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匣遗珍》白桉

1、第 1 章

　　寒冬，大雪。卯时一刻，崔府的下人还未起早，四野里只有院外长街弄堂小户人家的鸡鸣狗吠，一声有一声无，冷冷清清，影影约约雪晶坠地的窸窸窣窣。
　　崔府外偏院，三间小屋，地儿约莫等于崔府西南小花园的琉璃溏般大小。远远望去像是大片金黄的楼阁边黑黢黢的三个小点，是的，小点，偏偏房顶简朴的砖瓦非得是黑乎乎的颜色，仿佛必须这样才显得出三间小屋孤零零惨戚戚的地位。
　　这样的小屋还盖在堂皇的崔府旁边，更加显得局促可怜。
　　仔细近看了，能看到小屋与崔府外墙之间理所当然的开着一扇不大不小的门，门里门外两个世界，却证明了这小屋与崔府确实算是一家人。

　　天边有一抹亮。山外边蜿蜒的官道隐约有纷乱的马蹄，只是隔得很远，哒哒的听不清晰。这边厢一直沉寂的小屋却有了动静，亮了豆大的黄色油灯，忽闪忽闪，几下轻响，顾惜朝推着小车走了出来。
　　单薄的青绿衫子，黄色中衣领口短短的灰色绒毛已经洗的略略泛白，虽是旧衫，但仍看得出料子不差。这是顾惜朝最爱的衣裳，虽现在的时令穿着有些显薄。但是那人回来了，所以这身衣服，还是小心翼翼的穿出来。
　　回身关上门，呵了呵气搓搓手，推着小车出了街。
　　积雪上能找到两三串过路人的脚印，如今添上了顾惜朝的车辙。看着这些脚印顾惜朝想，我毕竟不是最辛苦的，看，有人起的更早呢。
　　积雪踩在脚下嘎吱作响，小车不沉，早习惯了，所以他推得很稳当。穿过大街小巷，来到早市。早市上还看不到几个人，来的早，他本应该占个好位子，但是他看了看身上的衣裳，想想，还是推到了街尾。
　　待会开集上市，这里人不会多，今天生意怕是难好了。
　　但是这里和马道交叉，是那个人的必经之路。所以就这里了吧。
　　来的早了，他想。适才推着车不觉得，现在静下来了才真正感觉到冷。慢慢揉着手，呆呆坐着，望着行马道的尽头。
　　雪荡悠悠落上长翘的睫毛，顾惜朝颤了颤，抬手拂去，眼有些水润润的红。

　　戚少商挥着长鞭，急匆匆赶马回城，脸上被风刀吹得生疼，但是酒窝深深带着笑。
　　他在想息红泪。
　　安陵息家的大小姐，年方十八，正是花样年华美娇娥。琴艺双绝的息红泪，是大宋中原第一美女，更是礼部郎中息广陵的千金。息红泪爱戚少商，戚少商呢？他想他也是爱着红泪的。不然为何归心似箭，两年不见如今重逢，很有些相思逼人的味道，想到待会儿红泪或许会拿伤心小箭怎么扎他，于是兴奋中又多了些畏缩来。
　　他还在想另一个人，那个人冷冷清清的，也很扎人。
　　他叫顾惜朝，是他戚少商的知音。戚少商自认兄弟很多，身后赶马紧追着的这七个就是他铁铮铮的兄弟。但是有一个兄弟他觉得有些独一无二。那个兄弟就是顾惜朝。
　　惜朝啊。。。。或许不会扎他，倒是会不理他吧。
　　戚少商抬眼望望仿佛近在眼前的城墙，嗯，其实还是有段距离的。也不知道两年过去，走时教会惜朝的防身术练的如何了。
　　正在想着，有一抹红策马靠了过来，是身披红袍的阮明正。阮明正有着女子少有的英气棱角，马上功夫与戚少商不相伯仲，剑术虽比戚少商弱，但胜在智谋不弱。阮明正此刻觉得戚少商有些呆，靠近冲着他喊道：“大当家的，你怀里不是塞着狐裘吗，干嘛不围上，马上风疾，你不冷啊？”
　　戚少商哈哈大笑：“不冷！”他当然不冷，想想惜朝想想红泪，他心急如焚。
　　阮明正眯着眼，又看了眼那团金黄的毛皮，有些苦涩。
　　围猎时戚少商就只盯着狐狸搭箭，其他牲猎倒是看都不看，偏偏狐狸又是最狡猾难抓的野畜，戚少商全然不顾身为大当家的面子，钻洞爬树的凑狐狸皮毛。成色稍差的戚少商就拿去卖掉，好一些的做了些披褥给各位兄弟，唯独遍体通金最好的两条，戚少商眼巴巴的做成了披帛，加拈了几条织穗，修饰一番好好的护进了怀中。
　　阮明正心酸的想，如今看来，是回去送给息红泪的。

　　八匹马入城时已是辰时，雪未停，街上倒已经有了不少人。戚少商放慢马速，直着脖子翘着脑袋，乱七八糟的东张西望。
　　一抹青绿很快入了眼。
　　腊月寒冬，许多人穿得鼓鼓囊囊围得个厚厚实实，所以单薄的青衣身影还是很显眼的。对戚少商来说，那个少年的身影不只是很显眼，甚至还有些刺眼了。这么冷的天，敢不多穿几件衣服，看来他不在的这几年，这傻子还是这样不知道爱惜自个儿身子。
　　顾惜朝卷着袖子，一勺一勺的往外舀着豆腐花，白生生的手臂冻在外面，推车中的木桶往外逸着水汽，模糊得那张小脸看不大清晰。戚少商有些急了，飞身过去，一把捞住了那冻红了的腕子，气道：“大冬天的下着雪，你还出来卖什么豆花？还赤着胳膊，真要把人心疼死！”
　　顾惜朝正将满碗的豆花递给客人，戚少商忽然过来唬人一跳，一碗豆花泼了出去，那客人见戚少商来势汹汹也吓得赶紧走了。本来今天生意就稀稀落落不大好，又被吓走了客人，糟蹋了一碗苦心，就算是两年不见，顾惜朝也不免有些生气，抿着唇不说话，任由戚少商捉着腕子，脸颊鼓出两团包包。

　　另七匹马也在一边停下，阮明正等人正要下马，戚少商对他们一挥手道：“红袍，你带兄弟们先回去，我随后就到”，一面冲着顾惜朝继续嚷嚷，“今儿个不卖了，我送你回去！”
　　顾惜朝冷笑：“不卖了？不卖这个，我和我娘吃什么。”
　　戚少商就说不出话了。
　　顾惜朝别着脸，戚少商看着他还带着些讥讽的表情，觉得自己口无遮拦恰恰提顾惜朝的伤心事，将这本该故人重逢的场景生生给破坏了，有些懊恼。见那人被风吹得有些泛红的脖颈，这才想起来尚还捂在怀里的东西。
　　顾惜朝眯着眼不知道看着哪里，也不知道在不在看，只是心里有些发苦想要多看眼前这人一眼，想看这两年不见他是胖了还是瘦了，想问他在外面遇到些什么，交了哪些朋友。可是又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他顾惜朝就是靠卖这几文钱的豆花过活，与戚少商，与息红泪，确实是两个世界。
　　想得气苦，脖子上却一暖，戚少商一面将狐裘围上那人脖子，一面道歉：“好吧是我错，不该吼你。你也不对，天这么冷，为什么不多穿件衣服？”
　　顾惜朝正在发愣，看着脖子上的狐裘，头低低的看不出表情。戚少商将狐狸尾往他外衣里塞好搙平，才听顾惜朝声音闷闷的：“我有加衣服。。。我今天穿了你送的绒衣。”
　　戚少商这才看到那洗的发白的绒毛领子，眼睛眨了眨。那是以前送他的，很普通的一件加绒的夹衣。没想到惜朝当成了宝贝。
　　想起初见，铺天盖地的回忆便变得有些难以抑制地，纷沓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