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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执手 ...

  •   天际余晖渐去,黄昏的晚风从街头吹至巷尾,别家院内槐树伸展至外。朱漆青瓦,远不见夜间繁华。

      就是这么凄清的路,寂苦的风,然而他怔怔的,却是默然不出声。

      槐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意中人的右手也正与自己的左手相握。并非十指相扣的缠绵,仅四指屈起,松松搭住。林天怅然地,突觉一阵风即可吹散。

      他便紧了紧手。

      温舒的手微凉,任由他攥紧,只轻轻一动,没了声息。

      那只手自己曾看过好些时辰,单单是坐在边上看着。那只手握着笔,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随着运笔小幅度动着。微微弯曲的指竟似比笔杆还要细上一分。

      油灯在桌案上洒下暖光,他看着,看那只手在白净的宣纸上笔走龙蛇,一派运筹帷幄之姿。

      一看,便入了神,着了迷,从手看至腕,看至肩,看至颈,看至他稍蹙起的眉,眼底却是踌躇满志。

      林天便盘腿坐在一边的暗处,手肘抵在膝上,以掌托颔,呆呆看着,暗笑自己竟似个思妇一般。

      然而这不再会有了。

      以后,那只手会有别家女子执起的。

      他那般温柔的神色,便也属于他人了。

      思及此,林天才方觉喉头发紧,心底竟是涩得难受。

      “温舒,你怪我么?”

      “不曾。”

      他仍是那么温雅的嗓音,也无迟疑,问了便答。不慢不快,教人听了心里舒畅,然而林天今日必是畅快不了的。

      林天不再开口。他感受着左手中的凉意,用指腹轻轻蹭着温舒的。或轻或重。

      他已记不清如何和温舒相识了。

      林天素来不喜回忆,他虽记不得如何相识,此刻心内百转千回,却全是温舒的影子。

      温舒是个极温和的人。

      他满腹经纶,谈吐风雅。低首站在一侧时,便似画中人一般,如玉如璧。

      他知晓天文地理,习得四书五经,对兵法也略知一二,未曾习武,却不见纸上谈兵之嫌,颇有见地。

      但凡与他相处过的人,皆叹温舒岂是池中金鳞。

      林天不同,他涉猎极广,却未精通。能文善武,却无所大作为,终日厮混了事。

      他与温舒一同行走时,林天给他讲近来的奇闻异事,温舒静静听,待他话落,略作点评。

      林天还记得温舒初时总是疏离淡漠的样子。

      如此往来数次,却发觉温舒性子极缓,细致耐心,不可多得。他的温柔并不在言语神态上,相处起来正如其名,温和舒适。

      林天未曾想的,或想了未及做的,温舒全理顺办妥。然而两人谈话时,他依然是那般冷言少语。

      独独谈起政事,温舒会多些话,眸底盈着笑,还有掩不住的锐利。

      林天这般细细想着,转头去看自己的意中人。

      他竟是面无表情。微敛眸,里边一派冷然。唇紧抿,看去毫无血色。林天怔怔抚他的手,却是愈发冷了。

      天仍未黑,几点星已挂上。

      林天指尖轻点,随后往他掌心移去。林天回头看向街尾。指甲在他掌线里一寸寸刻印,拇指在手背上缓缓摩挲。

      温舒依然是毫无回应。

      也罢,他停下动作。

      他还记得温舒那日急慌慌跑来,气未理顺,定定望着自己。往日淡然的黑眸里竟似有些局促,半晌却是黑得更沉。

      “你……你竟是要娶妻?”

      林天头一回听闻他那般不稳地调子,笑道:“温兄何故如此做派,莫不是你看上那家姑娘?”

      “我若看上……你便不娶?”

      林天一怔,却是笑了:“这我可做不得主。要娶妻的,可是我兄长。”

      那双眸竟突然亮起,他抿抿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半晌才开了口:“林兄可有茶水,我急急赶来,实在渴得难耐。”

      “茶水自是有的。”林天吩咐下人端来一盏茶,温舒道谢接过,却并不饮。过后温舒离去,林天在桌上瞧见水渍。有些淡去了,但仍能分明。

      此后许多年不再见到温舒。

      林天以为,在那般夏日,他却整好瞧见温舒留下的字句,便是缘分。

      以是他在外兴游,碰见温舒时,立刻上前截住。

      “温舒,”他开口便直唤名,“旧日写过的字句实难保存,可否再赠予一份?”

      温舒自是懂的,旧日是哪些年月时日,字句是哪些横竖撇捺,就连写时用得是闻林茶水,也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便是林天第一次见温舒提笔,往日只看得成品,今朝瞧见黑墨在白纸上氤氲染开,竟更胜一丝冷凄。

      温舒才华横溢却辗转尘世,他的字却并不如人,笔锋锐利,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

      然他自己是不明的,他只垂眸写下当初用指尖划写过的四字——执子之手。

      林天开口:“温舒,你锋芒太露,总归不好。”

      他便上前倾身,从后握住温舒的手,一字字补上与子偕老。

      四字温厚内敛,笔力圆润,有一股不符世事的沧桑。只是因温舒的僵硬,笔画末梢颤颤。

      林天深谙世道,温舒不懂。纵是妙笔生花,也隐在尘埃。只等温舒掩了傲气,壮志难酬的冷凄自然散去。

      那时温舒的手并不冷,仅微凉,但不多时却被自己腻上一层薄汗。林天枕在温舒肩头,余光轻而易举就瞥见温舒的耳垂透了红。

      但现在晚风四起,夕阳已散。温舒的手更显冷意,渐渐将林天的手也噬成了冰。

      温舒僵着手,林天也僵着手,两人松松握着,却好似轻巧搭住却难拧开的锁链与扣。

      天色更寂,周围已有稀疏人影。两人仍缓步走着,竟已过了半条街路。

      他与温舒在一起两年零三月,时至今日方知执手容易偕老难。

      没有媒妁之言,没有父母之命,即便只是如此握着手,也得担心旁人言论。林天爱极十指相扣的交心,那般十指穿插的侵染,那般指骨相错的默契。

      温舒不能给。

      温舒要林天,自然也要功名。

      所谓君子之交,便是寡淡如水。仅两手交握,抵不了世俗与洪荒。

      “娘,你瞧那边两个大哥哥,”路边孩童扯了扯娘的衣袖,“他们牵着手走,可是同小小一样,怕走丢么?”

      女子矮身扶在孩童肩上,推攘间急急走过:“小孩子瞎说些什么,快走。”

      夜已至,槐树撒下的影子幢幢如鬼。

      然路还有大段。

      “温舒,人多了。”

      “是。”

      “便至这里吧。”

      “……好。”

      温舒回话极少犹豫,林天牵唇一笑,又敛了情。

      那只冰凉的手用力更轻,只待林天一动,便会离去。林天只望手僵着。然而手指仍是听话的,仿佛僵冷只是他的臆想。

      四指便渐渐直了。

      两人往不同方向走去,四指摩挲过,带出迟疑缠绵的滑动。有些酥痒,但更添冷意。手心,指节,至指腹相抵。指尖轻触,随后断了线。

      未尝如此漫长的牵手,如此缓慢的松手,陌生疏离仿若散不去的厉鬼。

      有多少事想与你一道而未曾呢?

      身边人群来来往往,店家俱点起明灯,熙攘声更是不绝。有莽撞的孩子跑过,撞得他踉跄。

      林天低首抚平了腰际的褶皱。

      夜色淡凉如水,站在此处,他惶惶然,竟觉空旷如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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