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已乘鲤鱼去》鹿悠悠

1、我们在最美好的时间绕了一圈，终究回到原点。

　　2011-07-23 00:00
　　我们在最美好的时间绕了一圈，终究回到原点。

　　疲惫的时候，后悔的时候，绝望的时候，人们总是说着，啊，如果现在有一台时光机就好了，可以把某件事重做，也许我就不会是现在这种境况。可是太多时候人们总是忘了问自己，如果回到过去，你会不会仍旧选择这样的结局，义无反顾？

　　第十八个夜晚，在我满怀心事沉沉睡去之后，终于进入一个梦境。

　　此刻我站在一栋摩天大楼的天台上。那栋楼至少有四十层高，仰望头顶铅灰色的天空，找不出一丝阳光的痕迹。向下俯视，灰色调的建筑充斥了整座城市，不见鲜艳的颜色点缀，甚至不见几片绿色植被，似是浓墨却无重彩，这城市愈发显得繁华而无情。

　　天台的风很大，很快吹乱了我的头发。走到围栏边边向下望去，周围各式摩天楼耸立，将视野切割成规矩而杂乱的几何图案。我攀上冰凉粗糙的铁质栏杆，纵身一跃。

　　轻轻张开双臂，有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一只鸟，翱翔在天空，自由自在，无忧无虑。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总觉得风中像是裹挟着什么人的声音，向我呼喊；细听却只有虚无。

　　下坠的几秒内，我的视野似乎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我看见附近一所小学放学了，一个粉裙子白书包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走出来；我看见街边一家冰激凌店内，一对穿着校服的小情侣手拉手复习功课；我看见熙熙攘攘的马路上，十字路口旁，一个红衣女子在等红绿灯。

　　突然间，那名女子抬头看到了我，眼里顿时充满了恐惧和愕然。

　　在她抬头的那一刻，我的心被狠狠剜了一下。我想大声叫她的名字，可未及开口，我已经重重跌落在她面前的沥青路上。那瞬间，巨大的冲击力淹没了我，全身骨骼在落地的那刻发出骇人的碎裂声。

　　很响。很痛。

　　——原来你挥别这个世界的前几秒，是这样的感觉。

　　再次清醒意识的时候，我躺在一大团云上，四周漆黑一片，唯独头顶上方有一簇不知源在何处的光芒。环顾四周，十九面镜子朝向我，无一不映出我此时的狼狈模样——头发散乱，黑眼圈浓重，一道暗红色的刀痕似乎仍在滴血，横贯了我的锁骨，划破了我肩头那朵莲花纹身。

　　“春泷？春泷你在吗？”

　　站起身轻声呼唤那个名字，周围空荡荡的似是有回音，把我的声音拉得无限绵长，尾音颤了几颤，一团雾气从地上升起，慢慢幻化出一个小女孩的轮廓。

　　“佑佑……你好久没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我睡得自己都忘记时间啦。”春泷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一个没站稳连忙抓住我的衣角，“你好像长高了不少啊，上次见你的时候……有多久了？”

　　“一年前吧。”我低下头，几乎不怎么抬手就能摸到她的头顶。

　　春泷看起来只是个四五岁大的孩子。软软的头发打着卷，才及肩的长度，一双灵气大眼睛泛着水光，肉嘟嘟的小脸让人特别想狠狠捏一把，完全是个大号洋娃娃的样子。

　　“对你来说是一年，对我来说就是一百年了啊！再这么下去我就要成五指山下的孙大圣了。”春泷不满地叉着腰仰望着我，能挂个酱油瓶的小嘴高高撅起，表达着对我的不满。似乎对这样的身高差感到很有负担，她便一跺脚飘了起来，小脑袋升到和我一样高的高度，小脚丫却站在了腾空几乎一米的地方，“你也不知道来看看我，就算是没什么事要找我，陪我说说话也好啊。”

　　“抱歉，你也知道我做梦很不容易，很多时候想来看你都没办法……”我揉揉她的头发。

　　春泷的小肉手打开我的手，赌气地哼了一声不再看我的眼睛，不再言语。

　　我们俩沉默着，最终她还是气哼哼地开口，“今天怎么就想起来看我了？”

　　“带我回去吧……三年前。”

　　“三年前？”春泷惊声叫了出来，眼睛瞪得圆圆的，“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所有被分离的时间都是要算在你的阳寿里的！你这时候回到了三年前，就意味着你少了六年的寿命！”

　　春泷活在我的梦境里。她是被禁锢在我梦里的小梦仙，我只需要在梦境里死去便可以见到她。据她自己说，她曾经是时间之神身边的小侍女，因为一次无心的失误打乱了时间罗盘而被锁在了我的梦里，须得修行七千年才能够被释放。

　　梦外一年，梦里一百年。

　　如今我十九岁了，春泷也在我梦里修行了一千九百个年头。她的法术究竟到什么地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可以轻松地带着我穿梭在过去的时光里，我能够回到过去的任意一个时间点，把不愉快的历史抹掉，然后，重来。

　　属于我的时间轨道运行至某一点，突然被春泷的法术一分为二，从此两个平行的世界分离，像是树干长出分离的枝桠，渐行渐远，而我永远不会知道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一切如何运行。

　　所谓，分离时间。

　　可人这一生中，想要回去的时间点太多了，想要后悔的事情也太多了。后悔过考试成绩不理想，后悔过妈妈说的话没有听，后悔过不曾抓住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太多太多。但人生不能总在不断的分离时间中度过，有太多令人遗憾的瞬间，镶嵌在大片美好而柔软的时光中，生怕一个细小的动作，一句无心的话语，让自己错失了曾经记忆里的美好。

　　分离时间，从来都需要慎之又慎。

　　十四岁那年，我初三，在学校走读。某天回家的时候突然听闻家中出现变故。果然人在高位为官为政，出事从来都不是小事。曾经的荣华富贵几乎一夜倾覆，一时间全家的财产竟只剩些随身用品，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好在爸爸没有因为此事坐牢，可也是境遇堪忧。那段时间家里没有收入来源，全家人挤在不足二十平米的筒子楼里。

　　曾经意气风发的父亲，曾经优雅高贵的母亲，不见了。我只看到失意落魄的男人和被迫面对现实的女人。

　　那段日子家里很不太平。

　　一家三口每天活在焦虑和不安之中，巨大的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

　　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我想到了春泷。我求她带我回到出事之前。我想尽一切办法警告父亲，阻止父亲，可终究东窗事发，我们难逃一劫。

　　或许那是命运。

　　而时隔五年之后的现在，我终于再次在来求春泷。我想回到三年前，我想拯救那个人，拯救已经濒临绝望的我们，拯救我们那尽情挥霍后又顿觉可惜的青春。有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并不知道它是个错误，直到时间沉淀下来，曾经无心的小事引起了一连串难以挽回的后果，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多么愚蠢。

　　春泷拗不过我，最终还是答应了带我回去，虽然她小肉脸上写着满脸不情愿，嘟嘟哝哝地说什么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但我知道她终究不会拒绝我，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孩子。

　　春泷的手掌从周围十九面镜子前一一划过，嘴里喃喃念着什么，镜子霎时投射出明亮的光辉，十九个大小不一的我站在镜子里冲我眨眼。从婴儿到孩提，从儿童到少女，跨越了漫长的十九年，那些镜子里的模糊影像像是泛着盈盈水光，随时会溢出来。

　　“这个是十九岁的佑佑的话……”春泷找到明显看起来最成熟的那个，倒序往前数了三面镜子，“三年前就是这个了！想要回去的就快点跟我走咯，不然我可不等你！十天的旅行，浩大的工程啊。”说着她率先钻进了镜子，我赶忙跟上。

　　坐在虚无的时空隧道里，我和春泷相对无言。

　　三年以来我经历过的点点滴滴，像画面倒退一般在我眼前回放。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那么鲜活立体地呈现在我周围，伸出手去却只摸到虚无。我和春泷一起看着这些景象，忽然觉得应该珍惜才是，因为我的三年从头再来，不知道那些美好欢笑是不是还在。

　　锁骨上的伤痕在某一个时间点骤然消失，而后不久肩头的莲花纹身也化作青烟。头发慢慢地缩短再缩短，却又会定期变长一大截——那是我剪了头发的时候。身体变得越来越小，面容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稚气……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就这么失去了六年的寿命，值得吗？”春泷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忧心冲冲地拉起我的手，稚气的小脸上有着与外表不相称的成熟。

　　“哪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罢了。”

　　春泷抬头看了我半响，最终只是抿抿嘴，小声吐出一句，“傻瓜。”

　　之后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春泷低垂着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而我，看着周围倒退的景象再一次温习高中三年的时光。

　　并挥手和他们说再见。

　　“快到了吧。”春泷伸着小脑袋张望，前方的光芒越来越亮，她似乎有些疲乏，声音软绵绵地没有力气。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眼里似乎有我不能读懂的严肃和郑重。但是最终，她的小手也只是搭上我的肩膀，“佑佑，回去之后要好好珍惜生活，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嗯，一定会的。”我用力点头。

　　“佑佑啊……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却惟独不能改变生死。”沉吟了一会儿，她皱着眉头似乎不想对我提起，“刚刚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那个人……去世……的景象，我看见了。”

　　原来生死的劫数，早就是注定的。

　　如若不能阻止那个人的离开，我是不是，可以哪怕那么一瞬间，让那个人感觉到温暖，让那个人开心地微笑，让那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体会到幸福……？

　　“还有……”她犹豫了，可是出口的光亮近在眼前，不等她说完，我已经被一股力量狠狠地推了出去，只听见背后她模糊的声音。

　　——我……

　　听不见了。

　　春泷的身影飞速离我远去，只觉得有股巨大的引力吸引着我不断下坠，最后在触碰到某个实体的时候我猛地睁开眼睛。

　　天花板上贴着我最爱的那个乐队的海报，手边是那只陪了我十二年的龅牙兔子。四周望望，窗缝里似乎透出一丝青色的微光，空气里弥漫着那连日阴雨的潮湿味道，耳边传来楼上尹阿姨早起开火做饭的声音。筒子楼隔音不好，每家每户的动静都瞒不住，稍有些响动就会传到邻居耳朵里。

　　我在上海。

　　回到了我的十六岁。

　　正发着呆，手机却突然要命地震动起来。那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被我磕掉了一块漆，天天摔来摔去还依然□□，因此我都戏称之为“能砸核桃的诺基亚君”，简称小核桃君。此手机的另一个特点是，震动功能强大，即使是放在床上，软和的被褥缓冲了些力道，它也能震得人骨头酥麻。

　　我赶忙像烫手山芋一般接了起来。

　　“喂？”电话那头的人声音懒洋洋的，“G姐，你还在睡么，别忘了今天是你报到的日子啊。”

　　恍若隔世一般。

　　仔细想似乎想不起那时的我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态度面对电话那头那人，毕竟经历过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有些事在心里扎根，有些人在心里挥之不去，想要用现在的心境面对过去的一个人，太难了。

　　忽然记忆像是浮出水面的气泡，开始是一颗两颗星星点点，而后不断加快，疯狂地破水而出，在我脑海里越积越多，撑得一颗心满得发胀。那些年里，快乐的我们，任性的我们，倔强的我们，好像就这么鲜活起来。

　　总有那么一些瞬间，我努力去回忆他们的面貌，他们的一颦一笑，却只能看到一片空白。我以为我已经开始彻底遗忘了。可如今听到熟悉的声音，那些面孔，那些身影，还是想起来了啊。

　　“……喂喂，G姐，你该不会第一天上学就想迟到吧？”

　　沉默良久，直到电话那头那人再次出声，那样熟悉的语气语调瞬间将我带回了过去的时光，快乐而单纯。一瞬间我仿佛看见那三年时间褪色发白甚至变得真空，什么都没发生过。

　　什么都没发生过。

　　“淫哥，等我，十分钟！”

　　对着电话小声吼完，我挂掉电话跳下床开始神速洗漱，身后小核桃君的屏幕上显示着通话时长，00：19。

　　联系人，金铭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