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作品集》李言枝

19、一个爱情故事

　　第六次拍摄的时候，苏珊已经忘记自己参与战地拍摄的初衷。

　　刚开始的时候，苏珊每拍一张，就放一张在自己的社交网络上，□□，微信，微博，脸书，她要最大程度的渗透暮缭的生活，如果暮缭还关注着她。苏珊一边期盼一边咒骂，好让自己能在各种不适中坚持下去。

　　中间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在不知不觉的尝试把重点放在战争本身，而不是为了吸引谁的目光，引发谁的情绪——只是单纯的去追求战争的画面。到了后来，尽管苏珊仍旧在想着暮缭，却也发现自己陷了进去——她重新认识了自己，认识了这个世界。

　　她开始意识到战争的本质和残酷，意识到每一天人们都生活在谎言与欺骗之中，这个世界充满了暴力，强权，战争。她想要把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人们，她努力寻找那些在夹缝中艰难求生的人群，思考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苏珊突然理解了暮缭。

　　“事实上你什么也做不了，你只是一颗卑微的尘埃，没有风就只能被埋没在尘土里，有了风又只能被风撕扯着落不了地，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真正的世界展示在世人面前。”大刘看的比苏珊开，他笑呵呵的告诉苏珊这个道理，又笑呵呵的叮嘱苏珊检查好手上的设备与机器，为明天的拍摄做准备。

　　苏珊离家已有三年，三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暮缭早就在一年前安全回国，既完成了导师的遗愿，又获得了国际荣誉，听说现在在青海市医院当外科医。苏珊的爸妈都退了下来，但是闲不住，正在厂里当荣誉顾问，继续发光发热。期间罗红月女士无数次要求苏珊回来安心过日子，都被苏珊拒绝了，她走不开，也不想走，更不知道怎么走。

　　苏珊跟所有人都有联系，除了暮缭。她依旧在生暮缭的气，但同时又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跟暮缭一模一样，所以她不敢见暮缭，只好躲着暮缭。

　　这一次拍摄是在肯尼亚，大刘比苏珊先到，等苏珊到了之后，他俩又在肯尼亚盘旋了两星期。今天是深入战区拍摄的第一天，前几天只在外围拍了一些视频和图片，顺便找到了进去的路。大刘说太危险，就拍这一天，拍完就撤退，他儿子小刘即将满十八岁，他要回国陪儿子过生日，顺便休息一段时间。

　　后来苏珊想，这个Flag立的太明显。

　　大刘带着苏珊熟门熟路的绕进了战区，准备撤退的时候遇到了反抗军的主力，在炮弹落下来的时那一刻，大刘扑倒了苏珊。

　　一起都发生的那么突然，就像是高原上突然起来的龙卷风，爆炸声随着气浪涌过来，它们是急行军的队伍，要撕裂前路一切阻碍，挟裹着坚固的东西铺天盖地朝苏珊扑来，苏珊被砸到了后脑勺，疼痛伴着耳鸣突袭了她，然后她就看见大刘的黑宝贝从自己头顶飞过去，在地上狠狠的翻了三个跟头。

　　苏珊重重的倒在地上，她昏了一阵子，可能有十分钟，也可能只有十秒。胸前的照相机硌得苏珊疼痛不堪，再定睛一看，上万块的镜头被摔出了一个大缺口。

　　真的太浪费了，这个镜头才买不到半年，也不知道储存卡摔坏没有。苏珊顾不上其他，立马开机检查，发现那枚小小的卡片完好无损的待在相机里，苏珊松了一口气，才感觉到大刘还压在自己身上，苏珊艰难的爬起来，去推大刘压在自己身上的半个身子，大刘没回应，苏珊摸到他的手，还是温的。

　　她该把他拖到安全一点的地方。

　　大刘个子壮，她没拖动，又叫了大刘几声，大刘仍旧没回应，苏珊喘着气，伸手去探大刘的鼻息，发现大刘没了生息。

　　不不不，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大刘开玩笑的样子还在苏珊的脑海里活灵活现，她使劲用拳头击打大刘的胸口，击打了十来下，又停下来，表情变得茫然。

　　一滴血从苏珊的下巴滴落在大刘衣服上，很快又有第二滴，第三滴，把那一片衣服浸成了深色，苏珊抬手顺着脸颊摸向左耳，摸到一手血。街那边还有枪声，传过来像蒙着一层布听不清楚。她的耳朵受伤了，胃里涌出一股恶心的感觉，让她不得不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苏珊不敢继续待在这里，周边的一切都在叫嚣，这个时刻这个地方，很危险，随时有子弹射中她。苏珊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难受，好在内心的痛苦让她忽略了伤口的疼痛，让她还有力气去藏起来，等待救援。不过在离开之前，还要把大刘拍摄的画面保住。于是苏珊跌跌撞撞走向摄像机，跪下来，小心翼翼的取着储存卡。

　　苏珊很早之前在大刘的带动下，学习过一些战区可能用的上的知识，比如她知道自动步枪战斗射速90发－110发，有效射程400m至2000m，一般使用56式普通弹，100m内可以打穿6mm的A3钢板，15cm的水泥墙，或者是30cm的泥土墙。

　　打穿一个单薄的□□，需要多少时间？不足一秒钟。

　　此刻苏珊无比清楚且清醒，她的内心十分冷静，她也惊讶于自己的冷静。她的手有些颤抖，是因为冷，不过这毫不阻碍苏珊拿出储存卡。然后苏珊跌跌撞撞的走开，转进两栋建筑之间的巷子。

　　接下来要去哪里？

　　为了收集到这些残酷的画面，她和大刘都不怕深入战区，大刘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带她进入这个圈子的导师。两个人亦师亦友，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一样的冒险，一样的冲动，一样的拿生命当赌注。

　　大刘一步一步教导她成长，教她怎么隐藏，怎么渗透，怎么装死，怎么撤退。大刘还告诉她，干这一行，必须要有一个精神导师，好在自己迷路的时候，点亮那盏照明的灯。大刘的精神导师是威廉·拉塞尔爵士，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于是苏珊也找了一个，但是并没有告诉大刘是谁。

　　肯尼亚流出叛乱消息的时候大刘正好在当地选取素材，天时人和地利，他立即给苏珊打了一个电话，苏珊也立即从中国飞了过来。几天之前幸运之神还与他们同在，但是炸弹爆炸得突然，然后炸死了大刘。

　　这是一个被死神眷顾的职业，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你不能就这样丢下大刘。苏珊告诉自己，后果你一直都知道的，不是吗？危险如影随形，这也正是你失去理智爱上战地拍摄的原因。

　　于是苏珊又返了回去，首先，她需要找到辅助工具帮助自己运走大刘的尸体。或许大刘还活着，他只是休克了。

　　枪炮声仍旧在耳边回响，苏珊扶着墙走回去，一边走一边努力记住这些房子和街道的模样。身边不时有人跑过，男人和女人，还有小孩。苏珊想到自己不应该这样当活靶子，好在她并没有走出去多远，等她回到爆炸的地方，大刘以同样的姿势躺在地上，周边的废墟里有几具尸体陪着他，叫他看上去不那么孤单。

　　神使鬼差，苏珊拿起挂在胸前的照相机，对着大刘按下了快门。

　　“如果你没法阻止战争，那你就把战争的真相告诉世界。”

　　这里已经空旷下来，枪声渐渐零星，或许停止了，也或许走远了。战争总是一触即发，又快速消散。人们都逃走了，苏珊找不到帮手，她四处打量，期望找到有用的东西来帮助自己，但是身体不太受控制，脑子也乱，她感到疲惫，眼前一片模糊，苏珊想休息，又怕她一旦停下就再也站不起来——还有人在等着自己。

　　应该还有人在等着自己。

　　最终她还是靠着墙坐了下来，脑子里回想着自己的位置，刚来的时候大刘拉着她把周围逛了个遍，昨晚她又拿着地图对照着看了好几遍，推算了好几条逃跑路线，而大刘拉着她跟她聊天，说他答应了儿子去东非大草原，问苏珊要不要一起去。画面又转换到炮弹落下来之前，大刘神情惊恐的朝她喊：“苏珊快跑！快跑！快——”

　　对不起大刘，对不起，对不起。

　　苏珊头晕目眩，整个世界都在抖动，像是大地震来临，她就要站不住脚，突然脚下的土地裂开，她整个人往下掉。

　　苏珊睁开了眼，有人在背着她向前跑。

　　是个男人，身材高大魁梧，戴着蓝色的贝雷帽，看不清面目，前面还有几个同样服饰的人拿着枪开路。是维和部队的人，她被救了。

　　像是渐入，枪炮声逐渐清晰，苏珊趴在维和军人的背上，一动不动。但是军人敏锐的发现她醒了，询问她是否安好。苏珊听到一口川普，才发现是中国军人，她张口道了谢，也不敢回头看：“我有个朋友，男性，个子壮壮的，他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军人沉默了一下，说：“战争告一段落后，我们会回来清点的。”

　　“我，我还有个相机。”

　　军人快速的回答：“抱歉，相机带不走。你是记者吗？”

　　“不是。”苏珊说，“你把我放下来吧，我可以自己走。”她四肢没有受伤，还可以跟得上步伐。于是苏珊被放了下来。背着苏珊的军人浓眉大眼，他朝苏珊笑笑。

　　苏珊快速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里有一点点熟悉，她和大刘就是从这里借道深入战区。苏珊记得自己与大刘并没有深入过远，如果自己不是刚被军人救起来的话，就是战斗的范围扩大了。

　　苏珊重新把视线落在这一队军人身上。十来个中国军人，戴着贝雷帽，穿着黑色的作战服，拿着统一的突击步枪，一身平常防暴队员的打扮。他们应该是正在巡逻，却被突然爆发的战争打乱了进程，然后决定就地参战，帮助居民撤退。

　　在通过无线电向上级汇报情况之后，十个人被分成了两个队伍，A组负责继续搜救，B组则带领救下的人撤退到安全地区。

　　苏珊后面跟着另一个女孩，亚洲面孔，但能明显看出不是中国人。B组快速的向前推进，苏珊夹在队伍中间，努力跟着大家的步伐。

　　零星的枪战对B组没有影响，但这仍旧是苏珊拍摄照片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次体验。最前面是这个小队的队长，一个大个子，端着步枪，谨慎的开路。不时有子弹飞过，苏珊尽量压低自己的身体，偶尔队伍会主动出击，解决掉阻路的火力点。

　　一切都显得顺风顺水，如果大刘还在就好了。苏珊这样想着，就看到队长停下了脚步，整个队伍跟着停下来，周边没有一点枪声，一切却都显得不太对劲。队伍的气氛很紧张，走在苏珊前面的防暴队员立即回头对着两个女孩说：“一会跟着我走，弯下腰，苏珊拉紧我的腰带，小吕拉紧苏珊的腰带，我叫你们跑，你们就毫不犹豫的跑，明白吗？”

　　苏珊点头。

　　七个人排成一条直线向交火区边缘移动，两分钟之后，队伍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吓得苏珊一激灵，随即感到有人推着她向前，刚才怒吼的军人在喊：“快跑！快跑！”。

　　那个叫小吕的女孩反应迅速，快速的超过了苏珊，苏珊立马跟上，但是晚了，她跑出去不到两米，身后呼啸奔来的东西砰的炸裂，喷涌的热浪将苏珊掀出去，发出预警的军人就在她身后，挡了大部分冲击，两个人撞在一起，苏珊的后背被重重一击，身体飞出去，摔在墙面上，又掉下来。

　　小吕眼疾手快，返身就抓着苏珊的后衣领把她拖进了居民楼。苏珊觉得自己肋骨断了，嘴里有血沫，脸上火辣辣的疼，特别是鼻梁，又酸又疼，让她泪眼朦胧，她的双手紧紧的按着胸前的口袋，担心刚才的冲击会破坏储存卡片。

　　小吕把苏珊拖到屋子里，没有走开，而是停下来替苏珊做检查，操着口音奇怪的普通话：“肋骨没断，鼻梁歪了——”小吕动作迅速，在苏珊反应过来之前替她掰正了鼻梁，苏珊疼得喘不过气，瞬间飙出眼泪。

　　旁边起了争执。

　　那个预警的军人没有抢救回来，他受伤太重，弹药碎片嵌满后背，可能刺进了肺部，他的大眼睛死死的瞪着战友，嘴里一个劲的吐血，不一会就不动了。

　　战友的牺牲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其他军人都湿了眼眶。外面还有枪响，屋子里气氛凝重，所有人都僵着身体，像是一副版画。

　　如果苏珊还有力气，她一定会把这一幕拍下来。

　　“妈的，我跟他们拼了！”一个军人突然站起来，他动作很快，但是大个子队长更快，他一脚踢过去，把刚站起来的队员踢到了苏珊旁边，摔了一个大马哈。

　　“队长！”

　　队长冷声回话：“闭嘴！安静！”

　　旁边的人红着眼睛按住了这个冲动的男人：“罗威，服从命令！”

　　苏珊的旁边躺着一个死了的肯尼亚政府军，似乎是个机枪手 ，头盔上染着血，还有一个凹进去的弹孔，苏珊坐起来，想要远离他，却见小吕拿起那把机关枪，又从尸体的身上摸出子弹夹。她熟练的检查着枪支，姿势标准，蹲在窗户旁边，枪口对着外面，连开几枪。小吕眼神锐利，气息绵长，此刻她处变不惊，沉着又冷静，仿佛一条矫健的鱼，在混乱的战场里游刃有余。

　　一时间大家的目光都被小吕吸引，小吕是个瘦高个，麦色的皮肤，长发扎成马尾，细长眉毛，眼窝深邃，鼻梁高挺，面目不像中国人，年纪轻轻，感觉没超过20岁。

　　小吕奇怪口音的普通话又响了起来：“是来找我的，我留下来吸引火力，你们走吧。”

　　队长没有同意：“这里很危险，中国有句话，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们的首要目的还是把你们送到安全区，那里有更多的维和军人。你们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停顿一下，他说，罗威，你来背张全。

　　队长是个典型的中国北方男人，身材魁梧，操着一口京片儿，他两步跨过来，伸手去拉苏珊，苏珊就被提起来。小吕也沉默的跟在后面，一行人朝另一个出口跑去。

　　六个人沿着残垣断壁向东边撤离，队长一如既往的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他的副手，罗威背着牺牲的张全和苏珊走在队伍中间，剩下的人和小吕走在队伍最后。

　　一行人紧张的在街道移动，周边是破烂的建筑，硝烟升起，四周都是枪炮声，仿佛兜兜转转，众人又回到了战斗中心。

　　队长刚转过街角，后面倏然又响起枪声，瞬间又有一个军人中弹，小吕反应快速，一边反击一边压着队伍往前冲，情况危急，前面的队长一脚踹开旁边建筑的房门，大家躲进去，活着的人把中枪的队员也拖了进来。

　　他们的贝雷帽早就在战斗中掉了，中枪的军人伤在腿部和手臂，无法直立，也拿不了枪，他背靠墙角坐在地上，表情隐忍。紧跟而来的子弹从窗户外争先恐后射进来，迫使他们趴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家具被打得千疮百孔。

　　这一支队伍损失惨重，队长通过无线电报告了坐标，那头回答支援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世界被一堵墙分开，房间里的灰尘在漏进来的阳光下跳着蜜蜂舞，中间枪声停了一会儿，整个屋子又凝固成一副版画。

　　苏珊知道自己中枪了，伤口在腹部，子弹从身后射来，穿透了身体。她用两只手压着腹部的伤口想要止血，但是随之而来的疼痛使她发出痛苦的声音，肩膀也不自然的颤抖起来。此刻她完全明白自己是在战场，于是声音又被堵在喉咙里，听上去反而像是抽泣。

　　好在很快有人发现了她的情况，一边呼唤她，一边替她止血。苏珊力气流失很快，身上忽冷忽热，叫苏珊意识有点模糊，仿佛行走在沼泽地，来自淤泥的粘度迫使她全身摊开。

　　“手雷！”一旁观察的队长突然大叫出声，“卧倒！”

　　苏珊看到一个黑漆漆的东西从没了玻璃的窗框抛进来，在那个瞬间，有人扑了上去，想要用身体压住它，但是队长动作更快，所以那人只扑在了队长身上，然后一声闷响。

　　一颗手榴弹，在队长身下爆炸，爆炸的余威把苏珊推开出去，蹲着的小吕也向后摔倒，小吕翻滚了一周，嘴里闷出一口血，又被她狠狠擦去。

　　一个小相框从队长的方向弹跳过来，落在小吕面前，小吕捡起来看了一眼，随后握进手里。那条项链压在队长头下，被快速扩散的血液染红。

　　苏珊躺在角落里，闭着的眼皮抖动了一下，随后她睁开了双眼。有那么一瞬间苏珊以为自己刚好睡醒，仿佛听见暮缭在叫她起床。等苏珊再仔细聆听，原来是小吕那口奇怪的普通话，小吕仿佛是在道歉，又像是宣誓，但是苏珊什么也没有听见，模糊中只看见小吕站起来，留下一个头也不回背影。

　　外面又响起激战的枪响，一轮新的战斗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