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归程 ...
-
“我该走了。”
那时偃甲房中摆设与此无二，小伙伴合着眼坐在房中央，他手里捧一团溶溶绿光，按着小伙伴的肩膀，独自絮叨。
“此行……我不能笃知可否平安归来，这段时间，劳烦你看守此地。”
“早已叮嘱多次，千万远离流月城与人间是非，切以保存偃术为要。”
他顿了顿，笑道：“说来好笑，我投身偃术，本为造福族民，泽被世人，好容易有你在了，却要避世隐迹诸事不闻，好保全一身技艺……终是私心作祟啊。”
小伙伴仍是安安静静闭着眼，嘴角天然微抿，似有笑意。他也笑，对比起看万分苦涩：“我奔游人世数十载，阅遍世间术法，自知天道悍然，枯荣流转，人力不可更易……但我曾应誓，愿为一人之臂膀，穷尽偃术，以回护心中所爱所依……甚至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所以我必须走这一趟。哪怕捐毒凶诡非常，昭明线索仅有残言片语，也须得拼上一拼，尽力而为，方不辜负了自己。”
他单膝跪下低念咒诀，抬手按住小伙伴额头，手心拢着的溶溶灵力照亮他们的脸。片刻小伙伴眉头微蹙，周围灵力动荡渐趋剧烈，他忽然强行收手，未化完的灵光化作一只翠羽金喙的小雀儿，抖着长长翘翘的尾羽绕着他们。
“……本想完全抹去汝之记忆，思及己身，未免专断残忍。”他轻轻摇头一叹，“人心乃是世间一等复杂之物，幻术骗惑不得。有朝一日你化而有心，亦将复忆旧日种种，瞒了也是白费力气。只是先前那些话，就别记了罢。”
“此间事端繁杂，一时难以说清。我不愿你涉险，既承载吾之记忆，当为吾之存续，便假作两全之法，由我寻找昭明，由你流传偃术……”
“若能归来，定将前因后果一一告知予你。”他振衣而起，倾身去用脸颊贴了贴小伙伴的脸，笑着说，“再见，谢衣。”
我默默地看他潇洒转身，衣摆摇曳着下楼去，背影一派落拓旷达，心中想谢衣真是个好名字，即使你很伤心很伤心，念叨着的时候，仍然是笑的。
现在我在这里，正是清晨。今年雨下得多，我的关节已经有点生锈，空气湿湿凉凉，沁入胸膛裂开的缝隙里，很舒服。
我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可以回忆以前看到的事情，用以打发漫长到无趣的独处时光。他说过这叫忆念幻城，天地间灵物皆有，那叫通天之器的木头方块就是专门造出来读它的。这些词我不过学舌而已，你要问是什么，我可答不上来——也答不出来。
我说不出话。那些景象只有我看得见，只有我听得着，没有第二人来分享。当然，我也不打算分享出去。
纪山确实很漂亮，现在心如止水的我可以对着朝夕看上一整天。树冠阴凉挡去夏天没遮没拦的毒辣阳光，托它的福，即使甩断了手，我还没有被晒得褪色爆裂，就是风度差了点而已。
但风度差点有什么好怕的呢，又没有人来看。这里太安详了，每天的景色都像从前一天借来的。打那三个小家伙骑着大毛团儿的同类唧唧地飞走后，再也没人搭着吱呀的竹梯上来过。
叶海倒是放了不少偃甲鸟来，一只只找不到人，绕着房子啾啾乱叫，又垂头丧气地回了去。我以为他会亲自来访，刚好能请他替我找找他去了哪里，可到现在还没见到，说不准他还在为了那山河图录，迷失在叫不上名字的偏僻地方吧。
……确实不能太相信这家伙啊。
房子旁边那个披着斗篷的绿玩意也很久没跟我说过话了，我从站在门口变成挂在门口它都不来慰问，倒是被我听见和那三个小家伙说得高兴。忽然有一天它啪嗒啪嗒走过来，冲我挥挥短胖的胳膊，咯咯笑着蹦上突然出现的龙身，哧溜窜上了天。我垂着脑袋，视线里它得意的小胖尾巴和那条龙的长细尾巴，影子们叠在一起节奏一致地甩来甩去，变小了变浅了，爬出了我的视野。
又一个跑掉了，连话都不留。虽然它和我说的话都奇奇怪怪听不懂，我还是觉出那种叫做失落的感情。它和他们聊过天，有遍布世界的小伙伴，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可是它跑掉了，不给我问问题的机会。我再斜过眼去看那屋子，篱笆还是篱笆，池塘还是池塘，连大鱼吐泡泡的声音大小都没变，却觉得缺了个什么东西，怎么看怎么别扭。
我是真正的一个人了。
这一天过得无比漫长。午后一阵小雨散去，太阳懒洋洋地扭动，在重重小山最高的尖上趴下，光斜斜地照在土路上，熏出的泥土味道有股暖意。我不会困，被这样晒着，却搞懂了什么叫昏昏欲睡。
如果可以动，真想把草帽推上去一点，耷拉在额头前好生别扭。
我盯着树根上翻山越岭的蚂蚁队伍，突然悬崖边沙哑铃声大作，竹梯坏掉一样吱呀吱呀大叫起来，拧得粗粗的绳索摩擦出的声音吓跑了刚准备蹲在我头顶的麻雀。
有人上来？
我歪着眼珠使劲朝那边瞟，只看得到地面以上一点而已，阳光浓浓的将视野点缀得灿然。
居然还有人来，而且，不是叶海。
他步子缓慢像有所迟疑，一深一浅好似十分疲惫，力气很轻，踩在湿润土路上几乎不留痕迹，慢慢地，慢慢地向我这边走来，慢得时间在他脚下失去意义，每一步都凝重得犹如踏过了一个春秋。
黑色靴尖装饰着锋刺，是我从没见过的奇特打扮。我眼见他的步子一顿，顿了许久许久，而后打我面前匆匆跑过。
……奇怪的来客，步伐间的节奏和神态却让我记起这里的主人。
我眼前的地上，夕阳柔柔的黄光凝作实体，填补了浅到几乎看不出的足迹。
这一天终于过去。一声长长门轴吱呀流到耳边，我困倦地合了眼，嘴边奇怪地浮现了一句无比自然无比安心的招呼。
你回来了。
旧山松竹老，不可阻归程。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归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