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故梦难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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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山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依然在屋里发疯。
叶城也不说话，将剑横放在膝上，信手擦拭着。
“我很忙，但可以做到我不介意帮别人的忙，”叶城看着自己的剑，“我不喜欢你这样求助的态度。”
常山的动静停止了。
他慢慢从床底爬出来，他头上还有些灰尘蛛网，显得狼狈无比，但他的神情显而易见端肃下来。常山单膝跪地，垂首道：“一再冒犯，十分抱歉。”
叶城看着他，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好似非常烦恼一般。常山见他的神情松动了些，自己也松了一口气，可他依然不敢站起来，面前的少年侠客非常年轻，因为脸上常带磊落又开朗的神情而总让人想以“男孩子”来称呼他，可他如今不言不语淡淡看着自己的剑，身上却有无形的一种气势，他的轮廓还有些青涩，却依稀叫他想起年幼时候见过的一个江湖前辈。
常山思忖良久，终究忍不住问道：“你……为何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觉得要想到不是很难？”叶城有点迷茫，他说，“那本剑谱很好，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不会把这本剑谱这样毫无保留地呈现给别人。”
常山看着他这理所当然的样子，也跟着茫然起来了：“然而……在世人眼中，苍岩派的确已经走投无路了。我的武功平平，后辈的武功你也看到了，上无师长庇护，下无后辈传承，这个门派本也就行将没落。”
“因为你并没有武功平平，”叶城淡淡地看着他，“你能将一本‘自己都看不懂’的秘籍记得一分不差，你能将所有可能是关窍的地方都呈现在图纸上，你能在我随随便便的出手里，找到符合秘籍的招式记载，能做到这些的人，花些时间钻研那本剑谱，稍加运营也可以成为江湖有名的好手。”
常山沉默着。
“你没有这样做，甚至你选择了一个常人更难接受的方式……因此我也想了想，你的门派如今变成这样，会不会也是某种韬光养晦的结果，你在躲避什么凭借一般的武功无法应对的大难？”
常山低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明白只要我一旦有所行动，就必然有所破绽，”他低声道，“可在利益的面前，人们总是会选择性忽略很多蛛丝马迹的。”
世上从来没有天衣无缝的计谋，然而人们的欲望总比计谋的破绽更大。
就如同那本剑谱之于侠客们，纵然这样的事情不太合乎常理，可剑谱在前，他们依然愿意欣然前来。
就如同他以为叶城作为一名初出茅庐的少侠，没有背景，没有太大的功业，有掌门之位落到面前，是他天大的助力，对他来说是天大的诱惑，在情势逼迫之下、众人推波助澜之中，很难有人不顺势接下来。
但叶城并没有。
甚至他会选择头也不回地跟随那个杀害温雪怀、掳走君此寒的朱雀狱恶徒，他出言提醒，却被果断拒绝。
他或许从开始就没想过做什么少侠。
叶城晃了晃手中的信笺，打断了他的沉思：“如今你的危机已经逼到眼前来，你既然选了我求助，如今能不能好好说话？”
常山抬起头来，接触到叶城的目光后忽然一震——是的，他之前的行动和私心并没有能够瞒过他，想要获得他的助力，所做的不该是欺瞒和逼迫，也不该是放低身段求得同情。
常山抬起头来，他直视着叶城清澈的眼眸。
“我在武学上并非毫无修养，我知道一些关于你那个朱雀狱的朋友和郁轮袍武功的来头，”常山道，“我以此、以日后我和苍岩派可尽之力与你交换，望你助我苍岩派躲过劫数。”
叶城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终于笑了起来：“早这样不就行了？”
“我年岁比你稍长的时候，做过一件错事，帮了一个人，让不该死的人死了，从此我一直活在提心吊胆之中。”常山面色苍白，但他说话的语调已然维持着平静，“只打听闻她……她的头颅被镖局运送而后落入朱雀狱中，我便明白，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她？云何夫人？”叶城转头看着那截泡了水的枝条，又明白了一些。
“阿意。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未被世人称作‘夫人’，她的武功自小不是最好，可她从来都是人群里最亮眼那个，她看待什么东西都显得那样有趣，人们簇拥着她。我没有你那样英俊的一张脸，出身也不是顶好，她所仰慕的一开始也不是我，我便认命远远望着她。
阿意的丈夫去得早。她没有后悔那样年少的时候毫不犹豫嫁给他，也没有为他的离世去怨恨别人，她给他守着寡，也自己好好地活着。她很有趣的，我说过。就连千叶阁主那样的雅人也同她结成忘年之交，他们可以谈风论月、下棋作画到忘却时辰。
本来一切都很好。她聪明又充满好奇，她交游广阔有许多朋友。但有时候那些都会成为祸端。”
常山垂眸看着地面，神情渐渐浮上一层痛色：“她和千叶阁主相熟，无意间发现千叶阁恐怕不止人们所看到的模样，千叶阁有强大到叫人功力一跃千里的武功，叫人富足到可建立城池的财富……阿意察觉到了这一点，本来一直没有说破，有一日酒酣无意泄露了些许，引得不怀好意的众人逼问。”
叶城皱起眉来：“众人？谁？朋友？”
“大约是朋友，”常山艰难地说，“也是江湖有名的恶徒、以及不容于世的魔教教首。”
叶城纵然涉世不深，也觉得十分稀奇：“怎么会交这样的朋友呢？”
“阿意觉得……正道也好，邪道也罢，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而已，”常山叹口气，“所谓不容于世之人，只是放荡不羁藐视世间条条框框而被世人不容，他们自由恣意，坦坦荡荡，或许比伪君子们更为可亲可爱。”
“这什么想法？”叶城有点震惊，“恶徒之所以成为恶徒，多半是因为他们做过什么恶事，他们既不在乎名声与规矩，那想要动恶念、做恶事，当然比一般人容易很多。伪君子纵然可能两面三刀，但他们至少顾虑一点世间道德，毫无底线的人难道不是比他们更可怕吗？”
常山苦涩道：“她当时又如何能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武功不好，只是个女子，此刻如同羔羊落入豺狼堆，她只能借口推脱，稍微躲过一两日。”
常山叹口气，又道：“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她那样狼狈的形容，她说她必须死。她从容在人群中周旋那么长时间，第一次见到那么狰狞的面容……我是她不被人注意又最可靠的友人，我可以为她掩护。我们一同设计了一场死遁。”
叶城忽然插口道：“死遁没有成功？所以千叶阁的消息还是被泄露了出去？”
常山摇头道：“……阿意其实已经安然离去。只中间出了点问题。”常山先前回忆的时候还很平静，如今的声音却有些颤抖:“我为了替她掩饰过去，面对那些人的追问时，不得不放出模糊的风声……”
但或许恰是这点风声，使得千叶阁如今已不复存在。
常山掩面，深吸了一口气，力图使颤抖的声音平复下来：“阿意消失在人间，千叶阁当初却被焚毁……我知晓发生什么，我听闻那一日及其惨烈，有人啼血诅咒说——今日身入修罗，来日定当偿还！”
“那一日尽管再无身历此劫的千叶阁之人活下来，我却做了连月的噩梦，梦里他们张牙舞爪，像从地狱而来要像我报仇。这些年我始终小心翼翼，因为假使我作出什么大功业，恶徒们能猜到当初我做了什么事情，知道我放出的风声并非无意，假若我是平庸之人，便不会被他们所在乎。我其实并没有那么畏惧他们，只是……我总觉得千叶阁怨念深重，恐怕连冤魂都会在世间索命，我……每逢听到过去的事情，总无法安眠。可他们真的回来了！甚至阿意——阿意竟然被找到了！就今日，我还来不及布置，他们已经——已经朝我来了！”
叶城端详了一下手中的信和那根枝条，道：“你不想死，可假若他们真的来了，我又该怎么帮你？”
常山低头沉默了很久。他眼下发黑，有着淡淡的眼袋，和几道清晰的皱纹。像他这个岁数，也还有很多大侠风流潇洒，风华盖世。
“我很怕死，但……或许并非不可以死，”常山抬头看着远处的天，天际已经微白，一日又将开始，他慢慢笑了笑，“我当年，如你那样年少的时候，也曾想要快马长剑，驰骋天涯。”
而今他是个看起来再平庸不过的男人，他是最最普通的江湖芸芸众生之一，哪怕发疯打滚，在人们心上都难以泛起涟漪。
“十几年了，假如真有天意能裁夺是非，那他们就来审判吧，我厌倦这样行尸走肉的日子，也痛恨如今的我，”常山看向门外，依稀能看到两个少年抱着剑靠在门边打盹的影子，“可我不放心他们，有我在，还能与旁人周旋，我没有了，苍岩派就会变成所有被瓜分蚕食的小门派一样，以他们的资质，未来也只能流浪江湖。你很强，如今看来也并非不聪明，我想如果是你——你总有一天能在江湖闯出自己的名声，苍岩派会打上你的标签，他们会忘记迁怒苍岩派。”
叶城想了一会，却说：“所以这个剑谱是用来帮你找继承人的？假如你找的人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怎么办？你这些后辈还要不要了？”
常山摇头道：“我挑人并非只是看武功，甚至武功不好也没关系，看的是成名的潜质，小奸小恶没关系，我自己也算不得什么纯洁无瑕的好人，我明白，很多时候，利益比情义更为可信，一个门派要经营下去，他们是很难放弃原本门派的老人的。”
叶城这样的是意外之喜，没有身后势力依靠，年少崭露头角，一身过人武功，为人坦荡正直，懵懵懂懂，看起来也没什么江湖经验的样子，是再好不过的利用对象。——当然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叶城和他想的很不一样。
叶城思忖良久，却道：“这件事还是搁一搁吧。暂且如此。”
常山哑然，没有人想到和盘托出以后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叶城又道：“因为我也是有仇家的人，今天没有，之后必然会有，我还等着被仇家追杀溜走呢。”
常山顿时站起身来，声音嘶哑，眼中都满是血丝：“可是——”
“你别慌，你还有时间，如有必要，我也能出手，”叶城起身安抚地拍拍他肩膀，“那信是我朋友写的，他故意吓一吓你。”
常山顿时僵住。
叶城好像还不知道，继续补刀：“那鸟叼来的枝叶也是，一看就是他的手笔。他觉得还不够，有空了再加个码。”
叶城还能耐心在这里听他说话、与他周旋，也不过是因为认出那是谢回留下的信、以及谢回送来的东西。药草他不认得，但谢回之前接触过美人颅之事，内情也定然知晓一点，药草只恐怕在产地上有讲究，谢回既然还能抽空送药草来吓人，那他现在必然还好。
“为何他会知道？”
叶城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我都能看出来的东西你指望他看不出来？”
虽然写恐吓信还蒙中了这种事情叶城是做不到，但并不妨碍他此刻觉得十分与有荣焉。
常山顿住，愕然道：“他那样恐吓我……莫非是为给我施加压力，迫我对你完全交代？！可你身上有伤他未见过问，如今又这样帮你？”
叶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肩膀，其实也并没有完全不过问，但凡他抱怨一句，谢回未必不会动歪心思。
“其实是一样的，他要是比心机输了谁我绝对不会管，他肯定会气焰汹汹等复仇不允许我妨碍他的事，可他要是被谁用武功欺负了，那我就不得不管了。”
叶城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谢回如今还好，是他这两日知道的最好的消息。
常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他慢慢放松下来，低声道：“苍岩派我还可以再撑一段时间，可之前承诺过告诉你的，我也会告诉你。关于他们的武功……我大概有些模糊的印象，那些我并非全然记得，说来恐怕也显得过于凌乱，我将我记得的大约写给你，你可以慢慢体悟。”
“龚春！”常山喝道，门口的少年一震，手忙脚乱握住了剑，“替我寻笔墨来！”
少年应声，半晌才反应过来，一下子撞开门：“师叔你好啦？要不要再拿点吃的来？”
常山一直有些凝重的神情此刻终于放松一点，笑道：“快去吧，还没到用饭时间！”
他们的话题告一段落，外头天色慢慢变亮，叶城注视着面前这个狼狈又疲惫的男人，他如今好似放下了什么，显得平静而淡然。
其实在某个选择之前，他的人生不必如如今一样平凡。
“她或许也没有你所说的那样单纯。”叶城忽然说。
“那又如何呢？活人总是会有私心的，人会因为欲望而蒙蔽，也会因为喜爱而宽容。”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故梦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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