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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共渡(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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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别扭好一阵,方才转入正题。顾惜朝皱眉道:“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蟊贼,打着你的旗号作恶。”
戚少商却道:“我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店家说‘天字第八号’,惜朝,你不知道,那是从前老八的旗号。”顾惜朝一愣,冷笑开:“好啊,那也说不准真是你家穆八爷做的好事!我们离开晋阳时事出突然,穆八爷身边没了大当家,就没了主心骨,让他留在晋阳城里等你,他多半做不到。哼,赫连小妖和息大娘碰上你的时候,难道没告诉你穆八爷在做什么吗?”
戚少商叹道:“当日你我一失踪,他们就离开晋阳城来找我们了,那时说好了由老八留守晋阳城。但是老八做事向来倒三不着两,这么久了没有我们的消息,他也许确实……”顾惜朝打断他,横眉怒目的,恨恨道:“你不用说了,我替你说,晋阳城暂时不要回去啦,先去连云寨拜访那位‘天字第八号’才是你的心头所想,是不是?那可是你连云寨唯一剩下来的兄弟,比谁都重要。”
戚少商讷讷地道:“横竖也没有多少路……也不好走,我自己回去看看就可以,你不愿意去的话……要不然在这里住几日等我?”顾惜朝回头拧着脸瞪他,道:“回去看看就可以?真的是他呢?官兵要攻打,你要帮着兄弟,真的打起来呢?我在这里等你,要等到哪年哪月?你倒是想得好!”
戚少商语塞,半日无语。顾惜朝看着他,恨得直磨牙。好一阵,戚少商幽幽地叹一口气,道:“他是兄弟,手足而已,你是心尖儿上的,你何苦总是跟他过不去。”
顾惜朝便不说话,良久恨一声道:“你说一句好听话儿,不过是上下嘴唇一碰,你心里准知道我到底还是会跟了你去。可是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戚少商低声道:“我知道,我不能老是这样逼着你,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我,你狠的下心,难受的是我。”
顾惜朝听着,眼睛看着别处,脸上却仍不由得流露了些凄楚。
要回连云寨,既然官兵要攻打,大路怕是走不通了,只能走山路小路。娘子关前最后一次在集镇上投宿,戚少商买了些绳索、铁钩之类走山路需要用的东西。他犹豫了很久,对顾惜朝说:“这条路,真的不好走,我过去也只走过三两回。不然你还是就在这里乖乖地住着,等我把问题解决了再来接你,好不好?”
顾惜朝怫然道:“你觉得,我会在这里傻乎乎的住着等你回来?”
戚少商说:“那条路确实不好走。”顾惜朝的性格他不是不知道,但那条路沿途都是悬崖峭壁,顾惜朝武功没了,走起来困难多危险也多。
顾惜朝听了,便不说话,低头出了一会神,方才说道:“刀山火海一起走。我绝不自己留下。”
他失去武功已经很长时间,戚少商从来没听他说过一句抱怨、愤恨或是不平的话。他向来都是一副漫不经心无所谓的样子,就像从没发生过这回事,甚至就像他从来都没有过武功一样。开始的时候戚少商知道他心里实际上为这个不知道经受了多少痛悔折磨,因而处处留心,时时在意,生怕惹他难受;后来见他反而比自己还大而化之,也就跟着渐渐地看淡了。直到这个时候看到他低头出神,才惊觉他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
都是练武的人,戚少商其实能理解这种难受,他想去安慰顾惜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况且顾惜朝也不是肯被人安慰的人,犹豫一阵,一横心,说道:“好,我们一起走。不过你要听我的话。”
顾惜朝挑眉笑道:“那就瞧我高不高兴了!”
戚少商说的那条路,很多地方其实根本没有真正的路。先要翻上一座山,山的这边是和缓的坡度,那边却是悬崖峭壁,要去的是峭壁对面遥遥相望的另一座山,所以要先沿着山脊走到两山间距离最近的地方,那里有前人搭建的一座铁索桥,年深日久少人走动,铁索上铺的木板都已经朽烂的七七八八,原本的八根铁索也断了三根只剩下了五根。过了铁索桥到对面山上之后,翻一个山头,穿过一片人迹罕至野兽出没的老林子,再穿过一座山,连云寨也就到了。
这条路开始走的时候也无非就是普通山路,到了铁索桥才真正难走起来。这时戚少商带在身上的铁钩和绳索便派上用场了。他把铁钩与绳索相连,一端先挂在铁索桥这边,走的时候预备边走边放绳子,走到铁索桥中间再使巧力收回来然后抛到桥对面去,这样一旦失脚,有绳索吊着,就不至于大势去矣。他给顾惜朝连说带比地演示了一遍,顾惜朝漫不经心地鼓掌夸奖,说:“妙得很,你这铁钩子很好,我有个好名式,就叫飞龙爪好啦!”戚少商抓抓头皮,笑道:“到底是读书人,这也要有个名字。不过很好,我喜欢。”
他把飞龙爪安好,用力试试牢固与否,觉得满意了,对顾惜朝说:“上来吧。”说着伏低了身子。顾惜朝笑一笑,趴到他背上。
两个人身高差不多,这样背着多少有些别扭。顾惜朝还有点害臊,自己吃着劲不敢把重量都压下去。戚少商反手托着他屁股用力颠了颠,笑道:“别这么拿着,累不累?放轻松,你可得搂紧一点,别到时候自己松手掉下去了,我还不知道呢。”
顾惜朝骂道:“呸,乌鸦嘴!你放心,我就是真要掉下去,也得把你的脖子拧牢了,叫你还没摔死先给我掐死!”
戚少商转脸看他,怒道:“满口死啊死的,谁是乌鸦嘴?”他的脸就在自己肩膀上,贴得近,顾惜朝刚要回嘴,被他偷亲了正着,红着脸不说话了。
戚少商又说一句:“搂紧了!”顾惜朝两臂使劲,夹了他脖子一下,他哈哈一笑,足下发力,高高地跃起,远远落在铁索桥上。
顾惜朝只觉得整个人跟着没着没落地一荡;戚少商落下时也只是足尖一点,借力发力,接着就又起在了半空。
第二次落下时脚下的木板“咔”的一声,戚少商再跃起,顾惜朝探头探脑地看下面,只见那块木板碎成了数片,正向下面的峡谷坠落,峡谷中缭绕着丝丝缕缕的雾气,一瞬间看上去坠落的速度竟似很慢很慢。这般光景饶是顾惜朝胆大包天,也不由吓得目饧骨软,不敢再看。
忽然戚少商落下后不再跃起,顾惜朝只觉得两个人,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一上一下的摇晃,两个人也只像是一个。原来是到了铁索桥的中央,戚少商正在使力拉回固定在桥头的飞龙抓。
顾惜朝不敢乱动,斜眼瞟着,看到戚少商一足踏定了一根铁链,另一只脚在旁边的铁链上绕着两圈,站得牢牢的,脚下的劲道用得举重若轻,两人虽然一上一下地摇摆着,却并没什么危险。
停下来的时候他不敢踏到木板上,他和顾惜朝虽然都不胖,但一个背着另一个,两个人的重量集中在一个人脚上,木板本就朽坏得差不多了,受力忽然增大了一倍,反而更不安全。
他收回飞龙抓,又远远地抛出到前方桥头去。顾惜朝伏在他的背上,眯着眼打量他的侧脸,他黑黑的,认真做什么事的时候眉头会皱起来,不知道是特别自信呢还是特别的胆子大,走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却心跳得异常沉稳,额角上一滴汗也没流。
戚少商用力试了试飞龙抓,大约感觉到顾惜朝在看自己,但不敢回头,随口笑问:“看什么?着迷了?”
顾惜朝幽幽地道:“可不是着迷了么。”
戚少商一笑,脸颊上酒窝深深的。他高声道:“走了!”话音未落,身子又一次高高地跃起。如此三数下,终于落在对面的山头上。
他站定了,方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顾惜朝贴着他的背,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心脏这时候一反刚才的沉稳,开始怦怦怦地猛跳,接着看到他额角有细细的汗冒出来。他其实也并不真的那么胆大,也会后怕。
顾惜朝抬手用衣袖给他抹一抹额角的冷汗,却不说话。戚少商微笑自嘲:“最近真是越活越胆小了。”顾惜朝“嗯”一声,不予置评。戚少商问他:“想不想下来?”
顾惜朝想了想,老实回答:“不想。”
戚少商笑出声来,又把他往上颠了颠,说道:“那就走罢!”
这时已经是初春了。山间时不时地能看见融雪形成的蜿蜒溪流。戚少商背着顾惜朝,他内息绵长,走的又是下坡的路,倒也不觉得疲累。易走的地方大步流星的过去,难走的施展轻功提气跳跃,其实比两个人走还要快。
顾惜朝难得这么悠闲,拈着根不知到哪里折来的小树枝,看戚少商走得慢了就往他大腿上敲两下。戚少商给他敲得心烦,提议:“唱个歌儿来听听吧,省得无聊。”
顾惜朝倒也不拒绝,想了想,笑道:“那就唱个子夜四时歌,好不好?”说着,清清嗓子,唱起来: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
绿荑带长路,丹椒重紫茎。流吹出郊外,共欢弄春英。
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情人戏春月,窈窕曳罗裾。
妖冶颜荡骀,景色复多媚。温风入南牖,织妇怀春意。
……”
四首歌本来曲调不尽相同,但顾惜朝熟习音律,边唱边兴之所致的随意修改,竟也唱得圆转如意。他的声音好听,歌声伴着四周山间林木被风吹动的声音,伴着些早归雀鸟的鸣叫,宛若天籁。戚少商听着歌儿,脚下那么崎岖的路仿佛也在和婉流转,不知不觉的,还没到他意料的时辰,眼前下山的路已到尽头,眼前是一大片未开化的老林。
他原本计划中就是只走到这里便找地方休息。老林子太大,不能保证天黑之前走到头,而在老林中过夜,几乎就等于自杀。好在只要走完老林,剩下的路就不多了,到明天中午一定能眺望到连云寨。
他们的运气倒是很好,在山间找到了一个休息的好地方。那里的石壁是向内深深的凹进去,顶上还有一块突出的岩石,像屋顶;凹陷处虽然不比岩洞避风,但是地方够大,两个人升了火烤干粮吃,戚少商随身还带有一大壶酒,跟顾惜朝分着喝,又驱寒又解渴,早春的山间还是很冷的。
初春天短,休息没多久,日头西落,玉兔东升。戚少商盘膝坐着,对顾惜朝笑道:“我要静坐一会,你累了就早些睡,这里不会有什么人来,有火也不用怕野兽。”顾惜朝点头答应。但戚少商练气完毕睁眼,却见顾惜朝还是那么怔怔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戚少商想一想,柔声道:“惜朝,等此处的事情料理完毕,我陪你回幽谷找公孙前辈,求她把你的经脉打通了吧?”
顾惜朝一愣,接着淡淡地道:“有些事,人力无法胜天。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她又不是神仙,治不好的。”
戚少商道:“就算治不好,你当时是岔了内息,经脉梗阻,所以到最后内力全部流失掉了,经脉也弱,不能再续。可是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的身体比那时候壮健得多,我号你脉象,也觉不出来与常人有什么不同。就算流失的内力补不回来,难道不能重新修练么?只是幽谷的功夫太走偏门,我不敢乱教你练别的功夫,所以才必须去找公孙前辈。”
顾惜朝听着,眼睛亮了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淡淡地道:“等把眼下的事做好了,再说。”
他不想给自己太多希望。他害怕希望太多,失望就会更多。
入夜后两人依偎着睡下,一宿无话,第二天早起胡乱抹了把脸继续赶路。
北方的森林再人迹罕至也不会像南方的林子那样阴森。初春的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杈洒在地面刚刚化冻的泥土上,头顶是各种鸟儿的鸣叫。需要走过的是两山之间开阔的谷地,戚少商每走一段就跃上树去确定一下方向,因为对面的山坡异常陡峭,只有一处勉强算是路可以通行,方向错了便要多费许多功夫。
林子里的路程走起来虽然步步荆棘,却没什么可说的,走了一个上午,身边树木渐渐萧疏,山坡上白光光的岩石近在眼前了。
顾惜朝喘了口长气,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抹抹汗水,看看自己被荆棘挂的破破烂烂的衣摆。戚少商样子比他好不了多少,拧开水袋递给他,他仰头咕嘟咕嘟地喝一气,递回去。戚少商说道:“再坚持一会,翻过这座山就是连云寨的主寨了。”
顾惜朝听了,抬头去研究山的高度,忽然皱眉,指着山间那道裂罅,问:“你说的路就是这条裂缝?”
戚少商点点头:“不太好走,还是我背你,好不好?”
顾惜朝哼道:“看看再说,我又不是没有脚!”
他昨天从铁索桥开始就是戚少商背着,体力消耗并不算很大,再要戚少商背着,反而要担心对方的体力了。歇一会起来看看山间的那条裂罅,看到地上全是各种各样形状怪异的大石头,石缝间寸草不生,两边的山壁如同削成,却是上面凸出,越靠近山脚越宽阔,从正面看长成了个八字形,心中若有所悟,笑道:“这条裂缝应该是远古时候山水冲出来的,这边的老林子千万年前一定是个大湖。沧海桑田,变成了现在这样。”
戚少商点头道:“过去确实有人在林子里挖出了贝壳样的石头,怪模怪样的,谁都没见过;还是红袍说,古时候的东西埋得时间长了就会变成石头。”说到这里忽然一顿,看着顾惜朝,脸色变了变。好在顾惜朝背对着他并未看到,已经用力踏上一块大石头,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他走得极慢,戚少商提气几步走过的地方,他攀上爬下的得走半天。所以戚少商再提议背他的时候,他便不再拒绝,乖乖地爬上他的背。戚少商吸一口气,迈开大步,没过多久便走完了一半。
这里两边的山壁已经不像老林子那边上凸下凹的,更像是普通的山坡。顾惜朝趴在戚少商背上,忽然轻轻地说:“你想起以前的事了?”
戚少商忽然脚下一顿,生生地停住,过了一阵,苦笑道:“以前的事,想也无用,不如不想!”
顾惜朝轻声说:“咱们可得说清楚了,虽然我跟你到连云寨来了,我可并不欠你什么,不许你再东想西想,不然我转身就走!”
戚少商苦笑说道:“我跟你还说什么欠不欠的?你也别胡思乱想,咱们先顾眼下。惜朝,我们中埋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