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披着马甲到处坑

6、第 6 章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实在很难想象这相府的奢华程度竟已比得上皇宫内院。那糊涂皇帝若是亲自到这相府走一走就该明白为何会国事衰微，民愤四起。
　　君王无道，为官不仁，民不聊生，天下安能太平？
　　顾惜朝一脚踏入相府后院时，蔡京正坐在水亭中投喂鱼食，水亭下是一湾人工开凿的荷塘，眼下正是赏荷的好时节，曲苑荷风，水鹭双飞，坐对此景，醉拍春衫也不失为雅趣。
　　顾惜朝在亭外只候了片刻便看到蔡京起身向外走来。这样的事是不多见的，平日里就算是童贯等人求见也不可能说想见便能见到，而这一次对顾惜朝算是格外优待了。
　　而顾惜朝心里却清楚，其实并非是自己在等蔡京，而是蔡京在等他。也许，从昨晚开始蔡京就已经在等他前来。
　　一个被金风细雨楼追杀无处躲藏的人在他面前还有何傲骨可言？蔡京欣赏顾惜朝的狠和绝，但他却很厌恶顾惜朝的傲气。
　　因为这傲气会让他忍不住想起一个人。
　　一个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再想起的年轻人。他曾亲手提拔了他，借他东风，助他扶摇直上，平步青云，然而最后也是他一手将他打落地狱，永不超生。
　　蔡京的目光又轻轻落在顾惜朝身上，昨夜的事他早已听说，天下第七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带到了相府。蔡京听后只说了一个好字。
　　他并非不信顾惜朝，而是对戚少商此人心存忌惮。他在官场沉浮这么多年，让他真正视作对手的也就屈指可数的两三人而已，而这个新近崛起的风雨楼楼主，年纪轻轻非但有城府有谋略，而且还有大气魄。他在连云寨的经历蔡京有所耳闻，这种经历过生死沉浮，大起大落的人一定比别人更有韧劲，又不易倒下，更经得起摧折。
　　所以这种人也格外有魅力，格外能让人信服。就连一向狂傲不羁的天剑孙青霞都为他折服，加入金风细雨楼，成为他的股肱之臣。那么顾惜朝呢，听闻当日在金殿前是戚少商向诸葛神侯求情方才保住顾惜朝的性命，这份救命之恩他难道真能弃之不顾？
　　他来投靠自己究竟是真心报仇，还是假意投诚呢？
　　而经昨晚一战，蔡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而且对此非常满意。以天下第七之见，这一战彼此都尽了全力，顾惜朝以一敌寡，力克张炭等人，若非孙青霞出现搅局，只怕风雨楼已损兵折将，这就足以见其实力之强，而风雨楼一夜间连出这么多高手对付一个顾惜朝，也足以见他们杀他的决心。
　　至于那个突然出手救了顾惜朝的神秘剑客，蔡京已派出人手暗中调查，只是暂时还未有消息传来。不过既然是顾惜朝的朋友，想必不会是风雨楼的人，那也就不足为惧了。
　　蔡京想到这里，又开始重新打量面前这个经历了生死一战还全然无事，安若泰山一般的顾惜朝。这个人的身上看不出丝毫的狼狈，甚至感觉不到那一战在他身上留下了什么痕迹。
　　什么也没有，他还和昨日白天一样，脊背挺得很直，笑得很骄傲地看着他。
　　蔡京忍不住拈了一下自己唇上的白须，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很有意思。
　　“昨夜的事，本相听说了，这帮江湖草寇，委实嚣张，京畿之地竟也敢胡乱伤人。现在见你无恙，本相也放心了。”
　　蔡京此刻脸上的笑容很温和，似乎还带着一点赞许的意味，无论怎样，能从那一战中死里逃生多少是值得赞许的。
　　“蒙相爷挂念，惜朝惶恐，”
　　顾惜朝轻轻拱了拱手，语气冷得听不出丝毫的感激之意。蔡京平素听惯了恭维的话，连白愁飞那么狂那么傲的人在他面前也不得不为了讨他欢心而敌手顺眉，这个顾惜朝却连这点都做不到，难怪傅宗书明知他是帅才却弃之不用。
　　“惜朝此番前来，是有一计要献给相爷，好助相爷除去心头大患。”
　　“哦？”
　　蔡京听到这话，倒也没显得有多惊讶，只是摆了摆手，让顾惜朝继续说下去。
　　“就惜朝所知，这江湖上有两个人是相爷必杀之人，一个就是金风细雨楼楼主戚少商，至于另外一个，”顾惜朝微微一笑，目光向水亭外的荷塘飘去。
　　“恐怕就应该是昔日风雨楼的三楼主，象鼻塔之主王小石罢。”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蔡京的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寒光。他虽什么也未说，但顾惜朝却听到他手掌中传来念珠摩擦的响声。顾惜朝又道。
　　“惜朝这个法子可一箭双雕，一举除了戚少商与王小石两人。”
　　“王小石已流亡在外多时，本相亦是对此人恨之入骨，可惜可惜……”
　　当日被王小石劫持之事至今想来仍是咬牙切齿，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奈何此人功夫极高，又总有高人相助，现在流落江湖，就如鱼儿入了大海，要找他更是难于登天。可是这个顾惜朝却说有法子同时除了这二人，这倒是让人有些好奇了。
　　“以我对戚少商的了解，此人极重义气，可为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辞，是真正的侠之大者。但这一点偏偏也是他的软肋所在。”
　　回想起当年自己在连云寨一手掀起的祸事，顾惜朝也不由心生感慨，叹一声世事难测，身不由己。可是如果让他再选一次，他恐怕还是会去连云寨，还是会布局引戚少商上钩，还是会血洗连云寨。
　　因为他和戚少商的路不同，他不是江湖客。
　　“你的意思是，以王小石威胁戚少商？”蔡京闻言便冷笑了一声，“可惜在本相看来，王小石恐怕是个比戚少商更棘手的人。”
　　“不错，王小石此人看似心性单纯，无欲无求，但却是真正大智若愚之人。”能担得起风雨楼三当家和象鼻塔主事人，能在苏梦枕与白愁飞身殁后独撑大局，力保风雨楼不倒，能在万分危急之时劫持蔡京救出方恨少唐宝牛，又离开京师以保风雨楼不受朝廷诟病，这样的人岂会是寻常人物？
　　顾惜朝从不信天命，所以他从来不认为别人的成功靠的是运气。所以他很看重王小石，甚至像敬重戚少商一样敬重这个人。所以他也把这个人视作对手。既然是对手，他当然也很仔细地研究过王小石。
　　“要对付王小石，只需一人。”
　　顾惜朝走到栏杆边，亭外风雨正急，圆荷翻倒，他的手扶在栏上，紧紧一握。
　　“你说的这个人……”
　　“白愁飞。”
　　顾惜朝合上眼，一字一顿，听得蔡京脸色惊变。
　　宁明而生，不默而死的白愁飞。
　　想飞之心不死的白愁飞。
　　蔡京愣了一愣，忽而大笑道。
　　“一个死人，有何作为？”
　　“若他没死呢？”

　　顾惜朝从相府走出来的时候心情非常的好，他的脚步很轻，步子也迈得很大，他身上的青衫在风雨里扬起，那些雨水好像沾不到他身上一般。
　　他还是撑着那把旧伞，身上还是背着那个旧布包，走在人群里时，没有人会意识到这个人刚刚还在当今权相的面前献计，并且成功地让那老谋深算的蔡京当场变色。
　　白愁飞这步棋他本不想下得这么早，可是经过了昨晚的事，他突然很想看看蔡京变色的模样。
　　蔡京以为自己是他局里的一颗棋子，却不知究竟是谁在下这盘棋。
　　从相府走出来没有多远便是开封城最热闹的那条街。到了这个时辰，虽然风大雨大，但街上南来北往的人却不少。顾惜朝在人群里匆匆走着。
　　他不知道自己心底在挂念着什么。
　　但总觉得自己走回到那间屋子的时候，那个无声无息消失的人就又会出现在那里。
　　他从相府走出来，心里的那种志得意满渐渐消失，然后便觉得哪里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始终没找回来。
　　他一直不肯承认那人沉默的男人对他产生了什么影响，但是若没有一点影响，为何在和蔡京对阵之后，想到的全是他？
　　顾惜朝突然在街心停了下来，他的酒量并不好，而且他也不嗜酒，可是这会儿他却突然很想去喝一杯。
　　他想忘记一些不该记得却偏偏缠着他的记忆。
　　那昏暗屋子里，眼眸如星的男子红着脸，安静地看着他，那么毫无保留地，完完全全地信任着他。
　　那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反复复，纠缠不去。
　　他不愿再想下去，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太危险了。
　　眼下，他要想的，应该是如何替蔡京杀了王小石和戚少商，而不是雨夜里那个一心一意握着他的手，宁愿自伤也要维护他的人。
　　顾惜朝深深吸了口气，抬脚正要继续走下去的时候，他听到街对面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和车轮声。
　　街上的人流顿时被冲来的马车撞开，然而却没有人敢叫骂一声。
　　因为已经有人认出，那是六分半堂的马车。
　　顾惜朝冷哼了一声，转过头继续向前走去，可是就在他转眼的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眼角好像看到了什么。
　　他还来不及思索，人已经先一步转了过去。
　　他确实看到了什么。
　　是那个人！
　　顾惜朝心中一惊，脚步立停。
　　那人群被马车撞开，所有的人都躲到了两边，然而那街心却还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顾惜朝看到那人影时心都拎了起来。
　　驾车的人手中鞭子一扬，暴戾地向那挡在车前的人狠狠抽过去。
　　可是他的手还没落下来，鞭子就已经从手中划了下来。
　　同时落下的，还有一只鲜血淋漓的断肢。
　　一道寒光急旋而过，他还来不及叫疼，手臂就已经被斩断。
　　而就在那同时，疾驰的马像是被人狠狠蹬了一叫，长嘶着向后倒去。而顾惜朝已经在这个当口飞到了马车前。
　　车前的人只看了他一眼，虚弱的脸上便泛出笑容。
　　像是在梦里恍惚醒来时的笑容，但顾惜朝已看得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