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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终于上手术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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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度过了那个寝食难安的周末。我不敢喝凉水,不敢露脚丫,从头到尾包严了怕感冒,酸奶都不敢喝怕拉肚,护士一见我就说,注意身体啊别感冒别发烧,整整说了四十八小时,还没上手术台腿先软了。
护士握着剃毛刀走过来,“五十床备皮!”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备皮?灌,灌肠不?插尿管不?”
护士低头开始刮腿毛,“不灌肠,不插尿管。”
“啊,叶大猫你真是个好人!”我激动地捂脸,忽然又放开,“护士,你不先打湿一下么,干刮啊……”
护士吃吃地笑,“就这么几根毛要啥自行车。有的男病人腿毛特厚,那个我们会先润湿。”
我翘着脚丫乐呵,“我林知秋总算是有点儿运气了……”
“你能遇上叶医生运气够好了,他早早就去手术室给你订时间,除非有急诊手术,礼拜一早上全院第一台就是你,他那天可有三台手术呢。”
那是,也不看我是谁,我是经常惹得叶医生叹气扶额,揉鼻梁抽嘴角,忍笑忍到内伤的五十床林知秋呀!
术前当晚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水,馋猫林知秋只能上网解闷,登录某著名言情小说网站作者频道,忽然发现自己专栏下所有文章收藏都加了1,评论都加了1,署名全是落叶,ID注册时间是今天早晨,评论内容都只有两个字,加油。
小秋,加油。
我抱着笔记本电脑,胸口又暖又甜,像吃了糖的龋齿,幸福得发疼。
11月18日,星期一,入院第13天,一早起来洗脸刷牙解手,八点半,我仰躺在四轮平推车上,穿过病房木门,穿过长长的走道,乘着专用电梯,一路从喧闹的九层来到凝重的四层。和电视里演的一样,我被推进一道上挂“手术中”字灯的玻璃门,进入五面打满小孔往外抽气的“无菌区”,然后又是一道铺着塑胶地垫行路无声的长廊,最后转进一间布满手术器械和无影灯的大房间。
我在平推车上被扒光病号服,滚上铺着绿色薄被的手术台,薄被卷起盖住我完全赤.裸的身体,麻醉师姐姐按例问了一通姓名年龄病情,便往我手背插上输液针,指尖夹上心电图夹,脸前罩上氧气罩(因为我贫血),叫我侧身蜷起抱膝,露个大光脊梁给她。
“有点儿疼,稍微忍一下。”
再疼也不会比昨天头孢过敏测试那一针疼吧,我暗自想着,只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脊椎骨上轻轻滑过,许是麻醉师姐姐的手,找到了正确的骨节,一阵刺痛,麻醉针扎进去了。
输液管滴滴答答灌注着,心电图嘀嘀脆响着,氧气罩发出沉闷的嗡嗡,有人啪地打开墙上的日光灯板,将我那两张X光片贴上去。
我正好朝灯板那一面侧躺,几个绿衣绿裤绿帽——哦不,蓝帽——的家伙便杵在我跟前对着X光片神神叨叨侃侃而谈,他们个个戴着口罩,我没戴眼镜完全认不清人,只能从短袖下面露出的肥厚臂膀来判断应该都不是叶落。
这种陌生,冰冷,无情,充斥了金属和塑料气息的环境让我紧张。
“叶,叶医生来了吗?”我探出被子怯怯地问。
“到。”灯墙尽处一个戴着白底碎花帽儿的人影站起来,“对不起啊五十床,没留神您来了。”
臭小子,今儿算是落在你手里了……我放了心,缩在被窝里悄悄地笑。
“感觉麻了吗?”麻醉师姐姐问。
“没呢,您看我脚趾头还能动。”我十根脚趾争先恐后活动起来,就怕她高估了麻醉效力,没麻就让叶医生动刀。
“没事儿,再等等。”
又过了好一会,我试着绷紧膀胱,模仿憋尿的动作,发现膀胱一点儿都不听使唤,貌似麻药开始起作用了,我赶紧报告给麻醉师姐姐,对方只淡淡“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又过了好一会,有人(也可能是台机器)提着我左侧大脚趾升了起来,我就这么侧躺着两腿开立,摆出了一个婀娜又可笑的,有郭德纲版曹操即视感的造型。旋即无影灯亮,一个挂着绿布的U形罩罩在我胸口,正好隔开我看向无影灯下方的视线。有人开始沿着我左脚板往上按压,一路到小腿,动作轻柔,但感觉明显,我实在没忍住,再度鼓起勇气开口,“我能问个问题吗?”
“说。”一个陌生的男声。
“我能感觉你们在动我的脚哎,麻药真起作用了吗?不会就这样开刀吧?我会疼死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我听到叶落的声音。
“放心吧五十床,不会让你疼的,你想想没上麻药的话你这个姿势疼不疼?”
对哦,理论上说,提着我伤脚的大脚趾直接把整条腿拉起来,我不疼得尖叫才怪,可现在我一点也不疼,也就是说触感没有完全消失,痛觉却早已不再。
终于痛觉也弃守阵地了,因为我始终不知道叶落那一刀是什么时候下去的。
虽然只是局麻,我还是迷迷糊糊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朦胧中听到七嘴八舌的人声,“外踝好了,内踝很快。”“告诉下一台准备了。”“十点十分出去。”“让他们十点二十进场吧。”……
我费力地睁眼,无影灯还亮着,X光片后面的灯板却已关上,我脑瓜一热又插话了,“叶医生……我的韧带没事吧……”
“没事。”
真好,叶落,你不会骗我的,那么,就祈祷我没有幻听吧……
几分钟后无影灯灭,U型罩撤去,我也完全清醒过来,腰部以下依旧没有任何知觉,耳中却传来清晰无比的仪器声,脚步声,人声,刚才那个喊到的人影正在我眼前摆弄着什么,白底碎花帽儿晃来晃去的。
“医生,我八周以后真不用来了?……”我对着碎花帽小声地问。
“不用。”
“医生你的帽子真好看。”
“……”叶落在我跟前弯下腰来,帽子和口罩之间的眼睛弯出个好看的弧度,“这下你终于看到我了嗯?”
我回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这孩子真是的,别人都戴绿帽——哦不,蓝帽——为什么你就戴花帽呢,很违和很搞笑的好吗……
但不可否认,那顶帽子,让我这个大近视眼一睁眼就能看到他,从这一点来说,还是一顶实用的,有贡献的,值得我感谢的帽子。
十点二十,我被推回了九层病房,护士给我上了止痛泵,交代陈师傅六小时内我必须仰躺不枕枕头,不吃不喝,六小时后才可以进一些流食。
和接下来这六小时相比,手术室里那一个半小时简直惬意得像蜜月旅行。
下午一点开始,麻药基本失效,我逐渐感到由内到外的疼痛,这疼痛有的来自骨间,那是有什么硬器死死钳住骨头的剧烈钝痛,有的来自刀口,那是血肉被割至见骨招致的尖锐刺痛,内外交织,震荡叠加,汹涌澎湃,无休无止。
更可怜的是我不能翻身,不能用枕头,对不习惯仰躺的我来说,不到下午两点我就感觉腰和脖子都快断掉了。
我只能以右脚、左手和头顶为支点稍稍抬臀悬空,以这样的艰难费力的姿势,来缓解平躺时加倍的痛苦。
是谁说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哦不,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的?
你妹的倒着也可以是凌迟一样的酷刑啊!
下午四点半,我终于垫上了枕头,陈师傅喂我喝了小半碗粥我便再也吃不下去,虽然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什么东西。
吃完粥我就开始睡觉,当然因为越来越剧烈的疼痛,睡是不可能睡着的,过于虚弱的精神又不足以支撑我保持清醒,所以在我后来的记忆中,术后这痛苦,混沌的一夜,留给我的只有两个关键词,疼,叶落。
叶医生没等到熄灯就过来了。他于众目睽睽中穿过满员的病房走到我床前,“五十床,还好吗?”
一天做三台手术,大概是有点累,不然他的声音怎么这么轻,这么低,这么柔和,这么让人沉沦。
依着林知秋平素的气场,我本该云淡风轻,荡气回肠地挥手来一句,“Fine, thank you, and you”
可现在我只剩下两个关键词的力气,“叶落,疼……”
他弯下腰,一点一点拨开我额前乱发,指尖拂过额角肌肤,沁凉让人舒服。他像哥哥注视妹妹,父亲注视女儿一样注视着我的眼睛——此刻的我头发汗湿凌乱,脸色青白浮肿,必定其丑无比,若没有血脉亲缘,如何能看得这样专注,这样温柔,这样的怜惜和深情!
“有点低烧,没关系,术后三天38.5度以下都正常。”他收回手,淡定地留言,“我给你开一针止痛针,待会儿护士会来注射。”
然后泰然离开,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深觉那个自费的止痛泵就是望琴医院创收用的,对我来说根本不顶事,按了增强键也依旧疼得我黯然销魂死去活来。倒是八点多护士打的止痛针还有点效果,下手术台十个小时以后我终于能稍微放松休息一下,浅睡了两三小时。可惜我这个人估计天生痛点低,不到夜半就重新被活活痛醒,彼时所有病号家属和护工都已入睡,只有我一个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默默承受着腿上有匪君子式的剧痛。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嗯,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