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第 17 章 ...

  •   城外的鼙鼓闷闷响起的时候,苻坚刚刚好将眼角疲惫地撑起一道缝,灰暗的天光撒殿来,伏案睡了一夜,全身的筋骨都戳得皮肉生疼,恨不得把骨节一根一根剔出来,清理干净,再好好地按回去。
      醉倒的不知是金樽,还是樽前人。
      风声穿过空荡荡的屋子,发出一股如泣如诉的绕梁声,眼前的奏疏皱得厉害,被酒泡湿又干透,手指一抹便是一道黑色。
      扬沙天。
      苻坚不知自己是被鼓声吵醒的,还是殿下黑压压一簇簇新鲜的人头,一个个都面色凝重把国仇家恨挂得老高,好像要把眉头拧成灯芯,再佐点怒火,砰地一下就能炸个酣畅淋漓。
      每个人的脸都漆黑如锅底,这风沙可真够厉害的。
      苻坚懒懒用一只手支住桌子,晃了晃才堪堪立稳。
      转头问:“那袍子呢?”
      便有小太监从柱子背后鬼魅般冒出来,尖声尖气道:“回皇上,都准备好了。”
      宫女捧着一只锦盒上来,绣得云水氤氲,鸟语花香。
      苻坚盯住掀开的盒盖看来很久,颓然道:“也不知他,喜不喜欢。”

      等了这么久。
      终于。
      对峙于阵前。
      长安城,清晨,雁翅阵。
      今天风沙尤其大。
      黄黑色一直往领口袖口里灌,慕容冲觉得每一根头发的缝隙都挤挤挨挨地驻守了一大批尘土,不由得嫌恶地皱起眉头。
      远远的城楼上有那么个模糊的影子。
      苻坚。
      当然,这个男人即使挫骨扬灰也能认得,他早已把自己的身影一鞭一鞭抽进他的骨血。
      他从来没有隔这么远看过他,原来也可以如此灰暗,萎靡,渺小,模糊——慕容冲搜罗着脑海里每一个词汇,和原来的高大,清晰,轮廓分明截然不同。
      秦使在阵前一百五十步下马,一行三人,恭恭敬敬地捧着什么走近。
      慕容冲被沙土呛得有些鼻尖发痒,腾出一只手掩住半张脸,恰好听见对面远远飘来一句——尔辈群奴正可牧牛羊,何为送死?
      声音还是那声音。
      不知是风太大还是相隔太远,总觉得底气不足,虚虚浮浮地散开来,笼在半空中。
      他当然记得苻坚忽地反手一个巴掌扇来,轻蔑地捉住下颌,道声:“奴才”的表情,半是轻佻半是玩笑,还带着那么些莫可名状的兴奋。
      “只不过,做厌了奴才啊……”慕容冲轻轻咳嗽,腔调里三分捉狭三分平淡,三分狠戾,另有一分欲说还休的——勾引,“皇上——”
      尾音拖得老长。
      苻坚手指一紧。
      虽然看不真切,但明明听出,他一定在笑,他一定挑起一侧眉尖,他一定微微低首,再将眼神向上勾起,他一定扬了嘴角,他说完的时候,当然用舌尖舔了舔被风吹得生疼的嘴唇。
      直指心口的是——时隔这么多年,他居然还能从他的话音里,听出淫靡的情欲的味道。
      眼神一花,只得伸手扶住粗砺的青色城砖,这一定是宿醉未醒的缘故。
      “奴则奴矣,既厌奴苦……取尔见代。”
      下半句飘至耳畔,声音似乎弱了下去,听得不够真,却也清清楚楚地把他的意思理解个透。

      慕容冲挑剔地看着来使手中的锦盒,好像看着团可笑的烂布,上面细细密密绣着的手工无比熟悉,是长安城里翠羽坊的精制,当年他扯破了不少绫罗绸缎在碧梧宫里发疯撒泼,直到苻坚亲自拿来一件翠羽坊的披风才破涕为笑。
      现在想来,自己都不知为了什么。
      是为了看他纵容的神色,看他总有些过于用力的脸上昙花一现的温柔么?
      锦盒是宫里的手艺,慕容冲还记得某些个无聊的下午,他坐在那个老宫女身边默默看她穿针引线,锦缎上原本一小点的殷红渐渐会扩展成一朵摇曳多姿的牡丹花,抑或一对卿卿我我的戏水鸳鸯,她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
      不知道为什么,长安城里一花一木一草一虫似乎都了然于胸。
      明黄的诏书上笔迹也烂熟。
      他抽出七识朱梧,用刀尖挑起来,平平端送到来使眼前。
      说:“念。”
      压抑的声音让那人毫无根由地一抖。
      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抖了起来,磕磕巴巴地念:“古人兵交,交,使在……在其间。卿远来草创,得无劳乎……今送一袍,袍,以明本怀。朕……朕,朕……”
      慕容冲不耐烦地抖了抖刀,让他侧过脸能看到后面的字。
      “朕……于卿恩分如何,而于一朝忽为此变……”
      “噌”,慕容冲反手将刀挥出,直直插入那人足见一寸的地面,圣旨钉在泥里。
      “恩分?”
      慕容冲的笑意近乎疯狂。
      此时风云突变,一重浓厚的乌云从西面翻滚而来。

      “他怎么样?”苻坚端坐在龙椅上,问。
      使臣用眼角努力地向上看,发现皇帝似乎短小了一截,塌陷在龙椅中央。
      “他……”
      “凤凰儿,他,怎么样?”
      “白虏极其嚣张顽劣,竟不收……”
      “够了!”苻坚不耐烦地打断,声音却不大,“我是问,他看起来,怎么样。”
      使臣蠕了蠕嘴唇,努力想揣摩圣意,徒劳无功,只好支支吾吾:“他……形容……乖张,笑,笑得古怪……”
      苻坚没再追问,殿里的气氛愈发阴冷。
      过了许久,他觉得自己的腿脚都已不属于自己控制的时候,苻坚又问:“他还说了什么?”
      “反贼,反贼说……微臣也不甚明了。”
      “什么?”
      “说,姐姐的下落,我知道他必然不会告诉我……你替我问问,那小六子,肯不肯透露一二……还说,他答应过小六子,让他留在宫里……”
      “死了。”
      又是一段苍白的静谧。
      苻坚忽地笑出声来:“小六子……死了。”
      他不但死了,而且臭了,碧梧宫已经荒凉到死了人十天半个月都发现不了。
      苻坚似乎有点报复的得意:“你去告诉他,小六子死了,还被抛尸到城外,早就不知道变成何处的孤魂野鬼了……”
      末了,饮尽杯中酒。
      眼前的时空交睫之间,似乎看见了第一次见到的那个腰身挺立的少年,跪在阶下,从层层叠叠的后脑勺里扬起白皙的面容。
      那眼神,凌厉得如一把刀。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时候是不是就看到了结局,是不是越是难以掌控,就越是要握在手里,即使扎得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白骨支棱。
      仍不愿放手。
      苻坚扫了一眼冰凉的宫殿:“传诏,摆驾五将山。”
      说完自己也失笑,明明是不想面对,明明是难以逼视,明明是不敢,明明是逃避,还要说的煞有介事,说得……跟真的是游山玩水一样。
      然后很慢很慢地走下去,将锦盒里的衣服捡起来,把脸埋进去,除了丝线的味道,便是阵前的风沙,土气冲进肺腑。
      “凤凰儿……”
      他当然知道,把他收入宫里的那一刻起,这故事便不会有结局,只是没想到这么敲锣打鼓地唱了半天开场,便直接成了身后事。

      月余,苻坚为姚苌杀,四十八岁。

      慕容冲裹着一件赤色耀眼的锦袍,半阖眼,仍有流丽的琥珀光芒从缝隙里漏出来,袍子上绣的是凤凰浴火,大燕以武立国,尚武德,尚赤。
      他眼前是许木末明艳的刀尖。
      他脚下是一爿空虚寂寞的长安城。
      七识朱梧在手,枫泾笼于袖,小指微微弹了两下,又默默垂下去。
      “许将军,你知道辛夷姐姐在哪儿么?”
      四周的羽林军剑拔弩张,只要许末木一点头,自然有千百支羽箭扎过来,慕容冲在脑海里反复想象这个画面,甚至感觉到魂灵冲破肉身,于半空俯瞰自己的尸体被踩在脚下的场景。
      嘴角不由自主扬了起来。
      远处箭垛拐角一个小兵狠狠吞了口唾沫,对旁边人说:“他,他真好看。”
      被人狠狠一脚踢中孤拐,痛得脸色发白,手里的弦又紧了紧,摩擦着弓发出吱吱的缺乏润滑的声音。
      “许将军,你到过邺城么?”
      “许将军,你要是打下邺城,能帮我找到辛夷姐姐么?”
      黯淡的日头斜斜挂在对面宫殿的檐角,是长安城里早已看腻的黄昏。
      “许将军,她很好看,眼睛很大,不,也不是很大,眉毛是长长的,很白,头发很密,是那种,很深很深的黑色,比墨还黑。”
      “许将军,辛夷姐姐不爱笑,她小时候是爱笑的,在邺城的时候,她笑的时候,有酒窝……有,好像又没有,对,就一个,在左边,很浅。”
      “许将军,她腰身很细,她没有很高,到我,到我肩头,就是这儿……”
      慕容冲刚刚抬起手,想比划一下,猛然觉得胸口一凉。
      低头一看,刀身如水,正映出自己的眉眼。
      一股鲜红从血槽里渗出来,啪,掉下去。
      砸在灰色的地面,开出一朵很美好的血花。
      喉头一甜,慕容冲看见压抑了很久的天上,终于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一片两片,三片四片,有一小片飘到额头上,犹如辛夷冰凉的手指覆住。
      新年的第一场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盖住了改朝换代的长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 17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