下有被子！”

　　七个脑袋齐齐的排在窗口，“看！楼下好几床被子呢！”不知是谁发现新大陆一般的雀跃，暗自庆幸自己不是那几床被子的主人。

　　“为什么？”雷宁宁涨红着一张脸，生生硬硬地直直杵在班长的面前，“干嘛把我的被子扔下去？”

　　“那得问你自己！”班长果真深得妙玉精髓，任何时候都维持着一副淡然漠不关心的神情，“全班八个人，就你的被子下去了，你还来问我，白榜上的字也不是我写的，如果你还不明白，可以去扔你被子的值班区队长那里问问去。”

　　雷宁宁一个扭身，二话不说，甩门出去，一屋子的乍舌。

　　雷宁宁的被子最后是莫小西捡回来的，至于她在区队长那里吃了什么样的亏大家都没敢问，反正，雷宁宁罕见地哭着回来的，跟没了什么心爱的东西一般嚎啕大哭，谁劝也不管用。后来，莫小西明白，她的确是觉得自己丢失了心爱的东西—自尊。

　　酷刑一般的军姿，莫小西她们生生站了半个月，一天八个小时，外加晚上的班会时间。连班长都想出了新鲜花招来对付她们，反顶军帽，胳膊肘和体侧、两膝中间夹白纸，稍有松劲，肯定有一处地方的白纸或者军帽潇洒地飘落。莫小西她们苦不堪言，而部队生却依旧游刃有余，甚至有时候，教官和班长会让部队生反过来调教她们。

　　一个月下来，班里的五个地方生都已经学会了藏匿起身上所有的锋芒，即便讨厌部队生嚣张跋扈的眼神，即便对班长的颐指气使心有不甘，也只是恶狠狠地在心中诅咒，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总等得到风水轮流转的时候。

　　渐渐地，大家也开始从军训里找到了乐趣，女生，终究是训练场上被维护的一小部分，除却这一小部分之外，还有一支庞大的队伍，那就是男生。

　　当小西有闲心开始观察的时候，她发现，教官对于她们的惩罚，到底还是轻的。女生被顶膝盖的时候，男生基本上是被扫堂腿扫趴下的，女生半个脚掌站的时候，男生们都在单脚半个脚掌站，女生被骂哭的时候，男生基本上再跑他们五公里的第一公里……

　　日子如水，小西记不清自己已经第几次被拆散被子，第几次被掀开床褥，第几次内务柜被公布在白榜上，第几次白瓷盆被扣在地上了，总之，她的脸皮心理承受能力，在一次次这样的洗礼中，变得越来越强大。

　　但她也学会了谦逊，或者叫违心的谦逊，她知道了在水房洗漱的时候，看到老生应该让位，甚至在上厕所的时候，都应该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她知道了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应该由部队生来分菜，分到什么没分到什么都不该有异议，；她知道了部队生晚上可以去俱乐部像老生一样拿着电热杯煮方便面，而她们只可以像老鼠一样偷偷躲在被窝里吃花生米；她更知道如果自己不坚强，迎来的就只有鄙视，而没有安慰。

　　终于又捱到一天的结束，莫小西和罗音挥舞着手里的武装带，磨磨蹭蹭地往回走。夕阳照在她们黢黑脸上，油亮油亮的。

　　路上，三三两两的都是吃完饭回宿舍午休的学员，这些学员中，小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王涛，王涛！”这个名字，伴随着那一撮儿扔不掉的头发，在她的记忆里尤为深刻。

　　“……”王涛显然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但印象还是有的，礼貌且陌生地笑着。

　　“我是莫小西啊！上次理发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叫什么的名字的啊！你忘记了啊！”嘴里老朋友一样的客套着，小眼神却毫不客气地瞟着王涛手里的东西，肚子里馋虫翻涌，“你去服务社啦？买的什么呀？”

　　罗音捅了一下小西，尴尬地朝王涛摆了摆手，这个莫小西，脸皮厚得有些过分了，见过馋的，见过直接的，没见过这么直接地馋的。

　　“哦！马上要中秋了，我去服务社打电话，顺便帮同学买了些月饼。”王涛忍不住笑，把自己怀里的东西往小西的面前凑了凑。

　　“月饼！”莫小西夸张地大叫，脑袋继续往前伸，要不是罗音在一旁拽着，她的口水大概都要滴进去了。其实以前在家的时候，她是从来不吃月饼的，即便每年中秋的晚上，也是象征性的黏点月饼皮塞嘴里，算是陪家人完成过节的一个仪式，可是现在，“月饼”这两个字轻易地就勾引了她的所有味觉神经。

　　“你是不是想吃月饼啊？”莫小西的表情，再是愚钝的人也能看得出来，王涛磨不开脸去，只好问了一句。

　　“嗯嗯！”莫小西不停的点头，“班长不允许我们去服务社，你能不能也帮我们买一点？当然，如果方便的话，也可以买点其他的。”

　　王涛实在是被这种不要脸皮的精神所打动，终于“噗嗤”一下笑出声音来，“我还有事，晚饭后我买了给你送上去吧，这些是替别人买的，你告诉我你是哪个班的。”

　　“十三班、十三班！”莫小西觉得自己快要兴奋得飘起来了，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战争的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