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沉渊》夏冰仪

19、君心我心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菱落雪对这位程渊将军的脾性也算是有些了解。虽说平日里看着是一副和和气气、好说好商量的模样，可若真下定了决心，到底谁也拗不过他。也不知以往那位云淡风轻、从容自若的澄渊上神是否也这般坚决。
　　助澄渊上神再回天界机缘渺茫，护澄渊将军在凡间平安顺遂亦是艰难，想到此处，菱落雪不觉黯然神伤。
　　“怎么？渊渊盖的竹寮恩人不满意？”程渊打趣道。
　　菱落雪回过神来，摇摇头道：“不是。”
　　“自从你知道了我要去浩罕找冷千秋，就一直魂不守舍的，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程渊道。
　　菱落雪迟疑了片刻，缓缓道：“渊渊，你有没有想过，程渊将军当初既已被冷千秋一剑贯心，那么再醒来的你其实可以抛下尘世纷扰，过些简单快乐的生活，你可愿意？”
　　“于我个人，自然是愿意的。可如今王室孱弱，奸臣当道，边境滋扰，百姓水火，将军府三代为将，誓保康居安宁，程渊既还有幸活着，又岂可坐视？”程渊道。
　　“渊渊你效忠的王上，之前也不过是在利用将军府制衡于相国罢了，你不曾有怨？”菱落雪问道。
　　程渊笑笑，“为君有为君之道，做臣子有做臣子的本分，只要是一切以康居百姓为先，程渊就是心甘情愿。”他顿了顿接着道，“我亦不曾恨冷千秋，虽说是浩罕侵略康居在先，但我带兵出征毕竟是以杀止杀，死伤无数，冷千秋出于忧愤，杀我也是理所应当。其实这世上的很多事情，说不清道理，也谈不上对错，不过是立场使然、身份使然罢了。”
　　菱落雪听罢，也有些释然。作为神仙，凡间的事不过是一场纷纷扰扰，若是烦心了不理会便是，可作为身处其间的凡人，确是绕不开的心结、毕生的执念。凡人一世，若能践行夙愿，问心无愧，无论结果，倒也不枉此生。
　　菱落雪不再说什么，只是茫然的点了点头。
　　“恩人中午想吃什么？渊渊去准备。”程渊不再继续那些严肃的话题。
　　“吃鱼。”菱落雪伏在窗边的桌几上，有气无力地答道。午间十分，倦意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你且歇一会儿，待会儿喊你吃饭。”程渊看着菱落雪一副慵懒的样子，鬓角的碎发给蹭得几分零乱，眼神迷离，两颊渐染几分绯红，嘴角不自觉勾勒出几分笑意。
　　待程渊忙活好午饭，菱落雪已趴在桌几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程渊在远处唤了几声，菱落雪也不应答，索性走近过去，见她睡得正沉，却又不忍打扰。余光一瞥，见桌脚下遗着一个小卷轴，估计是从菱落雪袖兜里落下的。
　　程渊俯下身来，拾起卷轴，缓缓展开——
　　藏青的衣袍，飞扬的发丝，澄澈的眼眸，嘴角带着似有还无得笑意。
　　这画像上的男子怎会与我如此相像？难道她曾经见过我？她莫不是……莫不是……喜欢我？
　　惊愕如潮水一般席卷了程渊全身，他握着半开的卷轴，怔在那里，良久没有起身。他回头望了一眼菱落雪，见她还在熟睡，方又细细摩挲了这幅小像。
　　这幅小像描摹的如此灵动传神，她定是费了番心思，这纸张也有些泛黄揉皱，她定是时常凝视，况这小像她日日带在身上，她……她……难道钟情于我？
　　幸福的感觉在身体里荡漾开来，甜蜜的滋味涌上心头，他一时竟手足无措，呆呆地楞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起身去到窗边的书桌。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卷轴，用颤抖的手提笔写下了——
　　定不负，相思意。
　　末了，他轻轻卷上画轴，俯身放回菱落雪脚下，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快起来吃饭吧，菜就要凉了。”
　　菱落雪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欲起身随程渊出去吃饭。
　　“落雪，你的东西掉了。”程渊指了指桌角边的卷轴，紧张道。
　　“哦。”菱落雪俯身拾起卷轴，复又将卷轴塞回了袖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程渊显得有些失望，追着问道：“这卷轴所绘为何？”
　　菱落雪尴尬地笑了笑，“不过是些前尘往事，现在已经没什么用了，只是一直装在身上，懒得收拾罢了。”说到此处，菱落雪不免有些怅然。
　　程渊虽是听得满腹狐疑，但考虑到女孩子家的矜持和颜面，到底没有多问。只愿他日，落雪能一展画卷，明了这一番心意就好。
　　“快去吃饭吧。”程渊笑着催促道。
　　山里食材粗淡，程渊烹制得却十分细腻。鱼肉细腻爽滑，尝不出一丝腥味，菌菇汤鲜美多汁，让人忍不住想多喝一碗，也难怪引得菱落雪啧啧赞叹。
　　“落雪你吃的开心便好。”程渊看着落雪，微笑道。
　　“你既决意要去浩罕，那落雪陪你一道。”菱落雪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道。
　　程渊猛然一惊，他虽不愿与落雪分离，可此去浩罕前途未卜，凶险异常，自是不能带落雪去的。可若是不答允，落雪定然不依，他也实在没法拒绝她。
　　“那是自然的。”程渊无奈点了点头。
　　是夜，风雨大作，程渊独坐在孤灯下，心念忽然一动。落雪估计此刻正在卧房里睡得香甜吧，他轻轻走到落雪房门边，借着桌几上明灭的烛光，依稀可以看见她的睡颜，她侧卧着身，
　　良久都没有动静，该是睡得深了吧。
　　离开，他有千万的不舍，可他终究不愿她和他一道赴险。若是有幸活着回来，他定会来寻她，若是不幸，有朝一日她能重启卷轴，明了他这一番心意，他也于愿足矣。想到此处，他缓缓离开，复又在窗边坐下，提笔写下——
　　今日一别，或成永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望落雪珍之重之。他日若存性命，当复来归，若亡九泉，切勿挂念。程渊字。
　　写到此处，程渊心中甚是感伤，他终是放下纸笔，背上行李，披蓑戴笠走了出去。
　　屋外，凄风苦雨，踽踽独行。
　　程渊风雨兼程，一路急行，走出了好几里地，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夹杂在风雨声中，不甚清晰。起先，他并无在意，后来似是脚步声近了，他听得愈发明显，便驻足等候，一探究竟。
　　脚步声，喘息声愈发得近了，远处依稀可见一袭黑影。是落雪？程渊心头一怔。
　　没有打伞，没有梳妆，甚至连外套也没有披，头发湿漉漉得贴在脸上，衣衫全部湿透了黏在身上，眼角、鼻尖上的雨珠不住地向下滚落，菱落雪就这样一身狼狈，零落在风雨中。
　　“这是什么？”菱落雪将那张已经潮透了的字条揉成一团，砸向程渊。
　　“为什么？”
　　“为什么要不辞而别？”
　　“为什么要骗我？”
　　菱落雪抓着程渊的衣襟，一遍又一遍大声地质问。这质问夹杂在风雨声中，隐约又伴随着低声的抽泣。
　　程渊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一把将菱落雪揽进怀里，紧紧锁在心口。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程渊如呓语般一遍遍地复述着。哭泣声、喘息声隐没在风雨声中，被压抑的感情肆意地宣泄着，一时间，天地只此二人，再无其他。
　　“落雪，我不愿你离开，可我更不愿你涉险。”程渊一边说着，一边将蓑衣脱了，披在菱落雪身上。
　　“守护你，是我的使命。”菱落雪看着程渊，一字字道。
　　程渊点点头，“我知道，我的命是你救的。”
　　“答应我，有什么我们一起面对，不要再不辞而别。”菱落雪的眼里闪着泪光。
　　“我想我没有能力再离开你。”程渊凝视着菱落雪，认真道。
　　菱落雪捋了捋浸湿的头发，郑重地点了点头。
　　“外面风大雨大，渊渊带你回去。”说罢，将菱落雪打横抱起，朝竹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