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灯火阑珊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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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念凉在窗口呆坐一夜，面前一张薄薄的金纸，上面短短的一行字。“北方军变，内外勾结，帝危”
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总觉得是不信的，不可能的。那么一个狡诈擅计的人，怎么可能就危了。他们从少年走到权力巅峰，那一对在冷风里相拥而眠躲避明枪暗箭的少年，彼时虽然浑身沾满血污，心里却还都一心一意的信赖着对方，他护着那个少年，从开满曼陀罗的地狱回来，踩着血和肉，踏上万里江山，从此一拥天下。
然而终于还是改不了结局，当年的与子同袍离反目成仇，竟然也就是那么一张纸的距离。陈念凉闭了眼，那些日子，他以为快十年过去，早已忘得干净了，也从不肯去想，谁知就像放在角落的书本，你若去翻，还是清清楚楚历历在目。可是胸口那里却也不再像当年那么疼痛了，他年轻时，还会疼，会哭，会绝望。如今，已都不会了。
恨么？不，他不恨那少年。哪怕那样对他，背叛他，也不恨。爱么？也不再爱了，本就不敢爱，到后来更是直接断了念想。还剩些什么呢？他摊开手掌，空空荡荡只有一捧月光，从不曾得到，也不曾失去。——什么都不剩。
他脑子里却突然浮现出那一抹绛红色，身前好像还残留着些那人的温度。不过其实早就散了吧，都是人自欺欺人，以为可以得到永恒的温暖。其实呐，都没有的。人从来都是孤独的动物，从开始到终结。家人朋友爱人，谁知道能一起走到什么时候——要是那时候，一起死了就好了。他想，永远停在那个相互温暖没有欺瞒的时候，就好像一生都是在温柔里度过的。
不过就算这样，他还是，还是不能看着那个人出事。一句帝危，他便要放弃这十年隐居，自己送自己回那重重宫闱勾心斗角，永陷黑夜泥沼从此万劫不复。一丝微凉的笑意慢慢逸散在空气里，说不出的心酸苦涩。为什么呢，他不愿细想。也许是习惯了守护那少年，从年幼到少年，习惯刻进骨子里，就再也不能剔除。陈念凉站起身来，秋日里的深夜，寒霜浸满了他的衣角，仿佛有微小的月白颜色被簌簌地从他身上抖落。而天边陷入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黑暗总会过去，天色将明的时候，陈念凉大步走出去推开了院门。然后就怔住了。他恒久的怔立在那，脸上是忽明忽暗的神色。
叶寒就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倚着柱子仿佛睡熟了。飞扬的绛红色被深秋冻上一层薄薄的白霜，看起来有些失了他一贯的生气。陈念凉蹲下来，手掌拂过叶寒的眉心，沁凉入骨，这嘴角总是带着张扬笑意的少年此时不知梦到了什么，眉毛拧到了一起去，身体有些微微的抽搐，陈念凉俯下身，听到他慌张的小小声音：不要走，不要走。
与记忆中的那个少年的声音仿若重叠，陈念凉脑子里轰的一声，转身就走。腿还没迈出去就感到衣角被人紧紧的攥住，他回头俯视着那少年，少年清醒的神色里没有半分睡意，赤红的双眼并没有看向他，只是低低的垂着。“放开。”陈念凉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叶寒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的站了起来，身体似乎是冻的有些僵硬，但仍然没有放开那只攥着他衣角的手。
“陈念凉，我有些话要对你说，说完我就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你好好的听着。”他声音有些低哑，不知是冻的还是困的。陈念凉没有讲话，似乎听到了，又似乎出着神。
叶寒也不管他，放开了手，把头搁在陈念凉肩上，环着他的腰，陈念凉僵了一下，很快又放松下来。“嗯，你说。”他淡淡的，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叶寒长叹一口气，紧了紧手臂，怀里的人比看上去的还要瘦削，浑身硬邦邦的全是骨头，可是他还是觉得欢喜的很。“陈念凉，你不记得我了。”
陈念凉蹙了蹙眉，叶寒接着道：“差不多十二年前，你在你家门前捡了个小男孩。你不记得了？”陈念凉愣愣的回想，不自觉的“啊”了一声，十二年前……他孤身一人，躲在京城脚下。李炜在那重重宫闱委曲求全设计周旋，而他在那个小院里，替李炜谋划着有什么人可以利用。替李炜打探宫闱里的风声，保护他，扶助他。有一天子夜，他突然被血腥味惊醒，一挺身坐了起来，摸出枕下的匕首，慢慢的朝院门摸过去。
谁知就捡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小男孩。那孩子大概也就八九岁的样子。他本想杀了他，因为他不能暴露自己，这孩子也许是那些人派来打探的也不一定，可他最后还是留下了那孩子。因为那孩子的眼睛——纯净剔透，仿佛一眼就能看到陈念凉心里去，让陈念凉在那孩子面前觉得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浑身都沾满污秽和血腥——他下不了手。
眼睛……陈念凉如遭雷击一般缓缓转身，“原来如此……”他总觉得看见叶寒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却以为是自己胡思乱想。没想到真的有这一段往事。
叶寒苦笑，这人怕是早就把自己忘到脑后去了吧。陈念凉细细看对面那人的眉眼，越发确定这就是当年那个静默的孩子。当日他救下那个孩子，那孩子却没什么言语，整日整日的发呆，一会咬牙切齿，一会又颓然欲泣。李炜很是嫌弃这孩子，但他却不忍心将他扔下。但那时他和李炜正与大皇子斗得不可开交，暗中拉拢朝堂将大皇子挤下太子之位然后暗杀大皇子，也顾不上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只是每天替他换药，做饭，看着他睡觉。谁知有一天这孩子突然拉着他说：哥哥，你待我好，我长大了一定加倍对你好。我一定会保护你。
他那时只是笑，这孩子终究还是太小，眼里非黑即白的，别人对他一分好，他就要十倍百倍的还回去。可是等他长大了，他就会知道，哪怕对人掏心掏肺，也可能被人回头狠狠的捅上几刀，何况他与这孩子，也就是这几日的缘分。这孩子衣着不凡，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少爷，这样浑身是血的被他捡到，身上怕是背负了什么了不得的仇怨，他不愿看见有一天那双明亮的眼被仇恨遮蔽，不过也许……他根本就等不到那天吧……他拍拍孩子的头，安抚似的说：好啊，等你长大了，就能保护我了。你要好好的长大。
那是一切冤孽的开始，那是永不醒来的噩梦。彼时陈念凉和叶寒都不知道，命运早在那时就对他们露出了凶恶的爪牙。待他们发现一切，只有咬着牙走下去。不能回头。
叶寒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惊愕的神情，淡淡的笑了笑，“想起来了么？我说过的，我会加倍对你好，我会守护你一辈子。”陈念凉张大了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叶寒眼神闪动，倾身吻了上去，带着深秋的整夜的凉意辗转厮磨，带着十几年的挣扎思念吮吸碾压，这十二年来每当他要坠入黑暗里去，他就会想起陈念凉那微凉的手掌，和那一句“你要好好的长大。”这一天他已经想的太久了。
陈念凉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他被这份羁绊震撼的不能动弹。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他想。他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那么单纯,那么……傻。他不过是顺手救了他，无心的一句话，就被他记了十几年，念了十几年。一句玩笑竟然当真。真是天底下最二最缺心眼的人了。可是他的心里却觉得被什么填满了，满的要溢出来，又酸又软又疼。哪怕是当年跟李炜，他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李炜心太空了，他要很多东西来填补，权力，欲望，他玩弄人心，玩弄天下。而他……他不过是李炜一个特别些的，有用的玩具。
李炜……陈念凉猛地推开了叶寒。他还有事要做，虽然感动，可是他却不能就这样停下。这份感情，终究他还是辜负了。叶寒没有动，他看着陈念凉的眼神闪动，脸上是了然的神色。“我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可是我这次去，是件九死一生的事。陈念凉。你还希望我回来么？如果你说是，我就一定会回来。如果你说不，无论生死，”他顿了顿，很快的接下去道“无论生死，不再相见。”
陈念凉定定的看着他，心里风起云涌，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脱口而出：是的，回来找我吧。可是他想起他自己的命运，他们终究不能走到一条路上去，他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又怎么能再拖上这个已被他拖累十几年的少年。他阖上眼，掩去眼底那一抹疼痛，冷冷的道：不必再见。
他听见那人的脚步声渐渐离他远去。心里突然像被刀割一样疼起来。如果他们遇到的再早些，他不是陈念凉，那么他们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局。陈念凉想着，他突然感到颈后如刀的杀气，他刚想转身就感到眼前一黑，然后就软软的倒了下去。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一抹浓艳的绛红，然后就陷入深沉的黑暗。
叶寒温柔的抱着他，在他眉心落下蜻蜓点水般的吻。“我不会放你走的。”叶寒打了个呼哨，身后落下四五个黑衣人，他背对着黑衣人冷冷的道：备马车，送他去京城别院。我去见见老爷子，随后就到。要是让他跑了，你们就都准备准备上路吧。
他低头对怀里的人粲然一笑，像株巨毒的罂粟：乖乖等我回来。就算是黄泉碧落，我都得拉你陪着。别想一个人跑。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灯火阑珊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