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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之夜。
赵宠在三更时分小心地打了个呵欠,桂枝还在和李奇说话,并没有看到身后,保童却眼尖瞅到,忽然自然而然地柔声打断交谈正欢的老父与姐姐:“爹爹,姐姐,时候不早了。”
李奇恍惚地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却是何时?”
“已经三更。”保童和缓地说,“如今阖家团圆,再无后顾,来日方长,往后再细谈便是。”
“弟弟说的是。”桂枝善解人意地注视着父亲,“爹爹,想来我相公与弟弟明日都还有公务,爹爹也备受劳累,都早些安歇了罢。”
李奇于是并未反对。
赵宠心存感激地起身,忍不住对保童偷偷一笑,不想保童仍如白日里一般,面如寒霜,并无一点玩笑之色。赵宠下意识地就一惊,总感到这位大舅不知为何总是不怒自威的模样,自己芝麻绿豆一个七品小县令,面对这位大人实在是心惊胆寒得紧。
“姐姐,姐丈,”保童却开了口,“今日太晚,也就在我衙内安歇吧。”
“怎敢劳烦……”赵宠象征性地要推脱。
“不劳烦什么。”保童直接截下他的话,先起身对李奇施礼,“我送爹爹入内歇息。”
李奇没他和赵宠那般拘束,随意地一挥手,“诶,我刚才去换过衣服,认识路。你去带带你姐姐姐丈吧。”
桂枝方才也是在内衙更衣,差不多也是认得路的,但保童没多说什么,点头对她和赵宠示意,“是。那么,姐姐,姐丈,这边请了。”
“多谢保童。”桂枝款款地跟上前去,赵宠连忙随上。
保童一路送他们到房前,就要告辞。
“大人——”赵宠鼓了几分勇气,忽然唤他。
保童停步转身,脸上还是那样无甚表情,但眼神一厉,又似是有几分不悦的样子。
赵宠不知自己怎么又惹到他,不觉一退,几乎撞上桂枝,桂枝掩口轻笑,推了他一把,“什么大人啊?”
赵宠方才醒悟过来,连忙笑:“是,是。一时改口不过。是大舅。”
保童闻之微笑:“姐丈还有什么见教?”
他与桂枝是一母同胞的姐弟,眉眼间甚是相似,但桂枝的俏丽柔美,在保童脸上却全然化为英武清刚。只是这忽而一笑,如暖风拂面融开满塘春水一般,温存多情,更胜桂枝。
赵宠又是一呆,才说:“今日因家事,对按院中多有叨扰,恐怕大舅还有许多公务未曾处理。想大舅此去或将秉烛夜披,下官愿效犬马之劳,帮忙一二。”
保童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姐丈太客气了。”
“若真是如此,弟弟也合该叫他帮忙才是。”桂枝被赵宠点醒,说道。
“非也,姐姐。是姐丈言重。今日之事,俱是我家家事,哪有什么叨扰于我,反是我尚未多谢姐夫倾力相助。”保童说,一字一字清清冷冷,“姐丈有意,保童愿请姐丈同揽公务,只是却有一个条件。”
“是什么条件?”桂枝问。
保童对赵宠作了一揖,笑道:“是姐丈再不可如此客气。”
赵宠受了一礼,连忙也回过去,“好说。只是大舅也休再提'你的家事',大舅家,不就是我家么。”
夜深烛明。
赵宠看完了最后一页保童分来的公文,把手里这本丢到面前不需要保童再看的那叠比较厚的纸页中,抬头去看保童。
保童留在自己手里的东西要多些,之前数次赵宠有意无意去瞧他,都只见他极为严肃专注地在阅览,叫赵宠都不好偷懒赶紧全神贯注。今日早些时候,在衙门里第一次见到这位大舅当面,他似乎也是这样专注并威武的模样,那时怎晓得这位俊美年少的御史高官会是自家近亲,现下想起在他面前那惶恐,又尤其其后独闯辕门的鲁莽,倒是蠢得有些好笑了。
此时保童却好像第一次露出有些走神的样子,眼前这页隔了许久没翻下去了,唇边还不小心泄露出一丝微笑。
赵宠看了他一阵子,思索着是否有必要打扰,最终还是突然用力清了清嗓子。
保童眼帘一抬,并没有被惊到的样子,但那一丝笑容陡然间如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了干净。
“……大舅。”赵宠叫他。
“姐夫若还觉得拗口,可呼保童便是。”保童面不改色地说。
赵宠正在渐渐了解到他大舅并无看起来那么可怕,索性从善如流,“保童可是想起什么愉快之事?”
“此话怎讲?”
“方才见保童似有笑容。”赵宠说,亲近地略前凑。
保童不露痕迹地退了一分,“姐丈看错了。”
“保童。”赵宠用上一半诱哄桂枝的口气,试探是否对她弟弟有效。
有效,保童轻叹了口气,“保童只是想起,彼时年幼,为继母所不容,一人夜奔至江边,但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将身抛至江心,原道此生休矣。谁料天可怜见,竟有如此衣锦还乡,一家团圆之期。”
他说得平淡,但赵宠只觉心惊肉跳,连任何称谓都忘了,“你投江?”
“幼年无知,”保童说,眼睛都没眨一下,“如今方知天无绝人之路。”
“什么人救你起来?”
“恩公王氏,我已拜他们为再生父母。可叹当年蠢不可及,险些连累姐姐一同丧命,万幸也遇刘氏恩公救命,后来,又过了姐丈家门。”保童说,重新把目光投回文字上去,“姐丈看完了么?早些去歇息吧。”
“快要天明了,歇不了几刻,我再帮你看一些。”赵宠说,只是拘于律法,没敢未经许可直接动手翻他的公文。
保童看了他一眼,“不妨事。姐丈留下也无甚可做,早些回去,以免姐姐挂心。”
“留大舅一人在此,我过意不去。”
“姐丈……”
赵宠一拍桌子开始耍赖,“总之我不走。保童要喝茶?我看你茶都凉了,正好再去重新沏上一壶。”
“不消劳烦姐丈。”一开始觉得赵宠太客套,这下赵宠又自来熟得太快,保童有点头痛,“姐丈在此活动,恐怕保童分心。”
“那我不动。”
“赵大人!”保童忽然表情一敛,脸上寒霜已然筑起,身遭骤冷,“赵大人就对下官如此轻慢么!”
赵宠果然被惊吓了一瞬,脸上失了主意,但迅速收拾回来竟又还嘻笑,“大舅,我答应你今晚不跟你客气。”
保童无奈了,用眼给他一记寒刀,手上公文抬高直接挡在自己和赵宠之间,眼不见心不烦。
保童在鸡鸣时才把手上事务都放下,离开书房时顺脚把已经趴他书桌边睡着的赵宠踢醒,出去叫人进来对这些公文按批示整理善后。
赵宠摸回客房时,桂枝还没全然醒来,迷糊着问了句弟弟呢。
“令弟是个趣人。”赵宠在重新沉入睡梦之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