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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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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乐卖了自己在城寨的住处,扛着行李来到码头混苦力馆的时候,正是那年夏天最热的时候。苦力馆的活计简单,主要就是帮大老板们把货仓里的货抗到码头指定的货船装好,照着单子清点货物无差便可以由工头拿钱走人。
韦乐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混成了苦力馆的二把手,因为他人聪明,更重要也是更难得的一点是他识字,可以帮大伙儿点单签单,同老板交涉。
彼时苦力馆与铺头的分账都是二八开,苦力们日日背朝天面朝地地从早干到晚,到手的工钱还不够每天的流水,节衣缩食怎么也算不上长久之计,大半年左右韦乐就开始考虑同老板商量加薪的事。
码头势力范围最大的地头蛇叫做洪发,声称规矩定死了没有擅变的道理,你们要是不想做,大把的人等着顶替。说是说,但那时整个码头的苦力已全在韦乐手下,这种威胁到头来必是没有收效的。韦乐带着他最初认识的小伙计阿文声色不动地站在洪发的办公桌前,沉默地坚持着他们一早提出的四六分账原则。
洪发抽完了一根烟,皮笑肉不笑地咧着嘴抽过办公桌上的一张单子递过去,“韦乐,你倒是块好材料,咱也别这么耗着了,不然咱们折中取个道儿。我这有批货,因为路远一直压在手里,你要是能帮我把它运了,我按市价付你双倍,你看怎么样?”
韦乐接过单子,阿文扒头瞧了一眼,满纸全是英文没有一个汉字。韦乐看着单子皱了一下眉,抬起头又笑了,“发哥,第一,我们是做苦力的不是跑船的,只管装卸不会出海;第二,你这批货是银元,出了海就是走私,你如果这么想铲除我,还不如换点儿干脆的。你要是还打算合作,就尽快考虑一下分账的事,兄弟们没钱吃饭,饿着肚子是没力气帮人干活儿的。”语毕甩手扔下那张单子,带着阿文一起出了办公室的门。
阿文刚出门便开始大发感慨,“乐哥,你可真行,我还真不知道,原来你还懂英文啊?”
韦乐愣了一下,侧目看向他,“如果我说,我念过大学,你会不会信?”
阿文露出好奇的表情,“什么时候?”
韦乐沉默了片刻,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躁动,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感觉到微凉的风迎面扫过,似乎恍恍惚惚弄丢了很多日子一样,他最终回过神来,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好像很久了。”
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散得全无痕迹,忽然之间找不回来了。
阿根第一次见到应子谦的时候还是春暖花开的五月,那时他捏着自己的手指略显局促地站在门口问他韦乐的下落,衣着干净整齐,模样温润清秀。
阿根第二次见到应子谦是那年夏天暑气正盛的时候,他一手拎着西装外套一手撑着门框,领带松垮垮地挂在半敞的领口,被汗水打湿的额发扫过眉梢,顺着脸颊的轮廓一个劲儿地往下淌,他看上去急迫而凌乱,好似全然没有半点儿曾经的影子。虽然他来的目的同上次一样。
“你是……乐哥的室友?”阿根犹豫着说。
气还没喘匀的人点了点头,“我叫应子谦。”
阿根反应了片刻,脸上一抹恍然,“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小少爷,乐哥以前常常提起的。”
“他在哪儿?”应子谦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接着他的话尾问道,“他人现在在哪儿?”
阿根皱了皱眉,低下头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那天乐哥突然跑回来,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什么输了只能认输,但又不能认输之类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那副样子,我觉得他很伤心,但我不懂他为什么那么伤心,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后来他跑出去,我以为他回学校了,但是没过两天他的房间就住进了别人,说是他把屋子卖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应子谦安静地听完他一番话,表情中的急迫化成空茫,目光空洞地落在前方虚无的一点,虽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却好像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倒下。
阿根有点儿担心地打量着他,半晌开口道,“要不要进来坐坐?你脸色不大好,今天天热,当心中暑。”
应子谦放空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看向他时撑起了一点疲惫而礼貌的笑意,“我可以同你一起吃个饭吗?”
阿根虽然觉得莫名,却也无从拒绝,便只好点点头,带着他一起来到城寨边的一家面馆,点了两碗细凉面和一壶酒,周围人少,偶尔有谈笑声,压不过外面的阵阵蝉鸣。
阿根闷头吃面,应子谦摩挲着酒杯的边沿看着自己的碗出神,良久方才轻声开口,“可不可以……跟我讲讲他的事?”
阿根甫一抬头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而后又觉这问题问得太过笼统,思量了片刻一竿子直接把故事支到了最开始,“你说乐哥呀……我认识他好多年了,那时候我刚来城寨,乐哥已经是号人物了,当时……”
故事很长,阿根讲得热闹非凡,应子谦听得专注,只在他稍稍停顿的时候心思回转,扶着酒壶为两人的杯子添满酒。
一顿饭从天光吃到暮降,阿根停下来喝最后一杯酒的时候他的长篇故事还没讲出半年,应子谦放下酒杯稍稍低着头对他说谢谢,盯着磕掉漆的桌角空茫茫地出神。
阿根打量着他,忽然生出些熟悉的感觉,同最后一次见到韦乐时一样的感觉——总觉得眼前的人那么伤心,伤心到好像四周有无数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无论往哪个方向再走一寸都会被吞噬,而旁观者,如他,却根本不知如何安慰。
“对不起。”应子谦回过神来顾自为自己的走神道歉,留下这餐饭钱撑着桌子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出店门口。
阿根跟上前去扶住他,观察着他的情况问道,“应先生,你是不是醉了?用不用我叫六子送你回去?他是拉黄包车的,也是我们兄弟。”
应子谦摇摇头,忽然不想再走,抬头看到眼前几级往上的青石台阶,便脱开阿根的搀扶转身坐了下来。他看上去像是醉了,侧头倚着栏杆默不作声,眼底却意外地清明。
阿根站在台阶下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盛夏的暑气刚散,夜的微风渐起。
后来,应子谦时常会来城寨找阿根,同他一起吃顿饭,听他讲一段往事。他们渐渐变得熟悉,聊的话题却总也绕不开另外那个人。
由夏入冬,从冬到夏,当阿根抬头迎着太阳眯起眼睛感慨今年夏天比去年还要热的时候,应子谦怔愣了一下而后沉默,最终朝他笑了笑,摆摆手算是告别,像是和往常一样,不同却在于,这一次之后,他再没有回去过。
在应子谦的记忆里,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漫长却也最短暂的一年,有时过分注意时间,有时却又发觉一闪神的工夫就是月余。他的宿舍始终没有新同学住进来,而他会把两张床都铺得一丝不苟,课桌书架整理得井井有条,好似他的室友并未离开一样。
又一轮的期末考,新一届的京港杯,潘晓彤路过他教室同他打招呼时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决赛,他笑着摇了一下头,目送她朝着体育场的方向走去,自己则抱着书本一个人走回宿舍。
不会再有人记得去年的冠军是谁,除了他。而当他看着那座在书架上摆了一年的奖杯之时才终于看清,有一个人的出现曾带给他太多太多不出乎自己的意气风发,不属于自己的惊天动地,像一阵霸道的风席卷过他的生活,带走了他全部的喜怒哀乐,只留下等待与想念,经年累月,渗入腠理。
他将书本放回书架,而后看着那座奖杯想要让自己笑起来却最终只露出惨淡的表情。被等待消磨了太多的勇气不知是否还足够支持他面对又一年的遥遥无期。
然而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拉回了他的失神,下意识的转身却一瞬间怔在了原地,指尖发凉,僵硬失语。
来人警觉地观察着外面的状况,而后反手合上了门,转过头来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望着他,翘起嘴角露出过分熟悉的一抹笑意。
也就是那一刻,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阿乐?”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