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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之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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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寒露重,三更已过,街道上杳无行人,唯独巷角几茎寥落的荒草里,秋虫簇簇而鸣,一声急似一声,仿佛也知盛时早逝,末路将近。
这虫鸣隔着墙根听在那身陷牢狱之人耳中,令她忍不住也在心里低低叹息了一句,然而眸光一转,又换上了一张明亮的笑靥,朝着监牢栏杆外,似是带着素常的无尽欢喜开朗之意,晏晏道,我就猜到你会来的;
小别哥哥。
在惶惶燃烧的火烛下,那个凭空出现的黑衣人拉下了覆过半张脸的面罩,果然是熟悉而冷淡的轮廓,然而那锋锐而森寒的眼光,却在夜行衣和背影的衬托下,显出格外的杀意,他并没有回答,只是在霎那间,一柄寒光四溢的轻剑便精准地穿过了玄铁栏杆,直指先前之人的咽喉,随后一字一句地问道;
是不是你?
他同样没有得到答案,只听见话音落定后便击起的忍俊不禁的笑音,被制住要害的少女眉目越发灵动飞扬,她刚想出声,一抹凉意便似半点飞雪般吻在她脖颈之上,极轻,极短,然而随即却流下了炽热之感。
空气中漫延开腥甜的气息。
刘小别话中更见戾气,我问,是不是你,卢,瀚,文?
卢瀚文抬手一抹,果不其然的在指尖发现了鲜红的热流,然而她面上却依旧无丝毫惧色,吮了吮指尖的血渍后,她嘴角微勾,道小别哥哥问得太泛,我不知道要回答什么。
刘小别眉头更紧,话中愈显森然,我只问,在珍珠粉里做手脚,害得英杰不仅失去孩子,还差点丢了性命的人,是不是你。
卢瀚文噗嗤一声,末了却说,看小别哥哥这个架势,就算我说不是,大概也不会信的吧。
刘小别怒气顿涨,差点失手就送了追魂一程,然而多年磨砺,他好歹锻炼出了一丝对眼前之人的耐性,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开口道,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老实说清楚,否则——他脸色真正沉了下去。
这一点,我自然是清楚的,卢瀚文笑着说,想要我命的人难以计数,但又有几人似小别哥哥你这样有骨气呢,纵使拼上羽林令之位,为了小高姐姐,你是什么也不怕的。
刘小别察觉话头不对,冷着脸说,你也学那些下作人嚼舌根么,我和英杰自小便如同嫡亲兄妹一般,倘若有人想害她,我的追魂,自是不允!
兄妹啊,卢瀚文若有所指地感叹道,小高姐姐真好,纵然认不了那正经的兄长,却还有小别哥哥你疼她。
什么乱七八糟的正经兄长,刘小别不解中带些不耐烦,你莫要胡搅蛮缠!他还想说话,却见卢瀚文终于收起了先前笑意,眉峰一扬道,小别哥哥是知道我的,我与小高姐姐有甚么仇怨?值得下此毒手?又或者,我竟会做得这样蠢钝,生生留下这瞎子也看得出的破绽?
她说这话时,眼光明亮似剑,一如从前,正中刘小别心间疑惑,他本也不相信那等说辞,然而——
既然如此,邱非又为何下令将你投入大牢?刘小别直呼新帝名讳,并无丝毫忌惮,又道,他一向是对你最好,最懂你的,若非事出有因,他必然不会作此决断。
他一直注视着卢瀚文,于是便能清楚地看到,在听到邱非两个字后,那双明亮的眼眸中,瞬间蒙上了阴霾。
……你说小邱哇,在刘小别面前,卢瀚文也未作敬称,仿佛与好友闲话家常般,想了想,又叹了口气,道,他是陛下嘛,变了心意,也是寻常,小别哥哥你很久没回过都城了不是么,这么长的时间都过去了,你还像从前一样,并不代表别人也是啊,他就是现在不喜欢我了,也没什么出奇吧。
哼,刘小别嗤道,要说没变,你不也是一样,口中就没半句实话!虽则如此,他手中追魂到底退了回来,只是脸上仍是不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邱非为人坚韧长情,绝非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之辈。
当初他不也是因此,极力劝阻高英杰入宫么。
有卢瀚文在,他绝不会多看你一眼的!刘小别记得自己曾在气急败坏之下,失言冲高英杰这样吼道。
那少女却只是垂下眼睫,轻声道,可他是陛下啊,时势二字,总逃不过的。
沉默了一会儿,卢瀚文再开口时,竟含了一丝锋锐的讥诮之意,对,他总是没错的,错的是那些眼红心黑,一门心思削尖脑袋要里钻的人嘛;
小别哥哥,你真以为小高姐姐什么都不争的样子,别人就会放过她么?我告诉你,她在那里,别说还有身孕,还是你们微草郡的人,就是孤孤单单地站着,只要邱非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就是她天大的死罪!不过小高姐姐从来都聪明,别人害不着她罢了,而如今这么一遭,想来也不单单是别人要害她。
至于我,早说了,想要我命的人,百足千眼都数不过来,不过,谁能动我?谁敢动我?卢瀚文冷笑了起来,没有邱非在中间有什么打紧,没拼着鱼死网破的心,谁又真正愿意去招惹我爹爹与师傅?
况且——她眼波流转,面上忽又添了一丝诚挚的欢喜之意,我还有焰影。
时至今日,或许也没多少人记得了,在入宫之前,蓝雨郡国的小郡主最为人称道的,便是能继承剑圣衣钵的奇佳资质。
小别哥哥,卢瀚文微笑道,若我焰影在手,与你一战可好?
刘小别被她先前一通话砸得有些晕头转向,下意识道,你……不是早已弃剑了吗?
卢瀚文叹了口气,目光却柔和了下来,轻快道,蓝雨郡人,若为剑客,非是身死,怎会弃剑,然而黄少说,要想清楚,握剑是为谁,挥剑是为甚,若我手中持剑,却只能伤到所爱,那放下又有何妨。
……如今呢?
如今啊,卢瀚文有些惆怅地望着刘小别手中的追魂,话语却清晰锋利,再不提剑,我这颗心,就要给人活活剜出来啦。
刘小别临走时别扭地发问,要不要他帮忙,卢瀚文笑嘻嘻地打趣了两句,叫他又恼又气,心想这般嘴甜心狠的家伙,又怎么会真正吃亏呢,有那个闲情,还不如好好回去照顾英杰。
然而他不知道,就在他走后没多久,重新坐回牢狱,望着天窗出神的卢瀚文忽然朝着黑暗的走道里说,你来啦。
没有人回应,那黑暗浓稠,便似无星无月的夜晚。
然而卢瀚文却仍仿佛自顾自地说,你也觉得,是我害了小高姐姐么。
这一次,终于有人出言,那声音很低,却又沉稳平静,不,我知道,若说你想杀了谁,那不会是高英杰;
——而是我。
原来这么久了……你也是知道的啊。
那人淡淡道,你恨我。
卢瀚文却笑了,别这样说我自己也不明白的事情嘛。
她等了很久,却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响起,连呼吸也渺不可闻,这时她便知道,那个人已经走了。
纵是被关入大牢,卢瀚文其实也没真正吃什么苦头,不仅是因为那响亮,如今却似一句嘲讽的封号,更多的,是有人为她上下打点。
这些她都心知肚明。
想来当初,她跪在堂中,忐忑不安地说想随邱非一同回转嘉世时,她师傅失手摔了最心爱的茶碗,而她爹爹却只是扶起她,温柔和蔼地说,或许怪我没有太早告诉你,但喜欢一个人,重要的不仅仅是属于他,还有,如何真正得到他。
经年爱侣,惹人艳羡,其中冷暖,如人饮水,却竟然都像是在印证这句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