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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Act.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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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小益在慈爱医院做护士的第七年,同往年一样看着新一批的Houseman三两人一组分入各个科室,一同来报道的还有新入职的护士们,而他们神经外科这次总共接到三个新人,两个Houseman与一个护士,都是女生。Houseman划到Senior手下,而新来的护士自然交到屠护士长手中。开早会的时候吕小益顺便看了一眼旁边屠护士长手中的简历,他们神经外科新来的这位护士名字叫做婉莹。
吕小益就是在那段时间结识了张一健同阿Ben,因为他的儿子。
那日他把三岁半的儿子留在休息室,自己跑去病房查看一位按响服务铃的患者。耐不住等待的孩子一个人跑出去找爸爸,却在忙乱的医院里迷了路。
吕小益最终是被心胸肺外科的护士带到他儿子面前的——躺在病床上的儿子。而后他得知在他儿子跑出休息室到处找他的途中撞到两位心胸肺外科新进的Houseman,是他们及时发现了孩子的不妥——面色不明显的青灰,呼吸用力且有喘鸣声,触手检查发现锁骨上窝、肋间软组织和上腹部同时凹陷,初步断定为气管狭窄症状,于是即刻联系了他们的Senior,也就是心胸肺外科的钱皓德医生,马上安排孩子拍片检查,而后找到了他这位人父。
环形切除病变行对端吻合术是气管狭窄的主要治疗方法,钱医生主刀,手术很成功。
吕小益在手术后的第二天方才见到了那两位Houseman,因为他儿子一直在缠着他问黄飞鸿叔叔和奸人坚叔叔哪儿去了。
老天啊,他全无头绪到简直想去问历史书——如果那里真有答案的话。
好彩问题迅速得到解决,直到两位Houseman踏入病房门口,他儿子终于老老实实地安分了下来——当初撒泼打滚不要动手术的儿子,正是被他们俩一个哄一个吓地顺利搞定。
吕小益推了推眼镜。
“你好,我是张一健。”黄飞鸿说。
“叫我Benjamin好了。”奸人坚说。
原来他儿子是吃这一套的——吕小益恍然懂得。
龙仔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间吕小益便同他俩熟了起来,直到龙仔出院那天,他忽然想起来说好在你们发现得早,小病没有拖成大病,是你们救了他一命,让龙仔认你们做契爷好不好?
张一健还没来得及张嘴阿Ben就一把勾住他的肩膀笑嘻嘻地答,“让我做小孩子的契爷我怕带坏他,这么神圣而伟大的责任还是交给可靠的人比较安心,他很喜欢小孩子,龙仔有这么一个靠得住的契爷足够了你们说呢?”
张一健侧过头幽幽看他一眼,心说你是怕多了个挂名仔以后不方便沟女才是真。
阿Ben回视着他的目光涎着脸笑,意思不多,心照。
从此之后张一健便多了一个契仔,由黄飞鸿叔叔变作黄飞鸿契爷,而奸人坚叔叔则还是那个奸人坚叔叔。
“老兄,你不如饶了我好不好?”洋葱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唤回吕小益的注意力,“你一口气讲了半个钟,大概有二十九分钟都关你儿子事,我想听的不是这种啊!”
“那你想听什么?”吕小益无意识地挤挤眼睛。
“我想听六年前……”洋葱比出手指,“那个时候……”
“没错啊,我讲的就是六年前啊!”吕小益抢白得理所当然。
“谁要听你们的桃园三结义啊!”洋葱一拍桌子坐直身体,而后又稍稍压低了声音,“Benjamin告诉我他追一个人追了六年,我要听的是这个!你说,你认识他这么久,肯定有料!”
吕小益反应不大,“这你怎么不去问一件头,他们认识得更久。”
洋葱翻翻眼睛,“我才不想去问那个黑面神。”
“但说真的,你问的我也不知道啊,他有追谁追那么久吗?看不出来……”
“是不是!”洋葱即刻打断道,“我也觉得他在骗我,身为一个花名在外的大众情人……”
“据传能给人身心留下深刻印记的人。”吕小益没过脑子随口接道。
“咳咳咳……”洋葱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半死。
难得空闲的下午茶时间。
阿Ben手一滑两颗方糖全跌进了一个杯子里,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叫一杯咖啡来,坐在旁边的张一健便表示无所谓地接过杯子随手搅了搅。阿Ben清了清嗓子,看向对面眼巴巴求解的洋葱反问,“你再说一遍?”
洋葱一脸认真字字清晰地重复,“听说你是个能给人身心留下深刻印记的人。”片刻的停顿,话题又回到最初的原点,“所以,快把求爱攻略传授给我。”
张一健低着头专心搅动咖啡。
阿Ben侧目瞧他一眼,“别憋着了,想笑就笑啊?”
张一健忍笑忍到手抖,将杯子放回桌上努力控制着咳嗽了一声。
阿Ben看回洋葱,“你这都听谁讲的乱七八糟?”
“听谁讲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觉得这还是很可信的,相反,至于你讲的那追……”
“哎好了,”阿Ben立刻打断道,“确实,那话不能说错,但是我可以发誓,我至今为止只给一个人身心留下了深刻印记。”
洋葱眼睛一亮,“谁?”
阿Ben一把拍上还在专注忍笑的张一健的肩膀,猝不及防到差点儿把人拍到桌子底下去。
“就是你老板他。”
“……”洋葱的表情像是生吞了一只蟾蜍。
张一健拍开阿Ben的手总算恢复了平常,定了定神开口进一步解释道,“身是有,心就没。”
洋葱的表情变得像是生吞了一只蟾蜍并且无法消化,“……你如果反过来讲我可能还稍微好接受一点。”
阿Ben假装很受伤地捂住自己的胸口,不过鉴于此刻也没什么人欣赏他的演技,于是他很快收回手继续讲,“不信你可以让他脱了裤子给你确认一下。”
张一健横了他一眼,端到嘴边的咖啡一个停顿,手腕稍动做出泼他一脸的威胁。
阿Ben配合地缩了缩脖子,相视笑开。
其实那件事不遥远也不复杂,发生在他们升为专科实习医生的第二年。
阿Ben记得那一年的夏末难得的清爽,他备齐了所有装备与同科室的师弟约好休息日去自主攀岩,只是不巧当日师弟临时有事换班on call,风清气爽的日子里被放了鸽子。
张一健对此报以负数的同情,趴在书堆里研究第73号病例,直到阿Ben拎着他的肩膀把他揪出来,“劳逸结合比较好。”
“……但我不懂攀岩。”
“我教你。”
“教得会吗?”
“我保护你。”
“……”
张一健把跑到嘴边的“肉麻”两个字吞了回去,因为他抬头看到的似乎并不像是开玩笑的表情,所以他一时没有出声,只是质疑地看着对方,也不知是质疑他话里的内容还是话外的表情,不过他最终还是点了头,同样不知是因为哪一种。
临海的山崖坡度与高度都不算过于险峻,只是下面的礁石滩稍微有点难以下脚,张一健一板一眼地穿好装备,研究着安全绳复杂的锁扣。
阿Ben拉着自己的安全绳测试了一下高度,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第一次拉你去球场的时候花了足足半小时,”稍稍停顿片刻,他的脸上露出因回忆而起的微笑,“那时谁又能想到我们的优等生后来会变成校篮球队队长了呢你说对吧?”
远得好像三生九世之前的事了一样。
张一健点着头走神了好一会儿,直到阿Ben走到山脚下问他准备好了没有,他才恍然回神,匆匆扣上安全绳的锁扣跟了过去。
起步并不是很难,阿Ben一边往上一边指引他选择合适的岩壁支点,专注可以让人暂时忘记其他,而与之同时张一健便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专注于学业与事业之外的任何事。
阿Ben踩稳支点抓着安全绳停在半山腰,回头看了一眼海的方向,“视野是不是好很多?”
张一健左脚在两个岩壁突起间犹豫了一下,闻声拽住安全绳回望,脚下刚被选择的岩石却突然碎裂,瞬间踩空的感觉让他的心猛地一紧,下一秒几乎来不及反应,拉紧的安全绳锁扣因疏忽未被多重锁紧,在惯性的拉扯下突然崩开——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阿Ben猛地回神立刻探身过去想要抓住他,却被安全绳牢牢坠住,扬出的手臂摔在山壁上,擦出道道血痕,根本无暇去感觉疼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摔落下去,那一刻就好像整颗心脏被谁攥在手心一瞬间掐紧,几乎霎时窒息,“……一健!!!”
张一健摔在礁石滩上的时候模模糊糊在想,他好像很少这样叫自己的名字。
阿Ben立刻放长安全绳以最快的速度退落下去,磕磕绊绊但是全无停滞,离地还有几步距离便已经拆开了锁扣直接跳下去,手臂小腿全是擦伤,却片刻不停地径直跑到张一健身边,俯身跪在他旁边快速检视了一下他的情况。
好在垂直高度并不过分夸张,有防护服护着前胸后背和肩颈,直观看去头部和脊椎基本无恙,阿Ben一只手贴上他的侧脸,尽量稳住情绪唤他,“一健,一健?听得到我吗?”
张一健挣扎着从最初的眩晕中清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从模糊到清晰的视野中捕捉熟悉的人影,“听得到……”
阿Ben双手捧住他的脸固定住他的头部,接着问,“记不记得你叫什么名字?”
“张一健……”
“记不记得今天星期几?”
“星期日……”
阿Ben稍稍沉了口气立刻摸出手机call白车,而后再次扶住他的脖颈,“没事的,别担心,我帮你检查一下……”
张一健嗯了一声,游离开目光看向天空,意识开始慢慢回归,感官渐渐苏醒过来,这也让他隐约察觉到了自己的现状,虽然还有些不甚确定的迟疑,“我觉得……问题不大,只是……”
与之同时阿Ben的回应给了他答案,“你的腿……”
左腿由膝盖往下都膨胀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疼痛,剜心刺骨,逼出他浑身的冷汗。
阿Ben小心地用手轻托住他的左小腿,听到他喉间发出一声无意识的痛哼——局部疼痛和压痛。观察可见部分肌肉痉挛,肿胀、瘀斑和皮肤擦伤,贴近脚踝的地方出血较多,溢于皮下,造成察斑。临近膝盖处出血较少,但是痉挛明显,看上去似乎因为筋膜包覆而使出血不能外溢,循环受阻,造成肌肉缺血缺氧。阿Ben探出另外一只手覆上他的额头,又落至胸口,已经开始升高的体温提醒他情况并不十分乐观。
“骨折,大概还有骨裂……”阿Ben看向他的时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冷静,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声线,“我担心有碎骨会移位,你知道,碎骨很容易附着韧带,不尽快确定和手术的话我怕……”韧带会丧失功能。
“我知道……别担心。”他当然知道,他也是医生。张一健视线回落看到阿Ben手臂与腿上过多的细小擦伤,心里忽然梗了一下,“……你没事吧?”
“没事,”阿Ben随口答着,用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割断安全绳,拆出自己防护服中的防护板小心地固定好他的左腿,“等下到了医院先去你们神外照脑,真的确定没事再转骨科,你的腿不能拖,要即刻手术。”
“嗯,交给你了……”腿依然很痛,痛到连痉挛都不自知,但是心里却莫名踏实了起来。
有片刻的静默,阿Ben忽然轻声问,“……你相信我吗?”
张一健一时有些看不懂他表情中突然漫出的凝重,于是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宽慰,“我当然相信你了,大医生。”两年时间就成为了骨科的第二把刀,他一直都知道他这位老友有着与玩世不恭的外表完全不同的专业精神。
阿Ben似乎还在想着什么,最终低了低头,“……对不起。”
张一健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肩膀,汗水让衣服的触感变得黏腻,“对不起什么?”
阿Ben兀自咬了咬牙,掐紧了自己的手心,“我说过……”保护你的。
“好了别说了,”张一健突然打断道,而后他看着对方那因为他过于突兀的抢白而愣住的表情,眉眼一舒笑了起来,“我觉得下文会很恶心……”
阿Ben愣了愣,而后看着他温温润润笑起来的表情心底一舒,也随之扬起了嘴角,“好啦,做好心理准备被我宰吧,你这么Fit不用打麻药的哈?”
张一健于是笑出了声,不远处白车驶近停在滩涂边,医护人员抬着担架疾跑而来。
入院一切都很顺利,CT显示脑部一切正常,左腿胫腓骨骨干骨折,轻微骨裂,手术切开复位内固定。
张一健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意外地清醒,他看到阿Ben的眼睛,也只能看到眼睛,他的眼中混合与流露出的情绪组合太过陌生,认真、冷静、精准、从容,身为一个医生最本质最纯粹的专业人格。
张一健渐渐感觉到紧张感散去后的疲惫松散,他闭上眼睛,模模糊糊想着也许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认识到他这位老友的全部。玩世不恭背后的那些,足以让他安心的内容。
手术很成功,所以后来的后来,他的左腿膝盖下方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手术刀痕,经年累月之后也变得不再明显,不过可以顺便一提的是,自那以后他们都再也没玩过自主攀岩。
张一健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听着阿Ben做最后的总结,“这件事教育我们,做准备工作的时候千万不能开小差。而他之所以没有一失足成千古恨,靠的是我身为一名白衣天使的妙手仁心。”
张一健放下杯子,陶瓷碰上玻璃桌面不轻不重嗒的一声,“这件事教育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随意受外界蛊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看向似乎还在愣神的洋葱,“别说我提醒你,你下周就该考核了啊?”
洋葱回过神,依然一副半是放空的样子消化着整个故事,举起杯子一口气喝光了自己的柠檬茶,起身留下一句回见就转身撤个没影儿。
阿Ben同张一健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从此之后,洋葱再也没有追问过阿Ben花了六年时间追的那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