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肆：画眉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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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花死了。
楚留香回来时一身落拓。
若未认识无花，苏蓉蓉一定会想，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淫僧，有什么好惋惜。
然而她认识了。
不仅认识，还共适朗月清风，哪怕只有短短一日。
她喝过他煮的茶，吃过他做的斋菜，他破过她的棋局，听过她的琴。
一夕歌明月，采露相与还。
在这样的落差之下，得知了真相，得知他的死讯，怎能不叫人扼腕。
只怕终此百年，江湖上也出不了第二个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了。
“楚大哥，”她此时已经调好内息，“带我去见见他吧。”
“你伤势未愈，还是不要去吹风了。”楚留香流露出一丝担忧。
苏蓉蓉微笑着摇摇头。
“好吧。”楚留香无奈地扶着她走到崖边，无花便是从此处跳下去的。
【“楚留香，无论如何你也休想要那种人沾着我的一根手指。”
“无论我做错了什麽事我总是个高贵的人，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高贵得多，楚留香，这点你承认麽？”】
这样骄傲的一个人，有此做埋骨之地也好，总比一个孤零零的坟包要好得多。
苏蓉蓉拈起一片叶子放在唇边，哀婉的声音响起。
这本来是琴曲，当年蜀山的温源长老亲自奏给自家师祖听的，依稀记得还有几句唱词——
还未等幽兰开于暮色，在司云崖顶上姿妍寂寞
此身如朝露低悬茎萼，待拂晓便孑然零落
还未赠烈酒酩酊斟酌，在故人长离后浇入丘壑
此身如朝露去日苦多，任春秋都穿肠而过
楚留香静静听完这一曲，而后说道：“蓉蓉，我们走吧，我想，他是不愿我们在这儿的。”
“好。”
他揽住她的腰，一路踏月留香，又快又稳，苏蓉蓉的内脏被无花震伤，楚留香没让她受到半分颠簸。
到了天峰大师的院中，这位得道高僧未露讶色，只是神色悲悯，好似知道了一切。
“阿弥陀佛。”
“大师，是安之害死了您的爱徒。”苏蓉蓉静静依靠在楚留香的胸前，她此时已经没力气站稳了。
“因果轮回，循环往复，这又怎能算在你头上？”天峰大师叹了一声，“此乃老衲之过。”
众人默然。
罪魁祸首已死，带来的却并非胜利的欢愉，而是更多的惆怅。
苏蓉蓉在此调养了半个月才恢复元气，告别少林众人后，她便打算回神水宫，而楚留香自然要回到他的船上，他们都不知道的是，无花死后，自认为安全的李红袖和宋甜儿已经从姬冰雁家中离开，恰巧被黑珍珠带去了沙漠。
楚留香回到自己的香榭上，一时只觉得头大如斗，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地向大漠赶去，而已经开始闭关的苏蓉蓉，却全然不知道这件事情。
待她出关时，楚留香招惹上石观音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神水宫，水母阴姬让她前去会一会，临行前还说道：“有神水宫做你的后盾，我倒要看看石观音是个什么角色。”
她这话的意味很明了。
司徒静已死，宫南燕心有魔障，武学难达巅峰，放眼望去，诺大一个神水宫，能托付的人竟然只有一个苏蓉蓉，此去一为她奠定江湖名声，二来也说透露出神水宫和盗帅的联系。
楚留香。
又是楚留香。
只可惜苏蓉蓉不需要。
然而沙漠之行却不得不去，因为苏蓉蓉的家仇，竟然与石观音有关。
实在是造化弄人。
待她赶去沙漠，还未见到楚留香，就被人拦在了半路上。
——吴菊轩。
“香帅得知姑娘要来的消息，特地让我来此迎接姑娘。”他手中拿着一把折扇，扇上画着一个美人，赫然是苏蓉蓉的样子，而这画的作者，也的确是楚留香无疑。
苏蓉蓉接过扇子问道：“楚大哥现在在哪儿？”
她说话的时候，手不自觉地拂过身前抱着的包袱。
包袱里面装着一把琴，是那日离去前天峰大师亲手交给她的。琴名流光，琴上用篆文刻着两行字——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苏蓉蓉曾经用这把琴弹过一曲，自然知道这把琴之前的主人是谁。
妙僧无花，那个惊才绝艳却已然身死的僧人。
无花已死。
吴菊轩的视线缓缓掠过她的手，停在了她抱着的琴上，然后说道：“姑娘随我来便知道了。”
然而未等苏蓉蓉跟上，一道剑气便直扑吴菊轩而去，苏蓉蓉也不阻止，只安静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
他就是中原一点红，身价最高、出手最狠、最有信用的杀手。
他的剑法显然已经极好，好到这江湖上与他水平相当的人不过双手之数，而且个个都能报上名来。
然而他不是吴菊轩的对手。
这个最让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竟然不是一个无名小卒的对手。
苏蓉蓉轻轻勾起嘴角，手中的折扇一扫，竟然剑气浩然，沙石龟裂。
这道剑气袭向的人，正是吴菊轩。
吴菊轩被一剑迫开，退后了几步，看着手上的一丝血色，目光转向苏蓉蓉，意味不明地问道：“姑娘这是何意？”
“你在骗我。”苏蓉蓉说得毫无烟火气，似乎只是说一件于己无关的事情。
“哦？”吴菊轩挑眉轻笑，“何以见得？”
“观剑识人，”她看向一点红，“他的剑在护我。”
他在护她，却要针对吴菊轩，那么吴菊轩必然于她有害，而楚留香又岂会让这样一个有害的人来接近苏蓉蓉？
一点红闻言看了苏蓉蓉一眼，隐有欣赏之意。
“你说得不错。”被识破目的后，吴菊轩也不恼，笑意悠然，“可是这又如何，你以为，你们逃得掉吗？”
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的一点红忽然腿上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苏蓉蓉微微蹙起眉，放下了手中的琴和扇子，纤长的手指抚过剑柄，神色不明地说道：“我未料到你竟然会变成如此模样。”
“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我的本性呢？”吴菊轩面色微嘲。
“多说无益，出招吧！”苏蓉蓉心中失落，面上却不显，手中的长剑已然出鞘，“我知道以我现在的情况胜不了你，然而未战先败，却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
吴菊轩一愣，一瞬间以为眼前的女子心存必死之志，然而看向她坦荡清澈的眼睛，却又知道自己错了。
这样的一个人，怎会轻言生死？
然而又生死何惧？
若生死不惧，那么求生求死又有什么分别？
吴菊轩知道，现在的自己可以轻易杀死眼前的女子，不费分毫之力。
因为即使她身姿依旧挺立如松，在毒性的作用下，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然而他只是不带任何杀意地走过去，将她拦腰抱起。
“你想要战，我却不会轻易如你的意。”
然而他还未走出几步，却听见细微的破空声正向他靠近，然而此时他已经躲避不及。
是自己挡下，还是让苏蓉蓉替自己挡下？
他一时竟然有些犹豫，然而很快有人就替他做出了选择。
踏月留香。
这世上最优雅也最快的轻功。
楚留香已然来到眼前，而同时苏蓉蓉也出手了。
即使没有内力，即使浑身无力，她依旧可以放出凛冽浩然的剑气。
然后，他们便听到了一声尖叫。
是女子尖锐的，吃痛的尖叫。
然而很快她的气息便渐渐远遁了。
楚留香趁着吴菊轩因为他的出现而愣神的那一刻夺回了苏蓉蓉，然后目光转向了刚刚截下的暗器，上面泛着幽幽的蓝光，显然是淬了见血封侯的剧毒，暗器后面附上了一幅画。
而画中，赫然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画眉鸟。
苏蓉蓉不知道楚留香和吴菊轩的恩怨是怎么了结的，毒性发作后她的意识渐渐模糊，等她再次清醒后，已经离开了大漠，来到了拥翠山庄的势力范围内。和初次来到这个世界一样，伴在她身边的还是楚留香。
“蓉蓉？”
“楚大哥，石观音已经死了吗？”
“没错，她……”楚留香顿了顿，“她自己杀死了自己。”
“是吗？”苏蓉蓉忽然有些释然，家仇一世一直压在她的心头，现在这座大山终于颠覆，她的心境也明快了许多，“我父兄终于能含笑了。”
“什么意思？”楚留香还不知道苏家与石观音的纠葛，苏蓉蓉便简略地说了一遍。
“蓉蓉，”楚留香的脸色有些严肃，“若她未死，你是不是会自己去……”
他知道眼前的女孩一身傲骨，即使武功弱于石观音也决计不会请人帮忙的，一想到那种可能，他就一阵后怕。
“怎会？”苏蓉蓉笑了笑，“我不是不自量力的人。”
她此次来，只是试探而已，她有绝对的把握安全撤离，报仇之事，也并非急于一时。
楚留香还待说什么，却见有人推门而入。
苏蓉蓉望着门口那个容色姣好的男子，轻笑道：“无花大师？还是吴公子？”
来人正是曾经的妙僧无花，也是那日的吴菊轩。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从都只是无花。”
只是无花。
而非妙僧无花。
更与吴菊轩没有半点干系。
无花手抱刻着篆字的流光，姿态风雅，颇有魏晋士人林下之风的仪态，而苏蓉蓉所见过的人中，能胜过他的，也不过只有一个慕容紫英。
只不过，紫英师叔胜他、胜所有人，都太多太多了。
“原来如此。”苏蓉蓉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日休整，她又见到了姬冰雁和胡铁花。
姬冰雁是个外冷内热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但是该有的警惕性一点不会少，即使他没有继续与他们同行，却还是叮嘱楚留香，认为无花是个不得不防的人。
相对而言，胡铁花显得可爱得多，也单纯得多。
这种单纯就直接便现在他对无花毫不掩饰的态度上。
因为一个单纯的人无法接受无花这样复杂的性格，更难以摸清他亦敌亦友的态度。
楚留香仍然可以信任无花，将他当做知己，也清楚他们亦敌亦友的关系。而胡铁花显然掌握不了这样暧昧不明的界限，索性直接陌路。
不过……
苏蓉蓉看着被无花一手一个扛回来的楚留香和胡铁花两人，只觉得无花此人太不厚道。
以他的心机谋算，若是有心，谁能骗得了这两人。
“他们……”
“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师妹在拥翠山庄当了少夫人，”无花笑得很温和，语气更加温和，“既然是同门，我怎么能胳膊肘向外拽呢？”
如果你说话的时候能够不咬牙切齿的话也许会更有说服力一点。
苏蓉蓉默默扭头看向意识不清的两个人，然后问道：“解药呢？”
“戏要做足了才有人信啊。”无花浑不在意。
不知为什么，明明觉得此人不怀好意，但苏蓉蓉还是相信他不会看着楚留香去死——
至少不会让他死在别人手上。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相爱相杀？
苏蓉蓉看向他，问道：“你被认出来了吗？”
“自然没有。”
“那日她明明已经见过你了。”
她指的是无花以楚留香的名义诳她的那日。
“她见过的是‘吴菊轩’”，“而吴菊轩已经死在了她第二次发出的暗器下。”
这是她昏迷时发生的事情。
苏蓉蓉了然，以无花的性格，知道有人想要自己的命，就一定会想方设法解决这个隐患。
“那现在……”
无花意味不明地说道，“你中毒时香帅寸步不离衣不解带地照顾你，此时此刻，你是不是也该回报一下？”
苏蓉蓉一愣，有些莫名，却还是说道：“这是自然。”
到了夜里，苏蓉蓉总算知道无花的意思了。
此时胡铁花已经醒了，然而却坐立不安，这位向来胆色过人的好汉竟然被一只猫弄得坐立不安，而楚留香的意识仍然不甚清醒，脸色也越发难看。
苏蓉蓉，不，应该说是原本的“苏蓉蓉”极为精通，即使比不上石观音一流，却也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虽然现在的蓉蓉将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忘得七七八八，但有些学过的东西却如同本能一般，再加上与水母阴姬多年探讨，这药毒之术比过去更甚，然而此刻，她却对楚留香的毒束手无策。
并非说她解不了，而是解药的研制实在不易，一时半会儿弄不出来。
苏蓉蓉是第一次行走江湖，但她向来自负且骄傲，从来没想过用毒药暗算别人，以己度人，亦不会这样去揣度别人，所以身上只带了寻常的伤药，解毒丹也是临行前表姑硬塞的，然而无论是石观音还是无花出品的毒药，都不是这种普通的解毒丹可以应付的——即使它已经比市面上所能买到的好了百倍不止。
所以她现在解不了他们身上的毒，而现在，无花不在，她又不可能将这两个几乎没有战斗力的人撇下去寻解药。
她实在是一刻也离开不得。
此时【胡铁花正在摆弄那个暴雨梨花针。他虽然未曾见过这“暴雨梨花钉”，但十来岁的时候，就已将江湖中每一种袖箭的弩筒都拆开来研究过。
只费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他就已将这梨花钉的弩匣打开，用筷子将银钉都挑在弩匣的钉槽中。
又费了盏茶功夫，他就将弩匣重新装好。
到了这时，他才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好，你小子要来就来吧！”】
就在他说话间，一条黑影从窗外直扑了进来，竟然又是一只猫。
【他挥手去赶猫，谁知猫忽然自半空中掉下来，掉在桌子上，“砰”的一声，桌上的灯几乎被震倒。
胡铁花的手去扶灯，眼睛却瞧猫，只见这只猫躺在桌子上动也不动，竟已奄奄一息，就快死了。
猫的脖子上，还系张纸条。
胡铁花解下来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楚留香，楚留香，你看看自己现在是否已和这只猫相差无几，你还想再活下去麽？”】
苏蓉蓉见到字条上的字，脸色一变，按住了惊怒的胡铁花，道：“胡大哥，她这是要激你出去呢，莫上了她的当。”
她话音刚落，又是一些细微的破空声向屋内靠近，此时的苏蓉蓉却非当日有气无力的样子，手中剑光一闪，也不知她是如何动作的，发过来的暗器竟然悉数返了回去。
胡铁花耳力极好，自然听出这暗器不下五十枚，而苏蓉蓉竟然一枚都没有落下。
这样的功夫，已远在常人之上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肆：画眉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