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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劫 ...

  •   算命的说,方老爷花甲之年有一劫,避过了便可长命百岁,避不过……
      今日便是方家老爷六十大寿,方府上下一片热闹,按照方老爷的吩咐,特在大门前置了一处“甘霖铺”,不管是四处游学路过此地的书生还是家庭贫寒的乞儿,都可在这领些铜钱、几个肉包和一碗粥。方家子孙是想着为方老爷积福,就为了抵这花甲的一劫,方老爷却只是为帮助一下天下苦难人,不曾多求。
      门前的甘霖铺吵吵嚷嚷挤满了人,没领到的伸长脖子往前挤,领到的满脸喜色,嘴里自然会为方老爷祝福:“方老爷一心向佛慈悲为怀,方老爷定会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方老爷是好人。清秀端方,淡静如水,温润如玉。如此一个俊秀的男子,妻子死后再未续弦,只身一人将一儿一女抚养长大,又守着家产勤勤恳恳,对内与家人和和睦睦,对外乐善好施。琴川人一赞方老爷痴心情深,二赞方老爷仁厚心善。
      身边的人带着焦急又虔诚的表情向前挤进去,又有一脸感恩戴德表情的人从人群中挤出来,与他擦肩而过,赞美之辞与祈福之语从清晨听到傍晚,他站在这略显混乱的人群中,神色漠然,一动不动,只一双眼,把大门上“方府”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从清晨站到下午,却没有人注意到他。
      太阳渐渐隐去光辉,门口的人却还是没少。他将眼从方府大门移到太阳处,看了一眼太阳最后如血的残晖,迈开步伐,穿过熙攘的人群,向方府大门走去。
      想是门口的人太多,丫鬟仆人忙不过来,天色又暗,竟没一个人发现渐渐走进方府大门的他。
      方府里的寿宴也该开始了。
      方家最小的孙女抱着方老爷的膝盖,甜甜地撒娇:“爷爷。”眉眼中存了几丝当年孙家小姐的柔美。
      方老爷几十年如一日地挂着温和的笑,唤着孙女的小名:“苏儿待会多吃点,别饿着了。”
      苏儿拍拍自己的肚皮,笑嘻嘻的:“苏儿中午吃得多,肚子现在还是鼓鼓的。”说罢,伸了手要方老爷抱。
      方老爷弯腰抱起苏儿,坐在主位上,两边站着的晚辈这才落了座。一边是方家的小儿子认真询问方老爷的身体状况,一边是方家大女儿忙着帮方老爷布菜。孙儿一辈的乖巧听话,心中都敬重着这个爷爷,一脸乖巧。
      他站在膳厅门口,一身玄衣沉沉的融入黑暗中,太阳已然落下,厅堂里灯火通明,照出一幅其乐融融的合家图。上菜的丫鬟来来往往,许是太急了,竟没人发现站在黑暗里的他。
      还是一身青色,只是将短衣换了长袍,富贵人家注重保养,方老爷脸上只有细细的皱纹。还是记忆中那样白皙的面容,却比之清瘦了些。以前是润泽光滑的脸,性格偏像刺猬一样毛毛躁躁停不下来,如今脸上的棱角都显了出来,可气质又是沉静了下去。
      像一位故人,谦谦君子,让人如沐春风。方老爷像是学着那位故人的,褪去了好久以前的孩子气,愈发成熟,那眉眼,那嘴角,弯到正好,让人亲近,让人安心。
      让他心痛。
      方老爷已经这样笑了几十年,琴川所有的人都忘了曾经有个蹦蹦跳跳、喜爱神怪奇志、被方二姐追着满琴川跑但心底无比善良的方家小少爷,好像从来只有一个方老爷这样端庄、谦谦君子模样的人。
      但他记得,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可以唠唠叨叨很多话的某人,有一双干净透彻的眼睛,生气便生气,欢喜便欢喜,害羞便害羞,一眼就看得出。
      看他宠溺的抱着小女孩,低下头问她要吃什么,虽然听不清他的话语,却能分明识出方老爷在喊小女孩眼里盛不住的温柔。
      子孙绕膝,享天伦之乐这样很好,很好。
      哪怕看不透他的心情,哪怕他和故人学得十成十,若这样对他的生活好,那便好。
      自己心里想的那位,自己心里想着就好,不会告诉别人。“这样笑着,抑着自己的性子,该是累了吧。”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也是藏在自己心里便好。

      寿宴撤了下去,一家人在一起说了些家事,方老爷听了女儿和儿子把各店铺的情况汇报了,温温和和的笑着点点头:“方家不图要做到多家大业大,只要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又问了孙儿辈的学习情况,方家小孙子不爱读书,偏爱往外跑。听着儿子训斥了几句,方老爷出声止住了,先是叮嘱孙儿辈今后要听夫子的话,孝顺父母、心存慈善,再转过头,教育自己的一女一儿:“这年龄本是爱玩的性子,不需责备过严。”见女儿儿子恭顺地应了,方老爷放心的点点头,便说身子乏了,离开大厅回了房。四句话说完了所有事,再没有多一个字。
      撤走了房里房外所有的丫鬟小仆,方老爷推开窗。
      夜风徐徐,树影轻摇,绰绰曳曳。
      方老爷在书案前坐下,低头继续看昨夜未看完的书。
      红烛滴滴答答的落着泪,夜已深,方家的人各归各的回了房,整个方府静了下来。
      他一步一步地走进房间,靠近方老爷,没发出一点脚步声。那人应是看书看累了,竟然就趴在案上合了眼。已是夏末初秋,夜风到了深夜有些凉意,他看着趴在案上睡着的方老爷,自看到他便开始的心痛再一次浮现,随着方老爷平静的呼吸,这种心痛变得绵长,像是扼住他喉咙的手,硬生生要逼出他的泪来。
      拿过一旁的毛毯帮方老爷披上,想是要赶紧出去把人引过来喊醒方老爷上床睡,手指却不听指挥,放开毛毯后,他的手指一点一点的抚上方老爷披在肩上的银白发丝。
      是了,保养得当刚刚花甲的方老爷,只被岁月刻上淡淡细纹的方老爷,却是满头的银白,像雪一样簌簌顺肩而下,衬着一身浅青色长袍,远远看去淡雅如雾,连满目的灯烛辉煌也只是让方老爷看起来更恍惚。
      从银发一寸寸向上,他的手指轻触到方老爷眼角的细纹,他觉得方老爷眼角的细纹怎么会这么好看,刚刚抱着小女孩在怀里时,他分明看见方老爷在喊小女孩名字时眼角的细纹柔成了一弯春水。
      “方……兰……生……”低哑的声音终是压抑不住,从唇边逸了出来。缱绻无限、心痛无限、酸涩无限、思念无限、爱恋无限。极轻的吻落在自己触在方老爷眼角的手指上。
      不舍的起身,心想着下面该是出去找人来唤醒兰生,不然在此睡久了该着凉了。蓦地,一只微凉的手扣住自己的手腕,速度之快让他还未反应过来,低下头就对上一双熟悉的眼。
      “木头脸,你总算是舍得出来了,本老爷还当你什么时候不学好,学会当个偷偷摸摸的梁上君子了。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站着,真是越发像一块木头了。”
      百里屠苏的脸上出现了难得的表情,交杂着惊讶、狂喜、窘迫、不可置信,声音都在微微发抖:“你看得见我?”
      方兰生放开百里屠苏的手腕,坐直身,双手在胸前交叉,瞪了百里屠苏一眼:“本老爷还不至于到老眼昏花眼耳不清的地步,你这么大一根木头杵在门口,怎么可能看不见?”突然方兰生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唰”地站起来,仰着头,一双清澈透亮的眼将百里屠苏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边看边摇头,“啧啧,看来木头脸还是有木头脸的好处,几十年来容貌不发生一点改变,可怜从古至今多少人辛辛苦苦寻那驻颜之术,哪用得着如此麻烦,每天保持着一张木头脸不就好了。”
      百里屠苏低头,就刚好看进方兰生那双澄澈干净的眼里,这样熟悉的角度,熟悉的神情,恍然间像是回到了从前,面前站的是那个咋咋呼呼生性活泼的方少爷,灵动单纯的表情没变,调笑自己时看向自己戏谑调皮中小心翼翼掩藏着的热烈与喜欢没变,就连身高……也没变。
      百里屠苏在心里偷偷笑了笑,柔和了脸上的线条,方兰生又已经嘟嘟喃喃开:“摆着张木头脸站在门口和个门神一样,还当你是多不想见到本老爷我呢,连本老爷六十大寿都不进来打声招呼。当初本老爷可是说过你们要是来琴川,本老爷定会好好招待你们,就你,”方兰生手一指,满脸的气愤,“连来了都不告诉本老爷,到时被襄铃知道了,还当是本老爷又欺负她屠苏哥哥了。”最后一句都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对了,你可去看了侠义榜?说起来我就气,明明是本老爷辛辛苦苦揭的榜打的精怪,凭什么功劳都记在你的名下。所谓‘因果报应’,这该不是对我当初少打怪的惩罚吧。可是就算当初本老爷打怪时没出什么力,可是你们的伤都是本老爷治的呀!”方兰生一困扰的时候必会做的一个动作——挠头。
      “……”
      “你都不知道打怪有多累,当初看你一剑就消灭一个,偏偏本老爷要打几拳。看来女妖怪还真说对了,本老爷比较适合在后面面负责治疗……说起女妖怪,她倒是怪久没写信了,不过~本老爷这有一个消息,木头脸你想不想知道?”方兰生像是个悄悄做了好事的小孩,笑容中带着些小得意。
      “……”
      “本老爷好心,还是告诉你吧。你那师尊辞了执剑长老之位后,去了一处叫‘青鸾峰’的地方。女妖怪说是因为师尊的‘挚友’眼睛终于被师尊治好了,该是师尊履行他对挚友‘闲云野鹤、仗剑天涯’的承诺了。我也没太懂是怎么回事,但应该是好事吧~”方兰生望着百里屠苏的眼神让百里屠苏想起在很多次打斗中,最后那个应该在队后治疗的人会突然冲出来,一拳打死本就奄奄一息的精怪。那时他同样会用这样的眼神偷偷的看向自己,像是在等待自己的奖励,让自己忍不住下次打怪时故意“手下留情”。
      “……”
      “书中有时光如梭光阴似箭一说,本老爷以前还不信,前两天襄铃写信说她要成亲了,这才发现四十几年真是一眨眼,好像昨天那个时时说本老爷欺负你根木头的人还在身边。哼,真是,明明是你跟木头总是对人爱答不理、不解风情。还是襄铃可爱,想到她要嫁人了,舍不得啊……”方兰生说起襄铃时还是会脸红,会傻笑,一脸宠溺像是看着自己不放心的小妹妹。
      “……”
      “晴雪来看过我、襄铃写过信、红玉写过信,就你个木头脸,都来我家了还不愿进来打声招呼,看来木头脸就算过了四十几年还是开不得花,和以前一样就知道一个劲往前冲,你什么时候向后看看担心你的人!”
      “……”
      百里屠苏任由方兰生叽叽喳喳说了这么多,却一直没有出声。他在忙,忙着为某个明明是笑得纯净明朗、眼泪却大颗大颗滚下来的人擦泪。像是停不住似的,眼泪在眼中迅速凝聚,再迅速溢出,速度之快百里屠苏都来不及一一擦拭。眼前那个人就这样一边笑一边说一边掉泪,笑得越灿烂,眼泪掉得越多越快,声音里的颤抖越来越压抑不住。
      “本老爷都说了这么多了,你就不能应一声!”方兰生说着,终是气了、也是怕了。难道又要像以前一样,自己挖空心思在他面前说话,只为他的注意,结果到最后都是自己唱独角戏。
      “……,很吵,闭嘴。”
      方兰生一愣,一时间哑口无言,一双眼又黑又亮地瞪着百里屠苏,眼泪依旧没有停住,一串串止不住的滚落下。
      百里屠苏右手帮方兰生抹着眼泪,手心手背已经湿了一片。而百里屠苏空出的左手,慢慢地,握住方兰生垂在身旁的右手,掌心贴掌心,然后一根根的握紧,双手交错、十指相扣,相扣的双手像是用尽一生最大力气,用疼痛验证对方的存在。
      他低着头,他仰着头,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他看他因气恼咬着下唇,血色褪尽,眼神中的热烈与秘密越来越明显,那种豁出去的勇气化作一把刀,割破他所有的遮掩,想让百里屠苏知道所有的真相。
      虽然,百里屠苏早就知道。
      然后,百里屠苏郑重地、一字一顿地说:“我有回头……”一个极浅的笑容,温暖、美丽,像他那个极浅的吻,缱绻的、爱恋的,出现在他脸上,“看你。”
      方兰生倏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百里屠苏,屏住呼吸,连眼泪都止住了。
      百里屠苏带着那个浅浅的笑,耐心的等着方兰生。
      方兰生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怪异,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最后,他傻傻地咧开嘴,开始懵懂又害羞地傻笑。和百里屠苏记忆里的那个懵懂又害羞的傻笑重叠在一起,那次是因为他谢谢方兰生的一碗粥。
      百里屠苏看着方兰生眼角因为傻笑而加深延长的皱纹,百里屠苏想:怎么会连他眼角的皱纹自己都觉得越看越好看?又想:为自己将眼角细纹柔成了一弯水波,真好。
      这一个晚上,方老爷四十二年未提神怪的奇志,却一开口共说了四次“精怪”;温润如玉的笑容消殆不见,只有一双明亮透彻的眼,喜便喜、怒便怒,不遮不掩;方少爷在四十二年后,因为百里屠苏,回来了。
      两个人,双手合十紧握,一个微笑,一个傻笑,好似这样就要站到地老天荒。
      纵使一个满头落霜,一个容貌如常,但,他们就是那个少爷和少侠。
      凉风习习,月移西楼。
      百里屠苏说:“你该睡了”
      方兰生说:“不困。”
      百里屠苏说:“我会守在一旁,不放手。”
      方兰生说:“那好。”

      蜡炬泪尽,又到清晨。
      方府内发出一声惊呼,然后是连成一片的痛哭。
      方老爷在床上安然逝世,带着笑,很平静,很幸福。这件事就发生在他刚过六十大寿的第二天。
      “方老爷在花甲之年有一劫,避过了便长命百岁,避不过……”
      百里屠苏,你果真是方兰生一生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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