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咫尺已天涯 ...
-
陈念凉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他闭着眼感觉了一下，似乎是在马车上，有些微微的颠簸。后颈还隐隐作痛，他十分不舒服的扭了扭脖子，闭起眼似乎是思索了片刻，然后坐起身敲了敲车壁。
顷刻便有人拉开车窗，“您醒了。”陈念凉被车外的阳光刺的眯了眯眼，面无表情的道：“我们要去哪。”“京城。”陈念凉心里转了几转，开口道“我渴了。”很快便有个水壶从车窗外递进来，陈念凉也不伸手，他盯着水壶看了半晌，“好一个青衣楼主。”他斜倚在车壁上，对外面的人道：“你进来下，我有事问你。”那人迟疑了一下，但想到陈念凉一介书生想必翻不出花来，还是跳上车拉开了车门。伸手的一瞬间他浑身的毛孔急剧收缩，多年生死间的挣扎让他本能的想要退后，但他只感觉到一道寒风从颈边刮过去，刚才还懒懒的靠在侧壁上的人已经缠到他身前，“别动。”陈念凉冷冷道，一柄薄如蝉翼的刀片抵在了颈边的大血管上。那人只感觉冷汗瞬间湿透了自己的后背，他定了定神，“怎么可能，你明明没有内息。应该不会武功……”
陈念凉冷笑了一声，并不回答他。只是就着这个姿势贴过去，从外面看来就像是两个人在小声的交谈什么，“我知道这附近应该不止你一个人，杀了你我也是走不了的。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我这人还是有点本事的。就算逃不掉，也可以自杀。不知道你带回去一个死人，你家主子会怎么想？”
那人苦笑：“小的也知道您想必不是鼠蚁之辈。只是您既然知道我家主子是谁，也该听说过他的手段。您就算此时逃了……”他欲言又止，陈念凉却清楚他是想说自己此时就算逃了，只怕早晚也要被叶寒抓回来。
青衣楼是江湖中近十年来最大的新秀，堂口开遍了半个江山。近年电光火石般出手吞并了青霞，崆峒，飞凤几派。地盘从东北边关一直伸到中原直指江南。若不是被少林武当和蜀中唐门等几个根基深厚的江湖正派联手打压，怕是想要一路吞吃下去一统武林。此等野心，此等雷霆手段，让人心惊。叶寒这名字也便跟魔头联系到了一起去，被正道一直视为异己。有人说他形容丑陋，杀人如麻，当年青霞山一朝几近灭门，老幼妇孺都不曾放过，便是他所为。也有人说他其实是个阉人，妖言妖语。自己虽不行，但却最喜欢欺男霸女行□□之事。总之江湖上说什么的都有，越传越难听。都离不了魔头二字。
不过陈念凉是什么人，又什么时候会将别人说什么放在心上。叶寒是什么人他其实并不怎么清楚。只是若是区区一个青衣楼楼主江湖大魔头的称呼就能让他胆寒，那也就不是他陈念凉了。而且那个能被他几句话气的半死不活的人，还有一双稚子般倔强的眼，怎么能是那样的人？他不信。
陈念凉收回了刀，在手上令人炫目的转动着，“我不喜欢被别人控制。我宁可去死。”他施施然的跳下了还在行进的马车，有些狼狈的控制着没有内力的身体勉强站稳，然后对着身后面如死灰的黑衣人挥了挥手。“回去转告叶寒，后会无期。”
他没有理会周围那些潜藏着的蠢蠢欲动的黑衣人，径直往前走，他本就要去京城，本来到了京城再摆脱他们也不迟，但他只是不想那样，被人带着，做什么，往哪去，都不由他。前半生他已过够了受人摆布的日子，从他逃出那个金碧辉煌的内城的那天他就发誓，这一生他都要把命捏在自己手里。他笃定叶寒这帮手下不敢对自己来硬的，果然，那些黑衣人在车上人的示意下停下了动作，陈念凉心底升起一点恶意的笑。他甚至能想到叶寒得知那群人被他扔在路上不敢追过来的时候暴怒的样子，他一定会大骂一通气急败坏。陈念凉想着，心情更加的好起来。他并没有发现，叶寒总是能这样轻易的拨动他的情绪，无论是高兴还是慌乱。他也没有发现，他好像从来就没有把叶寒当成什么恶人，反倒像是常常调笑戏弄的兄弟——也许他只是不想发现这一点。
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虽然并没有人抓他回那辆破车上去，但是那群人就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他屁股后面，他走了一个时辰，那群人便跟了一个时辰。这感觉就像冬天房子里的一只苍蝇，虽然并不大但是它总是嗡嗡嗡嗡让你恨不得立刻打死它对着它狠狠的说：闭嘴！
陈念凉渐渐觉得有些乏力，不由地苦笑起来，当真是老了，这点脚程竟然会这么累，他看了看天色，思索了片刻，对后面的狗皮膏药挥了挥手，狗皮膏药立刻贴上来，“公子可是改主意了，天色不早，按公子的脚程，怕是……”陈念凉笑了笑，突然闪过他，一翻身上了马，手下用力，那马吃痛，长嘶一声带着陈念凉远去了，留下那群狗皮膏药目瞪口呆，领头的倒是先反应过来，有些惊惶的对着手下吩咐：愣着干嘛！快追！
话分两头，叶寒那边将陈念凉托付给手下，骑上快马回了山庄。家里的老爷子近日恐怕是为了那事焦头烂额，给他连来了几道信催他回去议事，叶寒在马背上一边琢磨着，一边冷笑。他眼里映着夕阳，显出几道血红的颜色，不会太远了。他想，他终于就要从那个梦魇里解脱了……
他日夜兼程，不过三日便赶回了山庄。他站在山脚下看着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临近冬日，山坡上只剩枯枝横生的梅树，一眼望去除了荒凉，还是荒凉。他想起老爷子最喜梅花，说是什么凌寒傲骨，他忽然又想起陈念凉，那人就像这些梅树，短暂的清香，剩下的时候，却都是枯寂。叶寒眼里浮起一层淡淡的迷雾，随即又很快的褪去了。他不能耽搁太久，箭已在弦，若是拖得久了，就失了锋芒。
老爷子就坐在院子里喝茶，叶寒在门口单膝跪下来，“爹。”
叶云天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回来了？叶寒直起身来，“是。”“我没叫你起来。”叶寒怔住，但他什么也没说，重新跪下去，疑惑地望着叶云天。
叶云天大半生戎马倥偬，纵然这会两鬓花白，当他严肃起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是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叶寒被他爹这突然的杀气激的浑身汗毛倒竖，突然间有了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很多很多年前，他爹教他剑术的时候，他爹训斥他顽劣的时候……
“你还当我是你爹？”惊雷般的斥责，叶寒脸色一青。“爹这说的是什么话。儿子顽劣，却也不是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不知爹这话从何而来？”
叶云天蓦然长身而起，走到叶寒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真当你爹年老痴呆不中用了？你做的事，能瞒过天下人，还能瞒过我不成？”
叶寒脸色变了又变，突然笑了：“自然是瞒不过爹的。我此番回来正是要跟爹说此事，江湖逍遥，儿子怕不是伴君的料，当不得大任，儿子已准备辞官归隐了。”
叶云天大怒：“孽障！我几时管过你仕途前程？糊弄我也该寻个好由头来！”
叶寒坦然道：“儿子实在不知何事惹了父亲如此大怒，不如父亲说清楚，也许是误会也不一定？”
叶云天怒极反笑，缓缓坐下，连道几声好好好。“叶寒。你这一手合纵连横，玩的真是妙极。就不怕引火烧了身？”
叶寒淡淡道：“父亲是怕烧了我，还是怕烧了叶家？”他不看叶云天脸色，自顾自的继续说道：“父亲当日留下我，便早该料到了今日。虎狼之后，不出犬子。此事若是不成，叶家怕是要诛尽九族。父亲此刻除了助我，没有第二条路。”
哐当一声脆响，叶寒觉得颈上一凉，叶云天气的满脸通红，握着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我今日杀了你这祸害，也好过他日你被天下人唾弃。”
叶寒侧了侧头，让剑锋划开皮肤，空气中浮动着隐隐的血腥，他抬头看着叶云天眼神微凉，道：“爹杀了我，也没法让这命运之轮停下了。路我已经都铺好，有我没我，都一样。”
叶云天狠狠盯了他半晌，终是扔下剑，叹了口气。待再睁眼时，眼中隐隐有颓然之色，仿佛顷刻间老了十岁。
“我已老了，不想再过问江湖是非，朝堂恩怨。想我叶家三代英名，只怕尽皆断送你手。你走吧。念在多年父子恩情，你放过叶家上下吧……”
他这一番话里，竟是要与叶寒恩断义绝的意思。叶云天自十二年前宫闱剧变后就不再掌权，但当年活下来的老臣中皆知当今圣上是他一手扶助，当日若无叶家军背后撑腰，李炜无论如何也斗不过养精蓄锐多年的太子和皇后。叶云天一世何等精明，一将功成万骨枯，皇帝与功臣从来都是恩客和戏子般的关系，早早解甲归田，十余年从不过问世事，李炜虽然多疑善忌，却也对他放了一百个心。是以日后更是封王加爵，顺带提拔了他的小儿子继任统领叶家军做了镇北将军。那人便是叶寒。
只不过江湖人只识得青衣楼大魔头叶寒，却不知镇北将军叶寒与这魔头，竟是同一人。
叶寒郑重的跪在地上，给叶云天磕了三个响头。很是有些决绝狠厉的意思。叶云天背对着他，一直到叶寒出了门也不曾回过头看他一眼。叶寒站在门口摊开自己的手掌看：当年街上一个疯子见了他掌纹疯颠颠的说说他命格极尽富贵，人中龙凤，唯一生众叛亲离无人相伴。
如今当真一语成谶。抬眼万里山河，千山我独行，无人一曲相送。
他深深吸了口气。“陈念凉。”
一步一步走下山去。身后，残阳如血。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咫尺已天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