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尤莉安》何以辰安

3、第一夜/荣光归来（中）

　　原以辰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
　　天光大亮，约莫是到了中午。他半夜先是做了噩梦，又被希尔折腾一回，睡得实在说不上好，脑内一阵阵的发疼，但还是拖着疲惫的身躯准备去擦洗。
　　只是睁眼环顾了四周才发现这张床并不是昨晚睡的那张，它更宽也更软，就连盖在身上的毯子都比昨晚的那张要更暖和。屋内的装饰虽然造型普通，但处处都有着奢华的细节，比如一个小小的柜子把手，都是用整块宝石切割而成再嵌入木材中的。原以辰对这里不陌生，这里正是希尔的房间。
　　刚来庄园的时候他便被希尔要求过同住一屋，他也遵守了这个要求，直到后来希尔出征的时间到来。庄园的主人都不在了，他独自住在希尔的屋里实在太不合礼节，便向希尔征求到对侧的侍从房间暂住。看在房间距离不远的份上，希尔同意了，当然，有效期截止他回来的时候。
　　原以辰没能从床边找到自己的衣服，他叹了口气，把毯子披在肩上，尽量裹住大部分身体。希尔留在房间里的衣服并不少，可那是不属于他的东西，他不能乱动。
　　扭开把手，他悄悄地将寝殿的门错开一条缝隙。缝隙外能够看到一半的走廊，走廊尽头就是他的房间，一路上没有任何侍卫与侍从——或许正因现在是享用午餐的时刻，他们都聚在餐厅或后厨中。总之，没有人看见他就是好事，他想尽快回去穿上自己的衣服。
　　原以辰快速地拉开了门，然后转身轻手轻脚地落锁。
　　“先生。”门边不远处传来一道女声。
　　原以辰心知不妙，他只顾着看一侧走廊，却忘记了另一侧没有查看。
　　“请问我现在可以打扫殿下的寝殿了么？”女声还从同样的位置传来，显然她是一个非常有分寸的侍从。
　　“是的。”原以辰将门柄扭开，转身向那位侍从行礼，“抱歉，我起晚了，耽误了你的工作。”
　　侍从回礼，却没有回应原以辰的道歉。
　　原以辰也并没有等待这份回应，他匆忙地离开了寝殿门口，快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间内床铺整洁，一点也没有昨晚欢愉过的痕迹。想来只能是希尔上午走时吩咐了侍从前来打扫，不然一般没人会进来这间屋子。
　　取下毯子，原以辰迅速用毛巾沾了冷水擦洗身体。热水需要烧制，他不想等，更不想在人正多的后厨露面。他知道这片庄园里绝大部分人对他的身份都嗤之以鼻，不仅是因为他服侍希尔的这份职业，更是因为他低贱的血统。
　　冷水从头顶浇下，黑色的长发布满了他的上身，它们像是埋在他身体里的根须，粘稠又邪恶地侵占着他身体中尚是红色的血液。
　　嫌恶的目光看不见那些鲜红，只能注意到黑色的根须。在这实施“血统律法”最严苛的王都纽因莱德，黑发黑瞳的原以辰的存在便是极致的下贱与肮脏。
　　对于这些目光，他并不觉得陌生。早在地处边塞的克莱斯特时他就受到过异样的对待，而在纽因莱德的时，他也受尽了血统带来的屈辱。甚至相比较起来，庄园内的众人还不算刻薄。
　　至少，他们会在希尔的要求下不得不称呼他为“先生”，尽管这称呼里并不带几分诚挚。

　　原以辰的房间在西侧走廊的尽头，简单擦洗过后，他便湿着头发坐在窗边，等待太阳晒干。窗外正是一片花圃，种植着庄园四处需要的鲜花和一些后厨需要的鲜果。穿着整洁的侍从们正在花丛中徘徊，她们每人的胳膊上都挎着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采摘下的花朵。偶尔她们会将花朵别在耳边或者发间，这时就会有几人凑在一起，要么效仿着也将花别在身上，要么就是夸赞美貌。
　　采摘的事大约一周两次，在庄园的几个月时间里他能经常看到这样的场面。那些对他不苟言笑的侍从们常常在这种时候向他的房间传递来快乐的笑声，他不觉得愤怒，反而心怀悲伤。
　　因为大部分侍从们的年纪仅仅十几岁，正是少女的豆蔻年华。原以辰总是不禁去想五年前那张破碎在自己眼前的面孔，如果妹妹从那场圣战中活了下来，是否现在也会如那些侍从般，在花丛中取来鲜艳的花朵装扮自己呢？
　　——不，鲜花在她的面前也会黯然失色的，妹妹她一直都是最美的姑娘，全克莱斯特的少年都这么认为，包括那时总缠着自己的家伙。
　　不知不觉间，长发已渐渐变得干爽，原以辰换了一套干净的长袖长裤，用发带将长发在脑后束紧，起身离开房间，来到了后厨。
　　还未推开后厨的门，便听见一阵重物坠地的声音，原以辰走了进去，发现厨娘索菲娅正踩着矮梯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
　　原以辰默默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篮子，又将索菲娅娘身边摇摇欲坠的盘子杯子们向别处收好。餐具碰撞的声音响起，索菲娅这才注意到原以辰的存在，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向原以辰简单行了个礼，继而尴尬地询问道：“抱歉先生……请问您还记得棘叶粉放在哪里了吗？上次您明明已经帮我收拾好了，可我还是忘记它的位置了……”
　　“我放在这里了。”原以辰伸手拉开了最下层的橱柜门，“担心您取用不方便，就放在了较低的橱柜里。”
　　“哦真是太谢谢您了！”索菲娅惊喜地下了梯子，查看橱柜中的物品，“波塔酱……碎迷迭香……棘叶粉……太好了，不仅找到了棘叶粉，还找到了一堆我忘记了的调料！实在感谢您。”
　　“不客气。”
　　“哦差点忘记了，先生是来取餐点的吧？”索菲娅将手中的调料随手放在了一旁，转去了炉灶旁边，“我为您留了炖肉！还有黑椒汁！对了，您要不要尝尝我做的鲜橙子酱？配上烤面包片一起吃，就连艾利亚斯殿下都赞不绝口呢！”
　　原以辰将台面上刚取出的调料又放回了橱柜，不然稍后索菲娅忙起来可能又找不到了。他走到索菲娅身边，看她精心地为食物摆盘，顿时更加感到饥肠辘辘了。
　　“好了！”索菲娅兴奋地鼓起掌来，然后端起餐盘，“我帮您端去餐厅，千万要吃鲜橙子酱，这可是独属于克莱斯特的风味。”
　　没错，属于克莱斯特，原以辰觉得这大概就是厨娘索菲娅愿意温和对待他的原因。
　　初来这座庄园的第一顿晚餐，索菲娅做的就是一桌克莱斯特风味的菜肴。他惊讶于这些菜的味道纯正，希尔见他吃得如此满足，便向他介绍了索菲娅，一位早年在克莱斯特生活过二十年的女士，大约十年前跟随丈夫来到了王都，自希尔的庄园建成以后就被聘来了，往后也一直留在了庄园里。
　　或许是由于离开克莱斯特的时候比较早，她没能认识后来在小镇里广出风头的原以辰，倘若她一直留在那里，现在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态度吧。
　　原以辰垂下眼，强迫自己停止那些充满猜忌的想法。无论如何都该先专注眼下不是吗？那些事都过去五年了，况且索菲娅也没有因为自己是黑发的人种就和其他人一样鄙视自己，这是值得庆幸的事，不然在偌大的庄园里，除了希尔，他就真的连一个可以交谈的人都没有了。
　　索菲娅已经将餐桌收拾好了，原以辰上前感谢过她后便落座。似乎是考虑到他早晨没来取餐，索菲娅不仅在餐盘里放了烤面包片，还在一旁摆了餐篮，里面大大小小六个其它口味的面包。
　　又是丰盛的一餐。原以辰拿起餐具大快朵颐起来。这是发自内心的感慨，自从来了希尔的庄园，他吃的食物从种类到口味都已经远超以前的人生中吃过的。
　　在哈斯其，当贵族是真好啊。他想。之前还在酒馆里的时候，听到其他贵族讨论着哈斯其东部港口开放的事情，据说是封锁几十年后的首次开放，一时间贸易量达到了港口可容纳的上限，货船流量也一度达到峰值。不少海滨小贵族借此翻身，得到了国王的召见和封赏。
　　当然，原以辰并不了解这些贵族们讨论的港口事宜，他只全神贯注地在听别的消息，比如海滨贵族的姓氏和人口流动。
　　他希望听到一些有关的贵族名字，确认他们的位置。
　　可惜……
　　“您吃着还好吗？”索菲娅从后厨去而复返，眼见原以辰已经吃掉了两片烤面包片，忍不住上前询问道，“我是说，鲜橙子酱。”
　　原以辰被这突然的问询吓了一跳，他一直在想别的事，索菲娅来问他鲜橙子酱的事时他呆呆地看了一眼手中吃得只剩下一口的面包片，齿痕边缘还沾着鲜橙子酱的颜色，但他完全想不起来那份口感了。
　　“抱歉，我刚才分心了，不记得它的味道了。”原以辰选择实话实说。
　　索菲娅倒是毫不介意道：“没关系，您没有吐出来，就说明它是合口味的。还好是用克莱斯特的橙子做的，甘汁丰盈些，要是换作王都那发涩的橙子……不敢想象究竟能吃吐多少人。”
　　“您真的很会说笑。”原以辰被这段话逗笑了，继而挖了一勺酱抹在面包片上，塞进嘴里，“很甜，您的手艺一直很好。”
　　“真是万幸。”索菲娅道，“要不是您来了庄园，我这些克莱斯特风味的食物可很难受青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