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荒村(下) ...
-
戚少商忽然想起个奇怪之处,说道:“对了,有件事挺怪,这里四处都看不到铁器。连厨房里的锅、铲、菜刀都不见。”
顾惜朝已经有些犯困,含含糊糊的,说:“是么,那是什么缘故?”开始时并没拿这个当事儿,哼道:“准是你粗心没找到。”过一阵,忽然抬起头,睁开眼,又说了句:“那是什么缘故?”
戚少商想了想,提出个猜想:“是不是这里的村民逃难时一并带走了?”顾惜朝皱眉摇头:“你逃难身上会背个大锅么?”也不趴着腻着了,跳起来说道:“赶快去别的房子里看看,是不是都这样。快起来,别犯懒!”
这村子不小,总有几十上百户人家,一家一家大概的搜过来,果然所有人家都没有铁器,不止铁器,一切金属物品都不见,连门上、箱柜上的铁环铜环都被人抠下来拿走了。
顾惜朝脸色难看,戚少商这时也猜到了。金属物品器皿被搜刮干净,自然是为了有用;这种乱世还有什么用处?当然是用来打造兵器装备军队。可是顾惜朝担心的重点不是这个,他青着脸说道:“军队要搜刮老百姓的门环菜刀来打兵器,说明其他的五金来源已经断了。五金的来源都断了,别的东西会怎样?布匹呢?食物呢?戚少商,你身上有多少钱?”
戚少商翻了翻荷包,里面有四五片二两上下的金叶子,还有两个整个的十两银锭,还有几角碎银子和几十枚铜钱。顾惜朝也翻翻自己的,他在这方面向来糊里糊涂,荷包里只有十多枚铜钱,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有两小块奇形怪状的碎金子。顾惜朝发愁,说道:“带这么多都是金子银子,只怕这一路都找不到钱庄换钱啦。此处驻扎的军队已经搜刮到如此地步,我担心沿路的城池、村庄都已经没了,就是带着钱,怕也没地方换吃的。好死不死还赶上冬天。”背着手来回踱两圈,皱眉道:“这村子我已经都找过,所有人家的地窖都是空的,一点吃的都没有。”
戚少商举手,说:“惜朝,我知道哪里可能有吃的。”顾惜朝哼一声,说道:“你知道什么,我早就细细的翻过了,一干二净,哪儿都不可能有吃的。”戚少商知道他的脾气,拉着他冒雪便到后院去。那里的积雪他之前翻过,现在又盖上了不薄不厚的一层,用木铲翻开,露出里面长的乱七八糟,此时已经枯干的植物。
顾惜朝不解的看看戚少商,戚少商笑道:“你没在乡下呆过吧?这种大屋子大院子,主人家肯定不会让它闲着的,种点菜啊豆啊,可以节省许多用度。你看,那个是萝卜,虽没有主人管,在土里天生地长的,应该还能吃。当兵的抢劫老百姓,从来只抢现成的,绝不会抢到土里。这附近出山药,仔细翻翻兴许也能翻到。”
顾惜朝脸上有点挂不住,狠狠地踩了戚少商一脚,牙缝里憋出话来:“那还不快去给我找!”
事实证明戚少商说的不错。他们果然在一户人家的后院中发现了埋在土里没有收获的山药。逆水寒用来劈开冻土也是威力十足,没多久挖出了许多,在地上堆一大堆。顾惜朝脸色难看,戚少商陪笑,他瞪眼就是一脚:“你不早说!那柿子吃得我现在胃里还难受!”
这的确得怪戚少商,柿子是个寒凉之物,拿来当饭吃伤胃是不争的事实;虽说顾惜朝也着实不该吃那么多。戚少商挨了踢,乖乖地洗了几根山药架到火上烤。劳作完毕,终于又可以腻在一处边等着山药烤熟,边昏昏欲睡。
顾惜朝不停地打呵欠,或许是太悠闲,下午刚过去一半,就困成了这样。最难熬的时节已经熬过去,现在他需要的只是一夜好眠,明天等着他的依旧是平静安宁的一天,这样的好日子已经多久没有过了?何况身边还有戚少商……他现在面对这个人,已经极其自然,连之前刚刚和好的时候还存留的那一点难为情都消失了,消失得迅速之极,似乎只是转瞬间。
他慢慢的眼睛要困得睁不开了,向旁边一歪,自然而然地伏在了他的膝盖上。那么自然,那么舒服,那么适合。也许将来总还是会有那么一天,他还是必须要防备着这个人,他还是不能完全的信任他,完全的仰仗他,可是至少今天,至少明天,后天,他知道他可以把自己交给他,完全的、彻底的。
戚少商也累,但不像顾惜朝只想着睡觉。他练功向来勤恳,这时候便盘膝打坐,自行吐纳练气。直至真气运转十二周天,打坐完毕,睁眼看到顾惜朝抱着膝盖坐在旁边,白白净净的一张脸贴着胳膊,卷曲的长发散落在腮边颈上,一动不动,只睁着眼睛乌溜溜的瞪着自己看。他明明是高个子,这么抱着膝盖坐着,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看着却瘦小柔弱得可怜。心底深处很柔软的地方被触痛,伸手去抱他,问:“怎么没睡?”
顾惜朝老老实实地给他抱,回答说:“你运功旁边不用人护法么?来个仇家怎么办?”
戚少商又给他触痛了一下,柔声说道:“那也不要你为了我连觉也不睡。累不累?头痛么?”
顾惜朝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露齿狞笑:“你当我为了你么?你要是被仇家害了,我不也玩儿完了么?”
戚少商笑道:“那还不好?活着一起活,死也一起死,求之不得。”顾惜朝斜着眼讽骂:“没出息!”骂得他晕乎乎的心都要化了,抓住他的脚踝狠狠地一扯,合身扑上。
胡天胡地的,不知不觉,天也黑了,人也已忘了今夕何夕。
顾惜朝是被戚少商摇醒的,他半睁开眼,迷迷糊糊的,伸手去搂他,腻声问:“又想怎样?”
戚少商不由一笑,接着正一正口气,低声道:“有急行军的声音。”
顾惜朝下意识的竖起耳朵去听。外面雪已经停了,荒野空村,安静得像不在人间,哪有什么声音?接着才回过味来,自己内力已断,耳目的聪敏远逊于往常,戚少商能听到的声音他早已经听不到了。
戚少商说道:“最多十里之外,向这边来了。”顾惜朝没有睡饱,满肚子的不高兴,着恼道:“安生一晚上都不行,还让不让人活了!”
抱怨归抱怨,却也没办法,只得起身。这样雪夜大老远的向着荒村奔驰而来的军队,不太可能有什么特殊目的,多半和他们是一样的,投宿而已。
其实也有可能是黄巢的兵将追来缉捕他们。但一来顾惜朝和戚少商安全逃离长安分明是有预谋;二来他们投宿荒村后,雪又下了大半天,有什么马蹄印早就盖住了。真有追兵也不太可能神机妙算到知道他们在这里。
本来同是投宿荒村,按理说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兵荒马乱的,谁知道这只军队是怎么回事?顾惜朝心烦意乱,拢着衣服,盘腿坐在炕上,逼着戚少商把那堆山药“藏起来”。他们住的这个房子在村子正中央,比其他的房屋看上去都大而齐整,军队过来,自然是将领入住;顾惜朝恶狠狠地想要是住进来的人胆敢冒犯自己和戚少商,那就宰了他!
现在骑兵队马蹄踏在积雪上的巨大声响顾惜朝也听得清清楚楚了。戚少商将逆水寒横在身侧,若无其事的拿木棍拨火。顾惜朝觉得什么都没有睡觉更重要,刚安静下来一会就又开始眯着眼瞌睡着乱点头。嘈杂的马蹄声陡然清晰,是骑兵队进村了。
顾惜朝烦躁地甩甩头,嘟囔着:“烦死了,烦死了!”像是给他的烦躁煽风点火,骑兵队一进村就分成数十个小队,其中有一队,听上去大约二十来个人,直接往最大的这所房子过来。
天色已晚,这村子又是废弃了的,没有居民,因此戚顾所居的房屋中火盆的光就显得分外明亮。那二十来个人进了院子就停下,接着有人喊话:“里面是什么人?”
戚少商慢慢说道:“过路人,借此荒村躲避风雪。”他凝坐不动,声音一字一句以浑厚的内力送出,满院子都起了回声。
院中众人登时鸦雀无声。纵然他们只是军人,不是江湖武人,但这样一句话由房门紧闭的屋中传出来,弄得满院回声,毕竟是超出一般人理解范围的事。院中便有一人高声回话:“我等行军至此,欲在此地安营。足下可否让出数间房屋?”
戚少商笑道:“在下不过是过路人,又非主人,军爷们尽管居住,只求留此一间小屋供我兄弟过夜便是。”院中人答应了,各自进其他房间中收拾整理,果然不敢来打扰。
但虽然如此,马鸣人声,吵得顾惜朝还是不能入睡。他翻来覆去,突发奇想:“戚少商,你说会不会是白天碰上的那一队人马?”
戚少商想了想,皱眉道:“应该不会有那么巧?不过……的确也有可能。不管是不是,总之跟我们没有关系。你乖乖地睡你的觉罢。”
顾惜朝还要说什么,戚少商食指竖在唇边,说:“嘘!”顾惜朝一怔,便在此时,有人在门外恭恭敬敬地说道:“在下砀山朱温将军帐下门客澹台昇平,有朱将军名帖,求见侠士。”
戚少商和顾惜朝面面相觑,朱温是谁?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长安附近的带军将领戚少商也算是耳熟能详了,其中并没有这个人;难道是黄巢的人?可是黄巢的势力根本还没有扩大到长安以北这么远的地方。无论如何,伸手不打笑脸人,戚少商说道:“多谢朱将军抬爱,只是我等已睡下了。名帖请留下,澹台先生请自便。”
澹台昇平恭敬答了一声“是”,便将名帖自门缝中投进。戚少商去拾起来,与顾惜朝两人一同观看。
帖子很简单,只是普通一张红纸,裁得整整齐齐,正中间写一行四个字:砀山朱温。只有家乡姓名,不伦不类,这张名帖什么疑问都不曾解开。顾惜朝好奇心起,推着戚少商:“给他回个贴子。”就在那张名贴的背面,以木炭书写了“江湖后进顾惜朝”七个字。
戚少商问道:“为什么写你的名字?”他总觉得写他自己的名字才有威慑力。顾惜朝笑道:“你的名字树大招风。”说着起身到门口,叫一声:“澹台先生?”
澹台昇平就在门外候着,高声应了,顾惜朝依先将贴子由门缝里投出。澹台昇平接过,借着微光看一眼,忽然吃惊,脱口道:“顾惜朝!”
戚顾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有些惊讶:澹台昇平不过是幕僚之属,竟然听过顾惜朝的名字?顾惜朝在河东、蜀中的官场其实名气都不算小了,可毕竟还没到名满天下的地步,再加上年纪很轻,中原士人官僚听过他名字的还是只有崔安潜那样的极少数有心人。他们在屋里吃惊,屋外澹台昇平已是战战兢兢,连声道:“晚生不知是顾公子在此,多有得罪,请顾公子莫见怪;敢问顾公子,戚少商戚大侠也在么?”
两人又是一惊;这人见到顾惜朝就想到戚少商,知道的不可谓不多。戚少商缓缓说道:“不才正是在此。澹台先生有何指教?”
澹台昇平慌张道:“指教如何敢当!二位请稍候,晚生去去就来。”说着急急忙忙地走了。戚少商和顾惜朝目光交汇,两人心中同时想到:“澹台昇平背后的那个朱温,绝不简单。”
几乎是转眼,脚步声又出现,这一回约有六七个人,澹台昇平走在最前,到了门外便高声道:“戚大侠,顾公子,我家主公前来拜访二位。”接着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砀山朱温,求见戚大侠、顾公子。”
顾惜朝好奇心大盛,先跳起来,戚少商没有办法,只得随着他走到门边,将门拉开,只见门外院中,几个人人恭恭敬敬站着,当先那人盔甲已卸,穿着赭色的长袍,头戴一领幞头,身材中等微胖,颏下三绺微须,看上去倒有几分书生味道,只是面上浓眉倒竖,双目大而深,嘴角有些微微下垂,整个的面相看着无端使人觉得乖戾不敢亲近。他见到戚少商和顾惜朝开门现身,便向前一步,朗声道:“小将砀山朱温,久仰戚大侠与顾公子人中龙凤,文武全才,早思一见而不可得;今日拜谒,三生有幸;下处已备好薄酒,还请二位不吝赏光!”说着长长地一躬到地。
戚少商客气道:“朱将军谬赞太甚,我兄弟愧不敢当。”说着躬身回拜。拜后起身,方才发现顾惜朝竟是一动未动。
他一看见朱温,便觉得心里又是毫无来由沉沉的一悸,就像白天的那个时候一样。
果然就是白天的那一队骑兵。
朱温手下手脚很快,片刻间果然已备好一桌酒菜,虽然无非是些腊肉小菜,这种时候也就算丰盛了。便请戚顾二人坐在上首,他在主位相陪,其他有澹台昇平等谋士同席,无论文武,各个都打扮得读书人模样。小校倒酒,朱温举酒碗笑道:“戚大侠在江湖上向来是神龙见首而不见尾,平日里想见一面,难如登天;谁知今日竟然能和二位同住一个屋檐下,岂不是缘分么?行军途中没什么好酒,小将先干为敬。”
戚少商只得继续跟他客气:“朱将军太客气了,在下兄弟不过江湖草莽,将军不停谬赞,实不敢当。”说着也干了碗中酒。席上几个武人一齐赞美:“戚大侠果然名不虚传,好酒量,好气概!”
朱温又端起一碗酒,向顾惜朝笑道:“顾公子年纪轻轻,却做下不知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正所谓英雄出少年,小将与同僚们平日说起来,都是仰慕非常。今日亲眼见了,顾公子如此才貌,真不枉做了当朝探花郎。这碗酒在下敬顾公子,在下是粗人,一碗干了;顾公子是斯文人,就请随意吧!”说着,仰头干了碗中酒。
这人竟然连他酒量不好这样的小事都知道,顾惜朝不由得心下骇然,面上却神色如常,微笑道:“多谢朱将军体谅。”将酒杯微微沾一沾唇。他倒不担心酒中有毒,一来这帮人明显并非有备而来,二来酒席上众人的酒都是同一个小兵从同一个酒坛子里倒出来的,那小兵手上功夫半点没有,酒洒得到处都是。
接下来席上众谋士武将轮着个儿的敬戚少商酒,嘻嘻哈哈的莫名其妙还很热闹。戚少商对喝酒没什么意见,横竖他内力深厚也不在乎这个,他很多朋友就是这么大碗喝酒喝出来的,但是顾惜朝也看得出来他并没指望这一次喝酒能交到什么朋友。酒过三巡,朱温笑咪咪地发话:“如今兵荒马乱的,不知道两位今后有什么打算?”
顾惜朝微笑说道:“这天下乱成这个样子,又能有什么打算?无非是随遇而安,走一步算一步。”
朱温摇头道:“顾公子此言差了,天下虽乱,却正是我辈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顾公子人中龙凤,才华不让管、乐,何不出山寻一个英明雄主,闯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顾惜朝只觉得这话说不出的别扭,心中暗想:来了,来了,正题要出来了;只是这矮胖子“英明雄主”四个字难道说的是他自己?怎么这样大言不惭?口中笑道:“可惜在下时运不济,至今还未识得哪一个英明雄主。”
朱温忽然起身,对着顾惜朝长长地一揖,说道:“顾公子生就的玲珑肝肠,朱某不敢有一句诳语。实不相瞒,朱某也算是薄有兵将了,这些年戎马倥偬,多少闯下一些小名头,手下文士武将也颇有几个能人;奈何却少了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高人襄助。顾公子若肯出山,朱某愿拜公子为军师,奉公子以师礼!”
顾惜朝一笑,说道:“朱将军夸奖,顾某着实不敢当;在下才疏学浅,年纪又轻,怎么敢随随便便就接受朱将军一军之托?天下之大,尽有能人异士,将军还是另请高明吧。”他刚刚还在说时运不济,遇不到明主,转眼就拒绝朱温,要么算没将对方放在眼里,要么只能算耍人玩了,可是看朱温一脸失望之色,捧着酒碗,不喝也不放下,竟然像是被这一拒绝弄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澹台昇平忙说道:“顾公子,您不知道我们家主公,最是敬贤爱才,这天下虽大,晚生这样的迂阔书生自然应有尽有,顾公子这般的高才雅士,天下哪找第二个去?公子就不要谦虚了罢!”说着打个哈哈,脸上的神色却越发地紧张,看来顾公子的拒绝在他瞧不过是欲擒故纵,朱温给他们这批谋士的待遇一定好得很。
顾惜朝淡淡笑道:“朱将军今番抬爱,惜朝心领就是。这天下虽已是乱了,惜朝胸无大志,那什么建功立业云云,对在下来说,远不如寻一处世外桃源,种两亩薄田,养几只鸡鸭,忙起来种田,闲下来喝酒唱歌,这样的日子才算是我的理想。”
朱温脸色发白,半晌喟然道:“我只当天可怜见,在这紧要关头遇见顾公子和戚大侠,终于性命可保。谁想到……”说着,竟似乎连眼圈都要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