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马记]团圆》人偶无言

2、2

　　李奇不算长寿，他一生饱经风霜，竟未能尽享天年。
　　一封书寄往京里，到保童闻知已是迟了。病榻前是桂枝床前衣不解带全心服侍，到他逝时，只不过含笑攥着桂枝的手腕叹了声“保童儿”，似乎倒心满意足别无遗憾。

　　保童归来，赵宠抽空出城去接他。
　　保童与赵宠同年入仕，初任巡按，后来这些年在京为官，连听闻年少有为颇得朝中赏识，连获提升，赵宠本以为说不定会看到一个浩浩荡荡的车队满载而归，保童来时却不过一人骑马在前，身后只有个小厮赶车随行。
　　两人下马见礼，离当初按院大人在褒城县下马初逢已过去数年，重见本应欢喜，可惜是为丧事，无论赵宠或保童皆无兴致。
　　下马见过礼，意外地，赵宠发现保童几乎毫无变化，仍是当初那般年少的模样，像是人长得太好，老天都不舍让他轻易变得老成。
　　只是既然丁忧回乡，自是一身素衣，满脸倦意，不是当年蟒袍玉带富贵模样。
　　看了看他身后的马车，赵宠顺口问:“车中可是家眷？”
　　保童随口解释道:“保童无有家眷。只为昼夜赶路不曾旅宿，因而备车。”
　　“如此，请先随我府中安歇。”
　　“姐丈，”保童按上了他的手腕，“保童想去见爹爹一面。”
　　他说话声平稳，脸上却已有凄惶之色，赵宠心生不忍，反手握了握他的手掌，“我带你去。”
　　保童沉默着点头。

　　赵宠有点怕他在坟前痛哭，冷面大舅痛哭失声的样子太惊悚，所以这并没有发生。
　　保童在坟前规规矩矩跪下，整个动作依旧优雅沉稳无可挑剔，他生父是个商人，他却养得好一身读书人规矩。
　　赵宠在心里数着他磕了三个头，要顺手搀他起来，却搀了个空，保童已伏下身长跪于地。如此自然不见他的表情，一时野岭荒坟间寂静无声，秋风中裹着一丝凉意，赵宠盯着保童瘦削的肩膀，忽然担心他是否寒冷，想起李奇那声“保童儿”，又不由得心里发堵，低低劝了句，“大舅，节哀。”
　　保童没有立即要起来的意思，赵宠并没有再劝。直到看日头有西斜的意思了，才跪下对李奇施了一礼，再唤保童:“保童。你若在此耽搁太久，岂非怠慢了你姐姐么？改日再来罢。”
　　保童并不是固执的人，闻此言后稍稍再稍待了一会儿，便直起身来，“姐丈说得是，保童惭愧。”
　　跪得久了，站起时立足不稳，赵宠忙扶了一把，带着他走了几步，才推他上马，自己与他并辔缓行。
　　保童固然憔悴尽显，却还能勉强提起精神，“听说姐丈年前得了千金，保童尚未贺喜。这回回来一定要见见。”
　　“不急，夫人疼爱非常，保童回去面见桂枝，也定能见到她。”提及女儿，赵宠也有了些笑意。
　　“可曾有名字？”
　　“未曾，夫人还说等大舅的主意。”

　　桂枝果然抱着女儿来见保童。姐弟三年未见，又伤及老父，桂枝不免刚一执手看来，便已珠泪滚滚。连怀中婴孩都吓得小脸一扁，就要跟着啼哭，赵宠及时从桂枝怀里把她抱过了，走开几步，小声地摇晃哄着。不用对保童暗示什么，保童也已经很了解地拉过姐姐安慰。
　　“保童瘦了，身体可还康健么？”慢慢缓和到可以清楚说话的时候，但桂枝仍是哽咽着，“路途风霜，既然回家，正好将养些。”
　　“还好。”保童握着她的手，稍稍用了几许力，让桂枝从泪眼模糊中抬起头来，看到他温暖的表情，他也好好好看看桂枝。
　　他多年不见姐姐了，也许是生育后不久的缘故，桂枝比当初略显富态些，脸上虽是泪痕未干，倒也含着喜色。
　　这点喜色叫保童也心里一松，放手对桂枝微笑，又忍不住往赵宠多看了一眼，心怀谢意。赵宠不知他看自己做什么，但孩子暂时还安静着，索性抱了过来要给他显摆，桂枝也凑过去逗女儿，又转头问弟弟，起什么名字好。
　　保童只顾看孩子——她一双眸子似母亲，但那欲哭未哭的模样又十足当初冒死闯辕门的赵宠，往事重现，保童嘴角一提，牵出个笑容来。

　　别过桂枝后，赵宠带保童去安歇，原本送过去就可以辞别，但保童似乎是随口客套地挽留了一句，赵宠竟没能迈出去。
　　也许是同时想起李奇墓前保童跪拜的背影，与方才安抚桂枝时的笑容。
　　只是院公来奉了茶，两个人在桌案两边相对视了一阵子，竟然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总算保童先低头笑了，“姐丈和我倒生分。”
　　“岂敢……”赵宠刚开口，又觉得这个词也生分，自己都好笑，“唉。不是。”
　　“听闻姐丈在此为官，政绩颇丰。”保童说。
　　他要听闻小小县令的事迹应该不那么容易，大约是特地询问的，或是别人知道保童家事而特地告知。不管怎么说，这倒不是错话。
　　“保童谬赞了。不过这几年幸遇丰年，乡里确实还好。”
　　“也是姐丈治理有方。”
　　“抬举。倒是保童年少有为，叫我这做姐丈的，着实惭愧。”
　　如此来回吹捧了一阵子，赵宠头一个没有忍住，笑将出来，固然早些时候的沉闷悲凉未曾因此一扫而光，脸上倒真是绷不住了。他笑出声音，保童也跟着没稳住，一边叹气一边笑出来，“姐丈。”
　　“难得回来，这些话不要再说了。”赵宠摆手，“说什么我生分。”
　　“是。”保童规规矩矩地拱手赔罪，“这回是保童的不是。”
　　“保童奔波劳累，今日先歇下吧，我不打扰了。”赵宠按下他的手，起身告辞道，“待得好天气，再来与保童把酒夜话。”
　　“好天气么？”保童不再挽留，也站起相送他出来，只是说，“我想今日或是月圆的……姐丈慢走。”

　　保童最后一句是否有相邀之意，赵宠回房时想了一路，也没明了。原本想问上桂枝几句，回来却被琐事分了心，一时便忘记了。
　　是夜临睡时才再想起此事，将要解衣上床，竟有些放心不下，便又披回了衣服，回头对桂枝说：“我去保童那边看看，他那边可曾一切安排妥当。”
　　“这般晚了……”桂枝犹豫是否妥当。
　　“我悄悄地去看，也就是了。”赵宠说，安抚她先睡去。
　　不消得什么悄悄地去，保童就站在庭院里，跨两道门出去就看到他。
　　虽然今日里已经见过他消沉，但记忆中的保童毕竟总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巡按，白衣布巾的背影在入眼瞬间还是陌生。保童气韵孤冷，高坐府堂时尽显威严，如今疏星冷月下，反觉凄凉。
　　他竟真的在赏月么。
　　赵宠自认没有发出声音，保童却如有知觉般回了头，看见是他，只是颔首而不显惊讶，“姐丈。”
　　一时冲动，赵宠说:“我在亭子里藏了一坛状元红。”
　　“状元红，”保童似乎还在理解，忽然一笑，“姐丈不闻'举杯消愁愁更愁'？”
　　“我只闻'今朝有酒今朝醉'。”保童装腔作势似乎是有一套，赵宠不跟他废话，只用直接走上前去拉了他就是。
　　状元红不是本地所产，还是年前女儿出生时乡绅贺喜所赠。不值多少，聊表心意，赵宠也就收了，他不好酒，如今还未开封。
　　却原来此时可用。
　　酒液入口甘甜，并不辛辣涩口，也因此不觉性烈，赵宠递过来时，保童没太推拒。
　　保童喝酒的样子很安静，一点没有话说，似乎还很介意早些时候一开口就跟赵宠打官腔。赵宠随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多口先问:“保童在京为官，想必辛苦？”
　　“朝中深似海。”
　　“何妨效法莼鲈风流。”
　　保童的酒杯放下了，缓缓抬了一双眼睛看他，“姐丈牵系一方乡民，想必劳心？”
　　“哪里话来，”赵宠笑道，心里却已想到他和自家小女儿的眼睛也像的——是了，桂枝和保童都是一样的眼睛。他定了定神，理解保童语下之意，他区区一方七品县令，原本芝麻绿豆的小官最是难做，只是上头俱知他有个在京的大舅，几乎从无有上司与他为难，他这两袖清风做得是真自得，若保童失意，连带他难保不会多许多闲事。此刻心下虽则明了，口里却不便说起，只道，“做官么，为国为民，原是本分。说来，李大人您，还是下官的子民哪。”后一句却是玩笑了。
　　保童或已醺醺然，迟钝着想了一瞬方笑，“是了，我乃褒城县人，姐丈果然是我父母官。”
　　“回乡可好？”
　　“保童在京，无时无刻不想念褒城。”保童抿着笑，眼底却是凄色，“谁料此番归来，却是如此。”
　　想要安慰他，赵宠伸出手去拍他的手背，“还有姐姐姐丈。”
　　保童低头盯着他的手，似乎觉得有趣，“是，还有姐姐姐丈。”他眼睛里闪烁着光，忽然俯身把脸靠上去，闭上眼。
　　他要靠就靠吧，虽然吓了一跳，赵宠还是由他。再怎么说，他大舅子也就是个年轻人，多大来着……二十三？二十五？都这样成就了，叫做姐丈的惭愧。
　　“说来，县里有几桩悬案，我是日思夜想不得其解。保童此前曾巡查四方见多识广，可愿助我参详？”
　　保童顿然抬了头，“姐丈过奖，自当效劳。请姐夫说来……”

　　近黎明时赵宠便醒来了。
　　自己斜斜卧倒在亭内，衣帽凌乱满是压痕。因是醉卧，没顾上分毫睡相。桌上杯壶倾倒，但并无多少酒液泄出，是真被他们喝光了，难怪失态。此时肩上沉重，不用看也知道是保童倚靠，自己左手还有手指被他牢牢握住，难道一夜未曾松开么。
　　而右手下面，居然压着纸笔。
　　不太记得昨夜醉中还动过什么纸笔，赵宠好奇地把纸提起来看，竟是写满了。他努力想了想，好像是有跟保童打赌来，没醉，还能写满幅小楷，这便是了么，果然自己的字迹，小楷倒还不坏。
　　赵宠发着笑，定睛去看书写内容，俱是与保童讨论案情所留，有三五处叫人看了实是豁然开朗。醉里还这般挂心公务，果然是我与保童。这最尾忽有二字换了笔迹，案情中断，化为莫名其妙的两字狂草。
　　“我给她起的名字。”耳边有人轻声说，肩上的重量消失了，然后是手指被握住的温度。原本的姿态保持久了，这样失去竟觉不适应。
　　“什么？”赵宠转脸去看保童。
　　“令千金的闺名。”保童浅浅笑着，手臂越过他的肩膀伸出去，指尖伸出划过那两个字，目光温润如盈着两汪秋水，“昨夜姐丈问我最后一事，似是如此。”
　　真是玩笑，哪是两个少年进士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