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高难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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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山顶微冷。
有云，云渐淡。
何凌云抱着剑站在山巅，气势无匹。
他从七日前便来到了山脚下，焚香、斋戒、沐浴。今日寅时三刻，他便已站到了这里，一动不动，等着与他约战的那人。
约战！
胜既是生，败既是死的一战！
何凌云自十七岁出道至今，已有五个年头。
五个年头长不长？不长！秦淮河上的柳嫣儿，五年前是花魁，五年后依然是万人瞩目的花魁。
五个年头长不长？长！在江湖中能够混迹五年，那只能说明这五年来他还未尝一败。
败了，就是死！
能够坚持五年都不败不死的剑客，强不强？
强！当然强！
何凌云在关中一带已有了“凌云剑”的美誉，他也是一个能够称霸一方的剑客。
但是不够，这当然不够！
关中算什么？还有江南，还有塞外，江湖上还有更多的地方不知他何凌云的名号，江湖上还有更多比他的名声强过百倍的剑客！
剑客都是高傲的。
高傲的剑客，怎能允许有其他用剑者的名号超过自己？
他不允许。
所以他约了江湖第一快剑，也是江湖第一剑来此决战。
他早就听闻过这个人的名头。
这个人的名头比他大得多，这个人的名字江湖上人尽皆知。
——高难问！
天意从来高难问，而这个人竟就叫高难问！
天意高难问，那么他起名为高难问，又有何意义？
当然因为他认为，他也是一个难以问清、看清的人。
他又有什么地方难以问清、看清？
或许是他的剑。他的剑若惊鸿，若奔雷，若电光，若矫兔！这个江湖上，只有花欲燃一人能够看清他所出的每一剑。
或许是他的人。他在江湖各处都有房宅，却整日游荡。他是一个剑客，却从不花时间用在练剑上。他是个江湖客，却也是一个贵公子。
又或许，他的名字就是他最难以问清、看清的地方。
不管是因为什么，高难问就是高难问。在庙堂间，在市井中，在江湖上，他都是高难问。
日近中天。
何凌云依旧笔挺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已是日近中天，高难问为何还不出现？
他是不是怕了？
不，剑客，看重名节更甚于生命。
他是不是被琐事耽搁了？
不，剑客，看重承诺更胜于名节。
那他又为何迟迟不至？
并不大的山顶上渐渐有了人声。关中凌云剑与江湖第一剑的这场约战已惊动天下，但凡高手，都不会错过这次决战。
前来观摩的江湖客们已有了秩序，空出场中间的一片土地，给笔挺地伫立在山巅的何凌云让了位置。
高难问还没有来。
高难问什么时候才来？
高难问还会不会来？
围观的人群间渐渐又起嘈杂声，而何凌云却依旧古井无波。
能够理解剑客的永远只会是剑客。
正因为他也是江湖间数一数二的剑客，所以即使从未谋面，何凌云依旧知道高难问是怎样一个人。
能够练成天下无双的剑法的，自然只有天下无双的人。
天下无双的人，自然会有天下无双的寂寞与高傲。
一个高傲到寂寞的人，又怎么会无故失约？
所以何凌云只是等。
人群忽地由嘈杂转向一片寂静。
何凌云在这一瞬间便明白了缘由。
他抬起头，眼神凌厉地看向前方。
前方有一个人正排众而出。
并不是排众而出！
是那些江湖客在下意识地退避，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那人的眼中根本便没有那些围观之人，他一步一步，缓慢地向着何凌云走来，双眼正紧紧地盯住他！
何凌云也对上他的眼神！
无需证明，无需言语，两人都能感应到，面前这人，就是自己今日的对手！
同为剑客，同为剑客中的佼佼者，他们身上所带着的剑气是无法掩饰的！
自然，也不需要掩饰！
那人慢慢地走入特意为他留出的空地中，向何凌云点了点头。
他道：“我来了。”
何凌云道：“我知道。”
他道：“琐事缠身，未能早至。”
何凌云道：“无妨。”
他笑。
他这一笑，打破了两人从相见始便一直胶着上升的气势，方才纵横场间的杀气也消弭无踪。
何凌云却不笑。何凌云非但不笑，甚至还伸手握住了腰侧的剑鞘。
何凌云的一身行头简朴，他的剑鞘却是由上好的乌木制成。
一个这样好的剑鞘中，自然会有不同寻常的剑。
何凌云握住了剑鞘，道：“动手吧！”
高难问道：“诚该如此。”
他说话的语速缓慢，一字一字咬得极其清晰。
他本来便是一个慢性子。
他也伸手握住了他身侧的剑鞘。
高难问的衣袍、发冠、鞋袜尽是只有官宦人家方才能享用得起的精品，他的剑鞘却只是由普通铁随意制作而成。
一个这样随意的剑鞘中，自然只是一柄寻常的剑。
何凌云与高难问都看到了对方的剑鞘，但都不发一语。
两人身上的气势上扬，相互试探，相互撕扯。
两人保持着握住剑鞘的动作，静静对视。
他们都在等，都在找！
等对方露出破绽的一刻，找一击必杀的机会！
谁先找到，自然就是谁胜！
两人依旧在对峙着，气势不断攀升，场外的围观者中甚至已有抵挡不住这份剑气而狼狈后跌的人出现！
高难问忽然动了！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等他们看清时，高难问的剑便已经架在了何凌云的脖子上！
何凌云额上的冷汗滴落。在那一刻，他根本便不知该如何应对。
高难问的动作很多、很花哨吗？
不！
高难问只不过是向前走了几步，拔剑出鞘，将剑横移至何凌云的脖子上罢了。
那何凌云为什么无法应对？
因为快！
高难问的动作太快！
高难问开始向前冲去时，何凌云依旧在寻觅着他的破绽。
高难问扬剑出鞘时，何凌云根本未曾发现。
等到高难问将剑架于他的脖颈上时，他才猛然惊觉！
高难问出剑，从来只出一剑。
因为他的一剑足够快，根本没有一个对手值得他出第二剑！
何凌云的喉结滚了几滚，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快剑！”
高难问道：“承让。”
他收剑入鞘。
何凌云的面色惨然，他道：“何某出道五年，扬名关中，博取薄名几分。本以为已至剑道巅峰，哪知……”
高难问道：“剑无巅峰。”
何凌云道：“的确如此。是我妄自尊大。”
高难问道：“并非妄自尊大。剑气浩然凌云，已臻化境。”
何凌云道：“那又如何，不依旧是败了。”
高难问道：“胜败有常。”
何凌云道：“败就是死。”
高难问一直毫无表情的面容终于有了表情。
何凌云道：“朝闻道，夕可死矣。”
高难问动容道：“比武较技，又何苦拼上性命？”
何凌云道：“难道你认为性命宝贵？”
高难问道：“自然宝贵。”
何凌云啐道：“身为剑客，生死早该置之度外！”
高难问摇头叹道：“将生死都能置之度外，还有什么准则可以约束出鞘之剑？”
何凌云语塞。
高难问道：“倘若不死，三年后你或可与我一战。你可愿与我后约三年？”
何凌云默默无语。
高难问道：“三年后的今日，我在此处等你。”
他不再等何凌云回话，悠然转身慢步离开。
在出剑之外的时间里，高难问总是慢条斯理的。
他穿过围住他的围观众们时，有人大叫了一声：“高难问！”
高难问一怔，抬眼向着声音传出的地方看了一眼，步伐分毫不乱。
那人诧异叫道：“高难问！怎么不理我？”
高难问只是缓步向山下而去。
那人在拥挤的围观人群中脱身而出，拦在了高难问的身前，道：“我叫你你没听见吗？”
高难问道：“我自然听见了。”
那人道：“那为何不作理会？”
高难问道：“因为我知道你来找我定然没有好事，在听到你的来意前，我需要充足的时间去做我需要做的事。”
那人道：“什么事？”
高难问道：“沐浴、吃饭、饮茶。”
那人瞠目结舌道：“就这样？”
高难问慢吞吞地道：“就这样。”
当然就这样。
高难问每天都要做这些事，即使是自己的至交好友来了，他也一定要做完。
能够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是多么大的幸福？
高难问一向是一个很会把握幸福的人。
因此，花欲燃便不得不呆呆地看着高难问端坐在桌前，备器、择水、取火、侯汤、习茶，将饮茶之礼一道道地做下来。
高难问捧起茶盅，浅呷一口，终于想到了身边还有一个人。
高难问道：“找我何事？”
花欲燃道：“本来有事的。”
高难问道：“本来？”
花欲燃道：“因为我现在发现，我根本等不起你。”
高难问道：“你的心太浮。”
花欲燃苦笑道：“不是我的心浮，是你太慢。”
高难问道：“慢不下来，岂不是浮？”
花欲燃道：“浮就浮吧。我只想知道，以你这慢吞吞的速度，每天哪里还腾得出时间去熟悉你的剑？”
高难问道：“我无时无刻不在熟悉我的剑。”
花欲燃环顾了下这间屋子，道：“我没找到你的剑。”
高难问笑笑，道：“看！”
花欲燃道：“看什么？”
高难问道：“看你的眼前，看这杯茶！”
花欲燃道：“茶怎么了？”
高难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花欲燃道：“明前龙井，市价三百两一两，有价无市。”
高难问道：“再看！”
花欲燃道：“著名工匠专门特制的斗彩瓷一套，至少五千两。”
高难问道：“还有？”
花欲燃道：“没了。再看就该看桌子了。”
高难问叹气。
花欲燃道：“你让我看了半天，你又能看到些什么？”
高难问道：“势！”
花欲燃道：“势？”
高难问道：“没错。是茶之势，亦是天之势，道之势，剑之势！”
高难问的眼睛泛出亮光来，一字一句慢慢地道：“我的剑，就是势！”
他在日常的每一件行为中，都能悟到剑之势！
能够悟到势，又何必再去花时间去练剑？
既然不需要花时间去练剑，他又为何要赶时间，加快自己的节奏？
能够慢下来，他也自然能够快起来。
一个能够慢下来的人，当他想要快起来时，他的速度又能达到怎样的程度？
高难问抬起茶盅，静静地看着浮在茶水中的莲心叶。
闲聊已过，他在等花欲燃提起来意。
花欲燃果然开口了。
他已经等了一路，又等了他这一遭，早便忍不住了。
花欲燃道：“华山掌门遇刺一事，你是否知道？”
高难问道：“自然知道。”
花欲燃道：“天老道是个好人。”
高难问道：“我知道。我还知道，他与你是忘年交。”
花欲燃道：“是。”
高难问道：“所以，你定要找出凶手，是不是？”
花欲燃道：“没错。”
高难问道：“你一定仔细看过了天道人的伤口。”
花欲燃道：“是。”
高难问道：“你从华山千里迢迢地赶来，就是为了来问我，那样的伤口是怎样的招式，怎样的人刺出来的。”
花欲燃道：“不错。我的朋友中，只有你用剑用得最好，况且你喜欢游历四方，见识也广博。”
高难问道：“溜须拍马的话等下再说。你可知道，今日与那何凌云的比试，我为何来迟？”
花欲燃道：“自然是因为你生性磨蹭，耽误了时间。”
高难问微笑道：“当然不会如此。我只是在赶路上花了太多时间。”
花欲燃道：“哦？”
高难问道：“我早已料到你会来找我，因此我也去了一趟华山，看了看天道人的伤口。”
花欲燃笑了。
朋友！
什么是朋友？
在大战之前，来回奔波千里，不给自己留一点休息的机会，只为了帮朋友一个忙，这样的人，算不算朋友？
这样的人都算不得朋友的话，那世上哪里还有朋友？
花欲燃只是笑，却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
朋友之间，何须言谢？
朋友之间，何须多言？
除了笑，除了畅快地大笑，花欲燃又还能做什么？
高难问接着慢吞吞地道：“我看了那道致命伤。据我所知，能够用剑刺出这样一剑的人，不过五指之数。”
花欲燃道：“哦？都有谁？”
高难问道：“乐逍、辛子武、余鹤北、我。”
沉思了一会儿，他又道：“还有一人，我却不知道他如今是否还活着……”
花欲燃点点头以示明白，思索片刻后，他道：“乐逍是天老道的徒弟，风评道他放荡不羁，不像是能做出此事之人。”
高难问道：“辛子武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只是他一向拘于塞外，从未听说过他与天道人有过龃龉。”
花欲燃道：“余鹤北也不太可能。他与天老道是至交好友，又怎会做出如此之事？”
高难问道：“的确如此。”
花欲燃道：“你确定只有这些人拥有如此实力？会不会有人平素不用剑，但造诣也十分深厚？”
高难问道：“也有可能。”
花欲燃道：“所以我依旧毫无头绪。”
高难问想了想，道：“其实有个人的嫌疑很重。”
花欲燃道：“谁？”
高难问道：“就是那个不确定生死的人。”
花欲燃道：“连生死都不确定，又怎么会有嫌疑？”
高难问淡淡地道：“因为那人是木萧萧！”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高难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