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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薛柔 ...

  •   叁薛柔
      我常在无尽的梦魇中挣扎。明知无法挣脱。仍耗费力气做无谓举动。
      我没有办法不动啊。
      他就死在我眼前。

      那时候他已经很不好了。
      他母亲终于松口为他办理休学手续,然后是入院手续。我看得见她眼里的不甘。
      她的儿子,要做人上人,怎么能沦落到休学入院治疗。
      入的还是精神病院。
      于是监护人一栏的名字长久地空置,她大概是真的丢不起这个脸吧。连一点要告知前夫的想法都没有。
      她只办了手续,没有多呆哪怕几分钟,也没有去看自己的儿子。我作为一个局外人,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她拎着行李箱,逃离似的离开这个城市。
      她是病态的。
      她也不屑看我。哪怕一眼。
      我不在乎。到这种时候,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只希望郑量能好好的。
      但我不是他的谁。我甚至不能以看望他为理由请假。我需要学分,我需要继续我的学业,我需要努力维持我作为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我不得不承认。郑量。他。到底。还是。属于。不正常。的。范畴。

      我尽我所能地去看他。大多数时候他很平静,如常地谈笑风生,和医生护士关系很好,举止一如既往地优雅,于是我常常忽略他的病号服。
      也会聊天。不着调地天南地北地侃。
      他坐在病床边,在我进门时扬头对我微笑,阳光勾勒出他的身影,投射在地板上,很温暖。他神色温柔,眼睛笑得微微眯起,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偶尔会羞涩地露出两排白牙,整间病房里似乎到处都是粉色泡泡。
      我开心得不行。我难受得不行。
      我知道他已经非常、非常、非常地不好了。
      面对所有人的时候,他仿佛还是那个郑量。
      当离开旁人视线所及的范围,他会蜷缩在病房的角落,双眼失焦地长久凝视某一块地板砖。他会早早按时上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每晚仅保持3小时左右的浅眠。他的精力被一点一点消磨殆尽。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坐着。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无能为力。
      药物剂量在不断增加。他很坚强。所有人都这么说。他尽自己所能地,或许,超过自己所能地,与另一个自己抗争。
      他的体内有另一个郑量要破壳而出。
      他必须抗拒另一个自己——否则他会自己杀死自己。
      不,不是自杀。
      是自己杀死自己。
      我来人间一趟,我想享受阳光。他说。说话的时候还是在笑,温柔地,绝望地。五分钟前,他被护工按在床上,手里的水果刀砍向床脚。
      ——我终于知道,抑郁症和坚强不坚强,已经没有关系。
      我想安慰他,但我没法组织完整的一句话。
      于是我试图拥抱他。放下包和书本,一步步向他走去。
      郑量推开我。
      他说,别过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发病。我始终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只能哽咽着继续靠近他。这一次他没有抗拒。只是漠然地盯着我,说:薛柔啊。其实我什么也不是。你以为我能是什么好东西。呢。
      他是那样热烈地希望活着。却又那样迫切地迎接死亡。
      他是他吗。
      他是他。
      再后来一些时候——也不过两个月吧,我减少了入院探望的次数。除了大声呼喊医务人员和哭泣,我根本做不到任何事。
      他那样努力地对抗自己。而我连言语安慰都办不到。
      ——他不再强颜欢笑。他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去掩饰和伪装自己。他要靠安眠药勉强维持睡眠,在护工近乎逼迫的语气中解决三餐。他开始拒绝治疗。把药用在我这种人身上,不觉得很浪费吗。他总是这么说,脸色灰白。
      我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他。

      并不愿意。

      总是对那个日期非常敏感。那短短三分钟给我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惨烈,以至于每个火烧云冲天的傍晚,我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无法自拔。
      那个傍晚有大团大团的火烧云。
      他的精神似乎好一些。
      不。应该说。比我这小半年来见到的任何一次。都要神采奕奕。
      我征得医生的同意,得以和他近距离交谈。
      我把所有随身携带的物品都寄放在值班医生的办公室。我穿着草绿色波点长裙,坡跟凉鞋,头发扎成马尾。这是我和郑量第一次见面时的打扮。我不知道在奢求什么,也许什么都不求,只是想让他再看看我当时的模样。
      铁门打开。
      沿着已经熟悉的狭窄逼仄的走廊飞快地前进。光线很暗,显得大块大块的地面脏污不堪。
      让我窒息。
      我闭上眼深深地呼吸。然后拧开门把手。
      郑量坐在床边。他没有看窗外,也没有失神。在听到声音的第一时间,他把头扭向门口,对我露出熟悉的笑容。
      他瘦了很多,整个人呈现出病态的苍白。早就剃成板寸头,看上去清冷而无辜。他微微侧着头,高挺的鼻梁显示出近乎完美的弧度,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点牙齿。不,这不是全部。我知道他与人对视不过三秒就会偏过头去微笑。
      他果然侧开头,留给我一个侧脸,睫毛就像一把小扇子。
      除了地点,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所有的一切让我怀念。
      郑量止住笑,认真地打量我。十几秒——也许只是几秒,我并不是很确定——过后,他轻轻地说:薛柔,我想和你单独说说话。
      我说好啊。
      后来的十几分钟在我的记忆中幻化成光怪陆离的线条,错杂地交织在一起,发出喧嚣的杂音。也许我陷入回忆种种,无法脱身,索性忘却。

      那天傍晚大团火烧云霸占空旷天际。我曾以为它有很多颜色很多姿态,但眼前只有血色的红。
      那是裸露斑驳的天台。
      我不畏高。一直都不。
      以后也不。
      偌大的天台,只有他和我,两个人。
      郑量精致的眉眼在晚霞中渐渐朦胧。他父母的基因很好,家庭富足,学业优异,外貌出众。他本来应该拥有近乎完美的人生。
      我无法企及的人生。
      就像他的帅气毋庸置疑,“薛柔的长相究竟是否算漂亮”存在长久争议。
      ——始终不答应他对我的追求,是对自己的否定。
      就算此时此刻,他穿着拖鞋和病号服,板寸头,下巴有微微泛青的胡茬,脸色青白,面上是掩饰不去的憔悴,他也是郑量。骨子里那点东西根本不会改变。我很难过,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们彼此静默地站立于天台之上,被光线染得一身血迹。
      “薛柔,我可能不能坚持太久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柔和。
      只是叙述既定事实般。
      ——他说什么了吗。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呢。还。
      他的眼神憔悴却温柔。长久的治疗开始以来,他第一次主动靠近我。我慢慢地随着他的步伐仰起头。
      我们的距离就是164和184.
      就算我可以穿高跟鞋,也永远无法弥补完整我们之间的差距。
      他那么近。
      我感受得到他的呼吸。
      他真实存在于芸芸众生之间。
      他干燥且修长的手指戳戳我的脸颊,就像我们一贯的亲昵。他把整只右手的手掌贴上我的左脸,紧紧地。
      苟延残喘的夕阳洒在我和他身上。他面对着我,逆着光。我看到的只是黑色的轮廓。
      我伸出我的右手,迟缓地搭在他的手腕上。接触到他年轻光华的肌肤和紧实的机理。他是一个有温度的人啊。
      他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我真的明白抑郁症已经与坚强与否无关。
      听天命。
      多可笑。
      他用食指沾两滴凉薄的液体,低声说:薛柔,别哭。嗓音沙哑。
      我拼命地摇头,双手抓住他下垂的左手,捂住我自己的左心口,双眸绝望地凝视着他的眸子。
      但我看不见他的神情。
      满身血色转黯淡。好像火烧云在逐渐干涸。
      我仍看不清晰。是不是人的通病,面上微笑的时候内心插着一把匕首,明明是痛的,却还要伪装自己很好。
      我用力闭上眼睛,将他的手掌禁锢在我的左心口,让他感受我的心跳:阿量。阿量。你在我这里。
      他慢慢勾起嘴角。
      下一秒凌乱视角。
      我眼前的最后一幕是他向后倒下。满目苍凉的暗红色,铺天盖地淹没了我的世界。

      他从顶楼坠落。
      他就死在我眼前。

      我整理他留在医院的遗物时候看见一张纸条,像是谁遗落的便签,黄色的纸页上有黑色的脚印。他用铅笔在纸上誊抄着一句话,字迹潇洒。
      And if all that can’t hold on your back, I jump for you.
      是我最喜欢的乐队的那支歌。
      Don’t Jump.
      我知道他最后选择时异常清醒。他无数次呼唤自己脱壳的灵魂回归无果。因此这不是懦弱的决定。
      他对自己的灵魂说I jump for you.
      如果这一切都唤不回你,我替你跳。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
      只是他的灵魂还好吗?
      我会一直等在这个地方。
      一直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叁-薛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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