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长长短短

1、第一章 来信

　　倾城才刚刚踏进院子，百梨便迎了上来，倾城看她面色有异，心下稍动，抬眼往她身后一望，果然是长贵正在她身后不远处立着，低头弯腰一片恭谨的样子。倾城继续往正房走，百梨几步挨上去，倾城略略偏头低声地问：“老爷和夫人？”百梨轻轻点头，便稍退几步跟在倾城后边进到屋里。
　　换过衣裳，上了茶，倾城散着半身头发、一身白衣地斜靠在榻上，一手托盏，一手揭盖，漫不经心地问下首的长贵：“可是老爷派你来的？”长贵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是的，这次老爷让小的带了封信过来给大小姐。”说着便从袖兜里掏出一方白纸来，百梨早挥退了一干丫鬟，她走上前去接过那封信递与倾城。倾城却并不动，只待缓缓地喝完了茶，才伸出两只白玉般的手指接了过来。不过两页话，倾城一目十行早就看完了，却拎着纸不说话也不看别人。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她慢慢折起那封信放在榻边的小几上，眼神这才有些郑重：“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可是决定了？”长贵仍低着头，“是的，大小姐，老爷说一切都在信中说明，只要小的带句话给小姐，无论小姐怎么决定老爷都是小姐的父亲。”
　　已是暮霭时分，夕阳的光线渐渐地暗了，微凉的空气缓缓地漫进屋子，百梨端进来晚上的餐点放在小桌上，一面掌了灯、温了茶，关上门转过身，却看见满屋子昏黄暖融的灯光里，倾城倚在书桌前的凳子上，鸦羽般乌黑鉴人的秀发瀑布似地披满白色的衣襟，头上一根通体透白的羊脂玉簪，脸色如玉如雪，微微斜飞的修长眉毛下一双眼睛深如古井，嘴色鲜润诱人，从侧面可以看到令人渴望触摸的下颚优美的弧度，在这不甚明亮的灯下有一种静谧深沉的力量。百梨看了一会终于清醒过来，心中懊恼自己又失态了，一面招呼倾城吃饭。倾城却站起来将手中的信纸伸到百梨面前说：“父亲和母亲这次大约真的要分开了。”声音平静的看不出什么情感，然后径自走到饭桌前吃起来。百梨拿着那两张纸凑到灯下细细看，眉头越蹙越紧。她站在灯下呆了半响，看看专心吃饭的倾城，嘴唇蠕动着想说些什么，末了只有一声叹息。夫人已扶柳侍郎为平君，后院与老爷分庭抗礼，二小姐被宫中王贵君认作干女儿，并赐封“平灵县主”，祠堂里记为嫡女，夫人不顾早年谢府的支持，举全家之力投靠三皇子成亲王，卷入夺位之争。老爷已经心死，不惜净身出门决意和离。一切既成定局，多说无益！
　　熄灯之后，倾城合身躺着，夜凉如洗，清冷的月光透过打开的窗子投到冰冷的地面上，微微的反光给整个房间都带上了一层淡淡地光亮。她合眼安寝，心思却不停地回转，死亡、出生、成长、戍边、封赐，这些前尘往事走马观花地浮现在眼前，不得停息。终于睡去之后，梦中还回荡着前世的呼喊。
　　第二日清早，倾城就吩咐百梨将长贵唤来。她也不进屋，就立在初升的日光中递给长贵一个巴掌大的白色布包，长贵不解地抬头，却只见倾城一袭白衣上通体花纹全无，柔和的光线均匀地洒在她身上，整个人尤如遗世独立欲羽化而去的神祗，长贵眼神一触即低下头不敢再看。“你拿着这个玉佩去找夫人，说我从此姓谢，这个玉佩还是还给她。”说完便转身而去了，徒留长贵一人留在原地呆看离去的背影。
　　倾城在自己的房间看书看到晌午，百梨过来传消息，“平成候晚上请各位将军和小姐去春钓台赏花观鱼。”倾城叹一口气，烦心的日子烦人事情特别多，这个平成候生性形骸风流，平日里对她窥视之意颇重，每逢节年好花好月之际就举办宴会诗会，遍地找由头见美人享乐，亏得她一向低调持身，生性淡然、事事不理的名声已经传了出去，一般不大理会这种无关痛痒的聚会。“帮我回了，说我在已与人相约，多谢平成候美意。”百梨答应着出去了，倾城望着外面白亮亮的日光和院墙边上被风吹过来的杏花发了一阵子呆，顿觉诸事清闲，一时觉得切莫辜负了这等好时光，于是她收起手上的《名臣传》，稍稍理理身上的衣物就踏出去了。
　　外面的春色正深，依稀可以闻见不知名的山花的香味，和着清爽沁脾的绿叶的味道，让倾城的嘴角牵起了笑影。墙那头的枝头上茂密的枝条抽着绿芽，密密匝匝，一片热闹景象，她这院子里的景色却单调寂寥，地上灰黄色的土压的严严实实，只有院墙右边一株年轮久远的大槐树，顶着一头浓浓的绿色，春光灿烂地风中摆动。倾城此时才微觉自己好像大意生活地太久了，“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展眼间已是十四个年头过去了，心上可曾停留过什么？倾城问自己，回答只剩一片茫然——什么都没有！
　　平城东郊的金野湖里，柳树才蒙上烟一样的轻绿，远远地多情的戏子一般舞动长袖。柳荫下的小舟里却仰躺着一个人，意态悠闲，纤腰束素，线条婉转风流，颜色如春晓之花，印衬着洁白的衣裳和衣下优雅细腻的玉脂脖颈，柳荫下有一种慢慢堆积的诱惑。倾城一手抱着腌渍杨梅，一手伸到罐子里捉一颗送到嘴里，随手将核扔进湖里，一面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一下手指，仿佛意犹未尽的样子。小舟轻轻地晃动，带动水面的细波一圈圈地荡漾开去，水中游鱼细致可见，趣致可爱。在这春风沉醉的年华里，碧空如洗，韶光正好，倾城不禁有些微醺，朦胧中只想着隔两年辞了官，去山明水秀的南方找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住下来，盖一个小院，中些寻常蔬菜，搭个葡萄架子，养养小鸡鸭，春日读书，夏日弹琴，秋日郊游，冬日听雪，看夕阳西下几度，闲适一生。这份美好浮上心头，倾城不禁微微而笑，慢慢沉入梦中。
　　醒来已是一片漆黑，倾城睁开眼睛，脑海犹自留有梦的残痕，她转过头看着夜色下微微发亮的湖水一会儿，便坐起身来。去哪儿呢，倾城想，这里夜色深沉，湖边上人迹皆无，只是远处的深黑处闪烁着些灯光，倾城一时间有些茫然，她一手拂过身上的衣裳，触手微凉如同她无处安放的心。
　　星光下野地里漫无边际地走着，无边的黑暗包裹着倾城，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夜空中漂浮一般，渐渐沉入自己的心事之中。好像过了一会前面忽然一声喝：“站住，这里是平成候府的春钓台，闲杂人等速速离开。”倾城仿佛骤然间醒悟过来，她抬起头看见前面已是明亮一片的灯光，一个官兵打扮的汉子正朝着她呵斥，她站在灯光无法照及的幽暗处，那官兵站在明处背着光，一时间无法看清倾城的容貌。倾城狡黠一笑，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她转身朝黑暗处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