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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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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言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在做梦,一个好梦。
我梦见我在和陈光头吵架。
在白天,我是不敢和他吵的,因为他是我的老板,一个变态到令人一看就知道他变态的老板。
所以,可想而知这个梦有多么美妙的意义——至少它在某种程度上节约了我看心理医生的代价。
梦里,我抬着高傲的头颅,一一数落陈光头的变态之处,条理清晰,思路严谨,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字字珠玑。可大概因为白天受他的鸟气太多,那些文邹邹的语法不足以释放我长期被虐待压抑的情感。所以,正当我想将话题发散开去,问候以他母亲为主的全家人的时候,却被电话铃声生生打断。
在那一刻,我很无厘头的想,狗血小说里小男生带女朋友回家,就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听到家里大人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恐怕就是这种感觉吧。
简单来说就三个字:没爽到。
“这么晚了什么事?”我不敢太过表达我的不满,因为司言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会因为饭店里的男服务员对着她的胸部多看了几眼就去投诉对方非礼。当然,我不应该说她的坏话,因为后来那顿饭最终因她的胡搅蛮缠而被免了单,省了我至少三十块钱,我应当感激她。
电话里司言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怨气,让我庆幸自己没有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得罪她:“陈光头刚刚打电话给我,说美国来的那个考察团临时决定住我们酒店,让我们明天早上7点回去开会。”
我反应很快,问的第一个问题是:“那么早,算加班么?”
隔着电话我也能感觉到司言的嫌弃之情,她毫不掩饰对我的鄙夷:“你做梦呢吧。”我刚想说是啊你怎么知道,她又接着说下去:“美国团明天晚上就到了,有一屁股的事儿要办。你们客房部要把全部的行政套房腾出来给他们,每天预留三间会议室,还需要额外的客房服务,比如缩短洗衣房的运作周期什么的。”
到这个时候,我才缓过神来,开始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现在不说了,明天记得别迟到。——还有,陈光头特别紧张这事儿,据说市里的领导到时候都会来酒店迎接,你千万留神,别一不小心又背上什么黑锅。”
司言很了解我,她知道背黑锅是我的强项。可她不知道的是,像我这种背习惯了的人,其实已经不太分得清黑锅白锅了。不过不要紧,黑锅背多了也会有免疫力,我已经麻木了太久,几乎记不起来委屈是什么感觉了。这是一项很实用的技能,尤其对像我这种命运无论是相对还是绝对都很多舛的人来。
当然有时我也会惆怅。因为岁月给了这个智慧,给了那个阅历,还会给其他人车子房子儿子,可岁月给我的,却只有一张厚脸皮。
那晚我几乎没有再睡着过,一直沉浸在刚刚那个梦的余味之中。结果到了临天亮才眯了一小会儿,等我从床上弹起的时候,时间已经不对了。
我胡乱洗了个脸,套上衣服就出门了,然而当我赶到会议室的时候,还是迟到了。
经理和主管级别的人都到齐了,会议室里坐满了人。我一进去,大家的目光就齐刷刷的射过来,有同情的也有看好戏的。
我镇定的说了声不好意思,然后坐到司言身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准备迎接陈光头的训斥和唾沫。
可是没有,奇迹一般的,陈光头只看了我一眼,一个字都没有说。我有点感动,去年生日许下的愿望终于成真了。
会议基本上是由司言主持的,她是副总经理,陈光头这个总经理只晓得跷着二郎腿,在司言布置各个部门任务的时候,不停的说“对对对”。
司言很能干,那么复杂庞大的工程被她安排的井井有条,不到一个小时会就开完了。这时陈光头站起来总结发言:“这次来的都是贵宾,贵宾懂不懂,就是尊贵的宾客。你们要让人家感觉到自己的尊贵,怎么感觉?通过你们的服务!要懂得用你们自己的低贱来衬托对方的高贵……”
我很赞同他的发言,因为我就常常从他的身上感受到这一点。
我回到自己部门,召集下属过来传达会议精神。
我是客房部的经理,不过不是正式的,是代班的。原来的经理吴姐生孩子去了,所以由我顶上。没想到我手气这么好,才顶了没两天就遇到这么件大事,我不妄想能立什么功,别让什么东西在我手上毁掉就很不错了。
“这次来的是美国的考察团,招待规格很高……我们客房部的任务非常繁重……”
等我口干舌燥的说完,已经到了例行扫房的时间。
“江经理,您还没跟我们说,客人住哪几间房。”有同事问。
我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司言并没有把房间号给我。
“你们先去忙,我去问问司副总。”
我走到司言的办公室,见到她正低着头看文件。
司言真是美女,我在心里赞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那么漂亮夺目。一样的工作服,穿在她身上就像是C字头的高级货,可穿在我身上,却像小学语文书里写的,“小时候家里穷,冬天一过,妈妈把棉袄里的棉花抽掉,给我们当夹衣穿……”。
这时司言也看见了我。
“找我?”。
“有些事儿要问你。”我说。
说明来意后,司言把我需要了解的信息一一告诉我。她生怕我记不住,还体贴的把注意事项都写了下来。
“好好干,”司言说,“我收到消息,吴姐生完孩子不回来了,这是你上位的最佳机会,自己好好把握。”
我笑眯眯的多谢她。司言和我是同一天进的单位,四五年过去,她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已是人人敬仰的司副总,可我却还是受尽脸色人尽可负的无名小卒,我们的级别相差了不止一点两点。
“对了,为什么这些人来的这么突然。”我问。
“他们原本定的是怡东,可是怡东前两天有客人确诊了禽流感,这才急急忙忙的改了。”
“他们到底来干嘛?”
“市政府打算建一幢标志性大楼,请的外国专家来给意见。”
“崇洋媚外。”我不屑地说。
司言不以为意:“这和你我无关。”
“几时到?”
“晚上。”她抬手看了看表,“准确的说,还有12小时43分。”
而那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真比打仗还累。
一共六间行政套房,两人一组反复打扫;床单被褥全部换成新的900支棉的,毛巾浴巾浴袍拖鞋也是;浴室里要换上总统套房的那个系列套装;还有最新一期的建筑期刊,英文报纸派人买回来一一放好……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将将好晚上8点。
预计客人9点到,还剩下一个小时,我溜回办公室,准备吃点东西。今天从早上到现在,我几乎
没有东西下肚,胃里针扎一般的疼。
我刚拆开饼干,连香味还没闻到,司言的电话又追了来。
“江潇遥你在哪儿磨蹭呢,客人就快到了,快来大堂!”
我急忙把一块苏打饼塞进嘴巴,囫囵灌一口水,一路小跑的来到大堂。
大堂里人头济济,除了酒店的人外,还有市接待处的人,建筑业业界代表和手持家伙的新闻记者们,场面不亚于任何一个大牌明星的新闻发布会。
我眼尖,一眼就看到站在人潮的第一排的司言。我弓着背挤进去,站到她身后。
“这么大阵仗,至于么。”我小声嘀咕。
“那是因为来的人里头有最新出炉的普利策建筑奖得主,好像还是个华裔。”司言低声对我说。
“是老头还是老太太?”我问。
“据说很年轻。”司言说,“据说还很帅。”
正说着话的时候,人潮开始涌动起来,白花花的闪光灯噼里啪啦的响,照的人眼花缭乱。我看到有几个穿西装的老外鱼贯从门口进来,此时包括陈光头在内的几个头目立刻走上去打招呼。他们哈腰屈膝的样子,令我想起清宫片里的老佛爷和小某子来。
人群向那几个人逐渐包围过去,这时我才发现,其实我来不来迎接,根本没人会注意。与其在这里做布景板,还不如回去好好把那包香葱味的苏打饼干吃完。
就在我再次弓起背,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那一行人正好经过我的眼前。而当我看清楚走在最后的那个男人的时候,我的脚步被生生钉住,再也挪不开半步。
那一刻,我觉得肾上腺素不停的飙升,面孔火热,指尖冰凉。身子是僵硬的,脑袋却像要裂开一样。
闪光灯起起伏伏,他的影子忽明忽暗,我们已许久不见,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宣远。宣远。
他终于回来了,就像在那些黑暗的岁月里,我无数次祈祷的那样。
那一刻,我的身体里像是有一半死去了,又有一半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