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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十一月的同意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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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若一场没有悬念的叶落花开,我能做的,不过是在黑白灰中沉静守候那姗姗来迟的色彩。
四十九床的小男孩不久就搬回男病房了,新来的老太太据说是和老爷子登香山,摔折了脚脖子。老太太和我刚来时一样强制卧床,动弹不得,精神却比我那时要好得多,吃得香睡得沉,还能兴致勃勃跟我说今年天暖,满山叶子到现在还红得不够。
老太太膝下无子,只有三个女儿,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了,却一个赛一个的风韵犹存,看得出年轻时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三朵花轮班照顾母亲,母女连心,茶饭针药,擦身更衣,那是任何护工都比不过的精心呵护,相比于完全靠护工的五十床,半靠护工半靠家属的五十一床和完全靠自己的五十二床,四十九床显然是最滋润的病号。
老太太喜欢聊天但不聒噪,吃饭不吧唧嘴睡觉不打呼噜,三个女儿也都赏心悦目,很快我就跟她混了个半熟,听说我练过跳舞她很高兴,说自己年轻时也是舞蹈队一枝花,说着说着还把好腿抬起来,垂直床面做了个勾绷脚。
七十多的老太啊这可是,我对她的敬仰顿时如江水滔滔不绝,为了回报四十九床的热情我躺在床上给她展示了个挑胸腰,觉得不过瘾,扯过枕头垫在腰下就想做肩肘倒立。
陈师傅大惊失色,又管不住我,索性直奔医生办公室去打小报告。不一会儿叶大医生进来,皮笑肉不笑地问,“五十床你还想不想周一动手术了?”
我丢了枕头,拉高被单,眼观鼻鼻观心,噤若寒蝉。
他照旧摸摸我的脚,威风八面地离开。走了我才想起来,早都不用芒硝了,本姑娘的脚现在比没用过的苏菲弹力贴身还干爽,你摸什么摸。
四十九床却笑眯眯地说,“真不错。”
“什么不错?”
“叶医生啊,这小伙儿可真不错。”回头转向正给她削黄瓜的大女儿,“你瞧叶医生天天在医院待到这么晚,肯定还没对象,要不介绍给咱家青青吧,青青不也读医的么,俩孩子多般配。”
青青我见过,老太入院当天就来陪了大半天床,期间被来摸我脚的叶某人惊艳了一下下,眼神儿就有点飘,没想到火眼金睛的不止我一个,还有她的亲亲外祖母。我正恶毒地想着不知道同行不找同行吗叶某人何等姿色愿意找个医务工作者的话早几百年就名花有主了……
来给四十九床打胰岛素的护士忽然八卦,“老太太您别掺和啦,叶医生考完副主任医师就要出国进修啦,您想让您孙女异地恋呀。”
我嗷一声叫出来,陈师傅忙过来问怎么了,我说没事,没事,输液管调得有点快,小心脏受不了了。
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胸闷气短,心慌难耐。
真是的,出就出呗,丫出国的时候我早都出院了说不定活蹦乱跳了都,我跟这儿着什么急捧什么心呢。
可回忆突如其来,疼痛措手不及,打胰岛素的护士我好恨你。你不知道当年也有个阳光帅气的男孩儿跟我说要出国进修,一走就再也没回来。我们都以为时差不是困难距离不是问题,可千万公里的分隔,相对无言的结局,最终不过证明了那是坨自欺欺人的泡沫。
呸呸呸,聂川是聂川,叶落是叶落,两人没一毛钱关系。
陈师傅给我调慢了输液管,盛好饭菜端到我跟前,我用插着针头的手扶着碗,另一手一勺一勺往嘴里送饭菜,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吃过饭,各床先后进入午休状态,我躺在床上看手机,忽然门开,飘进来一个没有脚步声的人影。当然不是叶大猫,叶大猫进来会先敲门。我偷眼看去,是个戴毡帽的老头儿,提着兜糖炒栗子晃悠到四十九床床头,栗子一放,屁股往椅子上一坐,就这么盯着老太太一语不发。
我靠这么邪魅狂狷的节奏。
四十九床老太太开始冲老头子絮叨,大女儿也不时插话,老头却始终沉默,不但沉默,脸上还没什么表情,就那么直勾勾盯着自家老伴看个不休,那眼神儿我等旁人看来有点发毛,老太太母女却安之若素,好一会儿我方才明白过来,老头儿应该是有轻度老年痴呆了。
“让他别来,不肯,怎么说都不听!真是气死人。”大女儿和屋里其他欧巴桑们聊天,老头对女儿半笑半骂的评价充耳不闻,只是眼错不眨地注视着老伴儿看报纸,量血糖,他不懂得帮忙,不懂得血糖值15.5是高是低,更不懂得她现在已经不能碰糖炒栗子这种东西,老太太让他赶紧回家歇着,他也毫无反应,我几乎要怀疑这样个痴痴傻傻的老头子是怎么一个人从家走到医院的,老头却一鸣惊人地开了口,声如洪钟。
“周末香山叶子就真红了,我们周末去看啊。”
“看看看,就知道看香山叶子,不看腿也不会折。”大女儿笑骂道,老太太也啐他,“我去不了你也甭去啦,明年吧!”
“哦,周末去看,周末去看。”老头儿点点头,皱纹深刻的脸上绽出笑意,眼里有着红叶下执手依依相看的少年神采。
“我们年轻那会儿,每年11月都去香山看红叶,后来孩子多了工作又忙就顾不上了,一直到两个人都退休,才又开始爬香山。”老太太慢慢地回忆,“按我这脚啊,今年是别想了,明年估计也不成了,后年……后年……”
后年就算她的身体条件能出门,他的精神状况恐怕也未必了。
老头儿眼中那五十年前穿越而来的神采飞快地消失,一会儿便重新陷入了凝滞,可我想,当有一天他不再认得回家的路,不再认得三个女儿,甚至不再认得相濡以沫五十载的老伴儿,他最后记得的,一定还是那些个风轻日暖,层林尽染的十一月,年轻的他和心爱的姑娘牵手上香山,并肩望红叶的蜜糖时光。
贪嘴的五十一床,孤独的五十二床,还有病愈出院的,省钱落跑的,病房里来来去去的老太太们,谁不曾有过被如珠如宝呵护过的青春,谁不曾是某个男子暮年记忆中最美丽的珍藏。
而五十年后的我,会像她们中的谁一样。
纷纷扰扰的九层病房,我灵感喷发,文思滔滔,十指翻飞,劈啪作响。
“五十床。”
“五十床。”
“林知秋!”
“到!”我啪地合上笔记本,熟练而谄媚地笑,“对,对不起啊叶医生,没留神您来了……”
叶落抽了抽嘴角,“我来给你做一下术前讲解,你片子呢。”
我双手奉上自己的X光片,他用一支圆珠笔在上头指指戳戳,“你这儿有条这样的裂缝,这儿也是,内踝骨脱落,所以这儿要上一块钢板,这儿要从下往上打两根钉,这儿是左右贯穿的一到两根钉……”
我皱了皱脸,“医生,将来会不会你念一遍紧箍咒,我在天涯海角都要抱着脚痛死啊……”
“严肃点,我们这儿分析病情呢。”叶医生用圆珠笔一敲我脑门,“X光片看不出韧带是否断裂,如果损伤比较严重,”他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L形,“就像镊子的弹性消失,收不回来了,那就需要在这里再横贯一根大钢钉,这根钉术后八周要取出来,这八周之内你不能下床,拄拐也不行。”
我大惊失色,“纳尼,八周不能下床?然后多挨一刀?那我韧带到底有没有事?”
“不是说了么,打开才能看到,现在不能下定论。”
我痛苦得想就地打滚,“医生你为什么要现在跟我说这个,你不如等我上了手术台再说,我还能过个安心周末……”
“你可以过安心周末啊,你这种骨折韧带一般不会有事,我刚才说的是少数情况。”
我痛苦得想扁他,“那你为什么要说……”
“这是对患者负责。”他拿出一张双面的A4打印纸,“手术同意书,你详细阅读完了在后面签字吧。”
我接过来立刻翻面儿,刷刷签上林知秋三个大字。
“你也不看一看。”
“看了我可以不签吗,不签你给我做手术吗,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就这样吧……”我明媚而忧伤地望着他,如远望夜空中正从一颗星星跃到另一颗的精灵,叶落忍着笑又敲了下我脑门,“有本事麻醉师来了你也这么跟她贫去。”
我当然不敢。麻醉师姐姐一看就好严肃好古板,拿出来的麻醉同意书更是把我三魂吓掉两魄,上面罗列的风险简直从头到脚从皮到芯从神经到大脑从精神到意志都够衰竭个十七八回的。
我抖抖索索地第二次签上林知秋三个字。
那一刻突然很想念叶医生,想念他的笑,想念他的外套,想念他蓝色口罩,和他身上的味道。
后两句就不唱了,脸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