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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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我十年后的第一次归家，作为季家的长子。
“我季离最大的心愿，就是要做如开国将军一般传奇的人物。”离家十年，我清楚地记得当初的誓言，只是心中却像被谁用最锐利的刀划过，隐隐作痛。
“不愧是我季彭天的儿子！”那时他粗糙的大掌按在我的肩头，掌心的灼热似乎能燃烧皮肤。隔着冬日浅浅的光芒，那骄傲的神情让我有一时间的错觉：他，是喜欢我这个儿子的。
我偷偷转眼瞥向娘亲，终于在众多粉黛间看见她舒心的微笑。只是忽然间，母亲脸色骤变，特地打点的妆容在瞬间失了血色，手无意识地缩回广口的袖中。
那个最讨父亲喜欢的儿子，我那个只才两岁的弟弟，晃晃悠悠地走上阶前。粉雕玉砌的小脸，嫣红小口中说着“爹爹，我也要成为那样的人。”他肥嘟嘟的身子慢慢向上走着，却在兔起鹘落间落进爹爹的怀抱。
好像被遗落的物件，我站在殿阁的最高处，肩头早就失去了温度。
“我儿也想成为将军！”他朗声大笑起来，不加任何掩饰。较之方才，更为喜悦。那样的表情，他从未对我们母子表现过。
“我看，你现在连开国将军是谁都不知道吧，还敢胡说。”
按照惯例，季家长子在十二岁后都要送往太子府，成为太子的贴身侍卫。无所例外，拜别父亲家人，在母亲的殷殷注视下，我被送往那红瓦高墙的太子府邸。
“生而捍主，生而卫王。”从出生之时就用最锐利的刀镌刻在脑海中，无法抹去的誓言。
文韬武略需样样精通，季家子孙无一例外。
传言中的季家第五子，随身携一柄青色绝世之剑，横扫江湖。却道是远山般的眉目间透着疏离，性子过于清冷，不善与人亲近。
“青峰剑一出，无人可敌。”世人如是说，我却不置可否。这世间强者如林，不过冠上了季家子孙的虚名，在同侪中成为佼佼者，便认为无人可敌，岂不托大了些。况且，若是他们知道他们崇敬的公子离竟然是个身子骨纤细的女子，是他们认为该在家中低眉顺目、相夫教子的女子，那他们的脸色该是多么骇人才是。
季家不出女子，是家族古训。只是，当时鬼迷心窍的娘亲为了挽回娶了几房姨娘的爹爹，生生将我变成了男子。
她将我好生打扮，将原本柔软的眉眼描得生硬，深邃了脸部轮廓，命我着男子长衫，学男子嗓音。她不许我有女子的娇柔姿态，不许我若女子般依赖，如她一般眷恋一个男子的目光。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怨恼，愣愣地盯着远处姨娘雕梁画柱的楼阁，红了眼角。半晌才从牙缝里蹦出破碎的几个字。凄清婉转，好像在说色衰爱弛。
她说我只要笑起来，脸颊上就会漾起梨花般的漩涡，眼角有蓝色的魅惑，宛如倾城的妖姬。于是，我不再对人笑。我怕自己的身份被发现，更怕她会因我致死。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模仿男子，从每个细节到每一个大处，惟妙惟肖。甚至很多时候，我都会忘记自己是个女人。直到恢复女儿身之时，我足足定了一刻，才忆起那个模糊铜镜里红衣长裙的确是自己。她没有戴珠花，亦不会施粉黛，只是用一根梅花玉钗将青丝随意挽起。粗犷的眉角聚着浓雾般的愁绪，只要我一动，镜中的女子也随着一动。我想笑，用力地扯着嘴角，却始终笑不出来了。
我想，我早就失去了笑的能力。
二．
红栏绿柱，雕栏玉砌，亭台楼阁。修竹依傍，仙云堕影。曲曲折折的小径延伸，在一片红色的花海中我看见了他。
他穿着白色胜雪的衣裳，拿着一柄带泥小铲，做着最简单的除草工作。在众人之间，他显得尤其不像个帝王之子，反似个平常少年，如谪仙般出尘。只在那袖口、衣边处用皇家特有的金色丝线绣着繁复的花纹，方显示出他的身份不凡。
“属下季离拜见太子殿下。”我屈身而跪，面上却毫无表情。
听见声响，他转过头来，命我抬头让他细细看看。阳光下他黑发如漆，逡巡的目光在我蓝色的眼波处顿下，身体微微一颤。
继而，他缓缓地笑了，轻轻地扬起嘴角，弯着狭长的眼，揶揄道：“季家第五子，季离。只是小小年纪，为何却总是冷面。莫非是学那北齐兰陵王，因是容颜俊美。他拿面具遮面，你便图了轻巧，拿一副冷面相对？”他的容貌谈不上俊美，声音是说不出的好听，好像最纯粹的玉石发出的声响。
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那样的声音，那样的容貌，好像熟稔到亲近。凝固在脸上的疏离一下子被击溃，我被他蛊惑，败得溃不成军。
那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连那日的阳光都一毫不吝惜它的光芒，将空气的每一寸尘埃都照的光彩夺目。物尤如此，何况是人。那日的他好像画绢中的人物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哪怕我的目光极力闪躲，也无济于事。
那个画中的男子笑着对我说，既然你成为了我的侍卫，那么以后我唤你阿离可好。
于是，我衷心跟随其后，用我全身的武艺，哪怕用我的生命来换他的一世安宁。
三．
太子不是一个好差事，哪怕他看起来高高在上，呼风唤雨。在那些阴暗的角落里，无数的眼睛盯着他，无数的人想取他的性命。他们就像暗夜里的鬼魅，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已经不知道遇见了多少次刺杀，替他挡下了多少次的刀剑。鲜血在眼前盛开出阴森的花，连他那件最爱的白衣上都沾染上，好像明珠蒙尘。
他总是喜欢看着我蓝色的眼，言语倦怠，“你说，这么多人想杀我，却始终杀不死我……”他一下子黯淡了眉目，眼中的神采一下子被吝啬收走，修长的下巴将笑容兜回。“阿离，你说……为何他们都杀不死我呢？”
我默然地立在一侧，如往常般，不作任何声响。
不知何时，他挥袖灭了灯光。只有细碎的月光透过窗子渗进屋室，他的脸一半掩在黑暗里，一半掩在月光里，终于看不出表情。“因为他们都不够狠。”他的声音不大，却隐约透着入骨的寒意。
“殿下……”我呐呐开口，吐出的话语连我自己都不识得，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与君同悲的怅惘。
我想我是懂他的，年幼时的他被自己的亲弟弟所害，服下剧毒。只为了那高高在上的王位。他知晓弟弟的阴谋，却没有揭穿，只盼他在最后一刻放弃杀他。却不料，他忽略了贪婪的欲望是如何的可怕，可怕到足以侵蚀掉一个人的良心。
他倦了淡漠如纸的亲情，用一个温润的表面来装饰自己内心的孤寂。他总是在笑，可是却未及眼底。
他说，我好想找一个人，可以全心地去喜欢，无关天下、无关身份。
只是，这世间太大。大到那个人迟迟不曾出现，以致不曾轻言遇见。
他说，不知为何。我竟然有点喜欢你——阿离，自从第一眼看见。你的那双蓝色的眼让我好生熟悉，熟悉到会让我的胸口有心跳乱了节奏。
只是。阿离，你为何是个男子。
他的眉紧紧地拧着，凝重到我感觉世界快要塌陷。
我故作平静，云淡风轻，却不自觉地指使着那掩在长袖里的长甲按进肉里，剜出血丝。
梅树下，清幽的香味被吸入肺腑，连吐出的话都干净得没有陈杂。“若是臣一直有事情在欺骗着殿下您，您会如何待我？”心中有很多话卡在喉头，绕了千番，终于吐出这样干涩的一句、突兀局促。
不敢望着他，于是眼神无意识地流浪，竟直直落在那满眼的小小红梅之上。那样胜火的颜色，迫得阳光都小心躲闪，强悍而骄傲的生命盛放在雪中。
“若是你骗我，我便杀了你。”他倾身嗅着梅。
“就像这枝梅花，我虽然喜欢，但若是它对我不利，我情愿亲手毁之。”他沉郁地笑起来，纤细的手指折断梅枝，扔在地上，眼底无一丝波澜。
我想我是爱上了他，在听见他说会杀我的时候，手心的痛楚哪里比得上心口空荡荡的无力。天空好像一下子变成了铅色，低沉地可怕，如同我那斑驳裸露在空中颤抖的心脏。
末了，他敛了未及眼底的笑，却依旧是那么温柔的声音。
“阿离，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背叛我。因为，你是季氏的子孙。”
四．
几年后，他已弱冠称帝，着最高贵的黄色，随意地坐在雕龙靠椅上，挥毫悬肘，从黄昏到人定。他喜欢偏头用迷人的嗓音问我的意见，意识到我的想法竟与他的不谋而合，那双狭长的眼便发着灼灼的光芒。四目相对，我的瞳仁险些被那光芒灼伤。
朝中一品带刀侍卫，无上的荣誉，皇上的信任，季家几代都无人可及。
平常女子，二八年华已然为他人之妇。而我常伴之人，只有他，也只会是他。
本来，我想我可以一直这样陪着他，静然喜欢，独自欢喜，直到年华如暮色般老去。却不想命运总是如此无情，它怕你过得好，怕你过得逍遥。
那是个盛夏雷雨的夜晚，换下湿衣的时候，竟被一个粉衣宫女瞧见。
她尖叫着喊叫，在轰隆的雷声里越发地尖细。踉跄的身躯倒在那个怀抱里，她说，“皇上，你知道吗，季离侍卫竟然是个女子。”
雨水顺着屋脊哗啦流下，如乱了线的珍珠，在地上溅起大朵水花。我就像是一个孤独的雕像，一动不动，任雨水将头发贴在脸颊，咸涩的液体流入发白的嘴中。
黑色的墙面、潮湿的土地，蔓延着垂垂将死的气息。蜷缩在冰冷粗糙的地牢，抬眼所见，不过是小到压抑、低矮，没有微弱光芒的牢笼。
我环着瑟瑟的身躯，紧咬着苍白失色的嘴唇，强迫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
黑暗的空间里充斥着的全是他们的身影。他们流着暗红的血，睁着铜铃大的眼，怒气冲冲地瞪着我，目眦尽裂，口齿嗫嚅似要说些什么。
厚重的枷锁束着我的身体，在噩梦中被推搡着醒来，冷汗涔涔。
一杯毒酒粗暴地递在唇边，俯视，青花瓷制小杯里的液体连人影都照的清晰。只是那个满脸垢色，无神无采的人，确是自己吗？
眼泪流不出来，话语好像被切碎破裂在喉头，连最后一眼都被隔断在牢笼。
我抿抿嘴，抬臂掩袖，一饮而尽。
接着是杯碎的声音，清脆坠地，还有我早就不见破碎的心。
“前尘往事，今生今世，皆因命定。”
凄厉哀婉的声音穿过厚重的风尘，凌厉地袭来，被谁的耳朵捕捉下。
其中有一个低哑的声音在众多繁复的声音里脱颖而出。如青烟缭绕缠在耳边，三分哀怨，七分寂寥。
“我早该知道，即使再高耸的城墙也困不住你，你是鹰隼，本该飞翔。”
“只怪我太傻，原以为用爱可以绑住你的脚，让你停下。”
那是一双红透了的眼，复杂难明，它在说：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
梦境里的男子，轻摇八骨羽扇，眉眼从模糊到清晰。
一束亮光拉扯着我的眼皮，将我从沉眠中拽起。
明黄色的衣衫投入我蓝色的瞳孔。
阴差阳错，原来我已被邻国君王所救，堪堪捡了一条性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