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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又怎么了?”苻坚漠然地拎着一只酒壶,倚住窗沿,外面依然是浓荫,雀鸣,阳光浓烈——谁知道呢,今时不同往日,草木花鸟全然不管这些。
      这里王景略来过,慕容垂来过,姚苌来过,吕光来过,纷至沓来的那些影子如今再也没见过。景略死了,他反而省了很多心,不必心痛这个自己托付一辈子的人一错再错;慕容垂反了,众将被牢牢钉在前线,当年随自己夺城下邑犹如等闲的一伙人被慕容垂追得犹如穷寇;姚苌自立门户了,他走的最早,基业也越做越大——偌大一个秦国,就像生了蛆虫的腐肉,永不肯能回归原样,唯有越来越千疮百孔尘嚣日上。
      想想也好笑,他苻坚一世,信过那么多人,用过那么多人,除了死人,便剩下反贼了。
      当年来的最勤的慕容冲,也安营扎寨,自立为王——哦,不对,他现在是“皇帝”了,在长安城外五十里布下大阵,鱼死网破你死我活,这才是兵家常事。
      在眼前努力勾勒慕容冲削尖的下颌,往上是嘴,鼻子,眼睛,眉毛,发际,再画一顶金冠。
      凤皇儿。
      他不是他的凤皇儿,早已不是。
      或者,从来不是……
      两个看起来不够眼熟的臣子在底下推搡一阵,终于一人站出来,垂首道:“慕容冲叛军再进二十里,已逼近长安。”
      “哦。”
      抱着酒壶望天,苻坚自嘲地牵动着嘴角——这不是慕容冲的习惯么,以前总一个耳光扇过去,责他心不在焉,责他贪享麻醉,结果自己也如此。
      最近总是不停的想起他来。
      大概,是因为他的军队日益接近的缘故吧。
      苻坚把酒壶放在窗台,也不回头:“知道了,你们走吧,对了,碧梧宫有个叫小六子的太监,把他给我叫来。”
      很久没有听小六子说慕容冲在碧梧宫时候的事了。
      记忆这东西,越是强求,越是稀松。
      只不过——是日子久了罢。
      而碧梧宫,他觉得自己就快想不起来那里的模样了。除了慕容冲,那里……还有些什么?
      酒意上涌,苻坚有些焦躁,声声蝉鸣搅人心境,他说:“来人,把那些蝉雀都杀了。”话音没落,自己也觉好笑,斩不了什么乱贼,权且杀杀鸟虫,也罢。
      他仿佛饶有兴致地看着太监宫女们追杀虫子,一片慌张之下撞进来个更慌张的,小太监脸色惨白地扑在阶下磕头:“小……小六子死了……”
      “死了?”苻坚俯看着他,一只灰黑色的鸟儿被众人追得无处可逃,跌跌撞撞地摔在了地上,一只脚踩了上去。“怎么死的?”苻坚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具鸟尸,小小的头歪在一边,血迹被掩在了躯体下。
      “吊……吊死的。”小太监擦了把汗,终究改不了添油加醋的八卦天性,“舌头伸得老长,烂得都流脓了,臭得整个碧梧宫都……”
      “他为什么寻死?”苻坚低声问。
      小太监愣了愣,拿捏不定地说:“许……许是畏罪……”大着胆子看了看苻坚的脸色,“难保跟白虏有勾搭……”
      苻坚冷冷一哼,转身挥袖。

      两军对峙看了无数遍,慕容冲低了低头,似乎不习惯凛冽的风沙,闭上眼,又睁开来,远远的城楼比以往的每一段都高都厚。
      长安。
      不知道是为什么,最近总是做梦,夜半在大帐里蓦然惊醒的时候,便只看见牛油大烛呼呼地烧着,照得帐内一片光明,间或烛芯里杂了几丝异物, “哧”地一声裹出一团黑烟,略微的焦味过了许久才渐渐蔓延开来。
      镜子里明明可以见到,眼下浓浓一圈乌痕,有时候看不过眼,用力揉,揉得皮肤红起来,浅浅淡淡地几缕胭脂色,却怎么样也消不了那睡不足的印记。
      慕容冲从袖口里拉出一方丝帕,紧紧地握住。
      帕上几点黄痕,用力看,还是几点黄痕,唯有自己知道曾经也嫣红夺目过,恍如桃花初绽在帕子上的血。
      这么多年来,流离失所的不仅仅是人,还有身边物。
      物非人非。
      千丝万缕都纠结在一起,不知道何去何从。
      似乎在长安城里,反而更容易入睡,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狠毒乖戾的份内,什么也不必在乎。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洛阳城里寒风凌冽的下午,炭气熏人的温热房间,辛夷曾为他擦掉颈后的一抹血色;依然是很多年前,某个早晨,依然是辛夷,依然是这条丝帕,后背带鞭痕交错纵横,将它染得一派淋漓。
      曾经柔韧的质感也渐渐薄脆,直到很多细节再也想不起来。
      干脆披衣起身,慕容冲忽然发现,他已经忘记辛夷说话时的样子,仿佛是喜欢微微蹙眉,又似乎是容易抿起嘴唇,还是……会用一只手指支住下颌?
      她的眉是斜挑扬起还是温柔落下,也都模糊了印记。
      “辛夷姐姐……”无形的恐惧一瞬间攻城略地,只能缓缓地蹲下,将头深深埋入两手之间。
      可是,居然,那个男人的一颦一笑还深深印在脑海里,他鬓角细碎的发丝,他掌上清晰的老茧,甚至手指滑过背脊的感觉恍如昨日。
      为什么?
      夜空中偶尔传来微微的响鼻声,慕容冲掀开帐帘走出去。
      训营的士兵井然有序地默默穿梭在营帐之间,敌楼上朦朦胧胧略微可见挺拔的人形,远远的长安城失却了白日里的巍峨壮阔,只剩下一抹黑沉沉的轮廓,低低而臃肿地匍匐在地面。
      仿佛贴近了看到舞娘眼角的皱纹和松弛的皮肉,让人忍不住怀疑,究竟要得到它做什么。
      马倌正在给踏雪上夜草,咀嚼的声音从微弱的昏黄里传过来,规律而有节奏。
      慕容冲静静站在他背后帐篷的阴影里,盯着佝偻的背影,夜风倏忽从眼前掠过。
      熟练地将草垛翻开来,耙开,用手指试试干湿,又慢慢一层一层将晒干翻新的草堆起,草垛慢慢高起来,顶上尖尖的,匀称而丰满;又将栏里的马粪一一清扫,用簸箕扫起干燥的细土铺进去,拍匀,踏实,马槽里的水起了浮尘,倒出,换上新鲜干净的河水。
      忽而伸手捶了捶腰间,似乎已经直不起来,马倌轻轻叹口气,不知道是在对谁说:“长安有什么好,风沙盖天。”
      慕容冲半张脸在火光下若隐若现,另半张仍埋在阴影里,开口:“你姓刘吧,我记得没错的话。”
      老马倌仿佛吃了一吓,仍是不紧不慢地回过头来。
      “太守的记性,真不错。”
      “你是哪儿人?”慕容冲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和人说话,竟都忘了该怎么开口,每日说来说去的不过是攻城否?死伤否?围城几日?无趣之至。
      “小的本是南边来的,逃难到平阳。”马倌手上的活并没停下来,仍在不紧不慢地夯土,在马前马后慢悠悠地转来转去。
      “家里人呢?”
      “家里哪还有什么人……闹饥荒的时候都死光了,孩他娘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憋着一口气不咽,竟是说要等儿子回来。”
      “等到了么?”
      “嗨。”马倌好容易把地弄完,又重新耙起马草来,淅淅索索没完没了,“儿子逃难路上丢了,也不知是死是活,若要活着,约莫比太守小不了多少。”
      慕容冲愣了愣,他本以为马倌好歹也有六七十岁。
      马倌偏偏头,笑出一口黑黄的牙:“我明年不多不少,刚刚好满四十岁。”
      “那……”
      “后来她哭得瞎了,我去外面随便领了个孩子,叫他磕头喊娘,给了他半个饼,直直的这么口气就落了,还带着笑……也不知道是真信呢还是假的。”他伸出手,用力抠了两下后脑勺,发出嗞嗞两声,“我就骗过她这么一回。“
      “后来呢?”
      “后来过了两天,拿席裹着扔山里去,看见那孩子死在水沟边上,脸上脏脏的,脚趾头被野狗啃得剩了一半……”
      “我也没家人了。”慕容冲缓缓紧了紧披着的衣服,把一条袖子拉过来裹在胸口,“不知道辛夷姐姐……”胸口猛地一抽,终于没能说下去。
      马倌顿了顿手:“这世道,不如死了。”
      终于记起上一次聊天是什么时候,那人兴冲冲地跑过来说神神秘秘说我人讲你要封官了还没人知道哦我一个老乡偷偷告诉我的,慕容冲胸口起伏了两下,音调仍是凉凉地:“我在宫里有个朋友,也是姓刘的。”
      蓦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拖出一道血红的泪痕。
      “这颗星,是不是苻坚呢?你说……”慕容冲眯起眼,定定瞅着流星消失的方向。
      咳咳咳咳,马倌忽然跟抽风似的咳嗽起来,好容易平息了:“太守,夜半三更的,风太大,还是进帐睡吧。”
      “我答应过小六子,把他留在宫里的,你说如果杀进城,我怎么样才能找到他呢?”也不知是真问他,还是只不过碎碎自语,慕容冲慢慢踱回去。
      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把手中的东西塞到马倌手里:“咳得厉害,擦一擦。”
      柔软的一团。
      启明星已然升起,只是黑沉沉的墨色帷幕似乎被烽火染就,迟迟不肯褪去,凝成明亮的一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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