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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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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北京夏天。
凌晨,天未亮,首都国际机场的跑道上,白色聚光灯照亮了一角。
这里,正在举行神圣,庄严的仪式。
公安部领导为即将飞赴海地的中国维和警察防暴队授队旗,国旗一样的鲜红色。
这支防暴队共九十五人,其中十三名女警,平均年龄二十八岁。他们头顶蓝色贝雷帽,腰束黑色宽腰带,足登高靴。
整整齐齐的三列队伍,无一不目光直视。
夏一允队列其中。
像其他所有战友一样的面无表情,却怀揣激动与迫切。
相同的激动,因为终将离开。但,不同的迫切,因为就要走出他控制的领域。
大约五个多月前,一允得知萧慕的死讯。
他的死亡与工作无关。据说是为了救一名溺水的孩童,自己却被暴雨下的大海卷走,最终连尸体也没有找到。她找不到他。
简直,荒诞无比。
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相伴依赖的人,如今,又剩她一人。
得知消息后,她出奇的平静,不说话,也没有哭。其实一个人的时候是想哭的,却哭不出来。
记得他临行前的话。
“我走之后,你要想我了怎么办?”
“谁想你。臭美吧你。”
“这么绝情?”他作委屈状。
“对,对。”她笑。工作的关系,他们已经习惯短暂的分离。
“那好,本来还想给你买礼物的。现在反而好,省心了。”
“呀,别呀。萧慕,”她拽他胳膊,“这次要多久?”
“……”
“不会吧,这也得保密?”
“……你不是不会想我,怎么现在又非要问?”他微笑。
一允嘟起嘴来,甩了他的胳膊,“不说拉倒,别回来。”
“我错了,我错了,”知道她不真生气,故意讨饶的说:“呐,手臂给你掐一下。”
她噗哧一下笑出来。
“多久,说不准。可能要两个星期。”他正色说。
“去哪?”
萧慕不说话,专注的想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回来再告诉你。”
一允没有继续追问。
他牵起她的手,轻轻的磨搓无名指的位置,看了又看,修长白净,没有任何点缀。
“等我这次回来后,我们结婚吧。”他说,“只是,我买不起昂贵的钻石戒指,你介意吗?”
她愣了一下,摇头,微笑着又摇头。
萧慕的求婚一点都不浪漫,却是最令她受用的。
但愿就这样一辈子,紧握对方的手,扶持守护。
他们都是一个人,相知相惜让他们相恋三年。
萧慕走的时候才二十六岁,她二十三岁。
她在原地等他,却怎知他永远不再回来。甚至,连他最后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记忆中满满的他的样子,他说“我们结婚”,还有最后一次看见他时穿的白衬衫。
挥之不去。
一个月后,将萧慕的后事安排妥当之后,一允请命参加维和。经过四个多月的遴选,培训,她终于可以离开这片土地,去地球另一边。那是一个局势动荡的国家,位于加勒比海北部,也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常年的反政府兵变,叛乱,抢劫,交火等暴力事件,还有炎热与艾滋病肆虐,形成了如今的海地。
在这个国家,死亡,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登机前,一允回头朝远方的黑夜里望去,什么都没有,心里却百转千回。背后有战友推她,“快上去啊。”
她赶紧跨上阶梯,径直走入机舱。别的战友都停驻在阶梯上,朝下面挥手,挥舞红旗,拍照留念。她不留恋,也不犹豫,仓皇的把孤寂淹没在黑暗中。此刻,才不由觉得,脸颊已湿。
她对夜色说:“萧慕,你看,我不想你。
我没有时间想你。”
把自己从回忆里抽离的时候,萧慕就以宋睿尧的姿态再次出现在夏一允眼前。
两个人,变成一个人。
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睡意减半,耳畔又回响起邱大鹏倒下时说过的话。
关门的时候,邱大鹏一眼认出她来,那一瞬间,他由将信将疑转为不置信,那种表情要盖过害怕与紧张。
当时一允没有太多思考,只是一心想着要如何制服他,全力以赴上前,夺他手里的枪。邱大鹏奈何不了她,勉强要扣动扳机,被她抵住。扭打中,脸上、手上、背上吃了一允几拳。他逃,抓起手头一切可以充当武器的东西向她袭击过来,因他情绪不稳定,胡乱挥拳毫无章法,所以她轻易就躲过。没多久,一允就把他逼到死角,反扣住他手腕,他翻身不得。
正准备给他上手铐,谁知,此时邱大鹏反而大笑。
他说:“难怪,是你。”
她不语,没觉得这话奇怪。可是后来他说的就不一样了。好比,她的面前,突然摆放了许多错综杂乱的钥匙,那么久,却又是一眨眼的功夫,终于有了头绪可以找到匹配的那一把。可就是让她找到那把钥匙,结果也是越陷越深的。
“原来,他是萧慕……”他事先有备,看准了一允的疏忽,逃脱出她手,一把拽起旁边的玻璃摆设,往墙上一砸,碎裂,然后朝她挥去。
手臂的疼痛让她回神,她立刻愤怒的朝他劈手过去。就在他倒地的瞬间,他嘴里又模糊的吐出一些字:“……宋睿尧。”
所以,她才失了理性。所以,她才在宋睿尧的无礼要求下还坚持去见他。
一切,都是有因果的。
那刻,她预感萧慕的离奇死亡,有了转机。
但她见了宋睿尧,突然起的希望又一下子崩溃瓦解。
现在回想起来,一允恍然发现邱大鹏是话中有话的,也发现两次与这人交锋时宋睿尧都在场。她一共才见他三次啊。还有,她惹恼他了,不要资料了,结果却像是他硬塞给她一样。
整件事,还必须从头开始思考。
翌日,刑警队里忙的不可开交。
邱大鹏被捕,最终目标是他背后更庞大的集团。林军命令将夏一允拿下的凯旋客户资料影印分到二组,责令组员逐一核查所有人员的出入时间、家庭资料、背景产业等,并将他们按时间、人数纵横排序,希望能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稍晚时,一允归队。一进门,大家都各忙各的,却不约而同的悄悄抬头看她。她也没打招呼,刻意忽略这些注视,坐到自己的位子。
自己组里的同事凑近过来问她:“伤口好点了没?”
“嗯,早上去换过药了。谢谢。”
“一允你挺厉害的,不仅把人抓到了,还拿到了那些重要的资料!”她神色羡慕,“听说,你见到那个宋睿尧了?”
又是宋睿尧。
本来受伤可以休息一天,林军昨晚来电话是这么说的,可一允还是来上班。
电话里,林军挺高兴,好奇的问她:“怎么突然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去了哪里?
宋睿尧没把你怎么样吧?”
他大概觉得此话说的唐突,干笑了两声,又说:“他怎么肯把资料给你?”
“不知道。”她如实说。
不管林军信不信,反正随他怎么问,她说的还是这句话。心里乱得很,想问他一些事,又觉得电话里说不妥,所以还是决定回单位。至少,要查一些资料还方便点。
当然她来,也是因为某个人。
找到林军,还未开口,便从他那里先得到一个消息。
“小丁要走了,调去西区派出所巡逻,伤愈就走。关系已经转过去了。”他也是一早才得知的。西区远,又偏僻,在那里不会有大作为。
“……”
“小丁是个好青年,希望别一蹶不振才好。”
“他,自己知不知道?”
“我早上通知他了。他挺平静的,还跟我说‘谢谢’。”
“是吗……”她懊丧的说。
“这小子还挺关心你,自己的事都不问,就问你的情况。我跟他说,你一允师姐把人抓住了,他也就放心了。”
“……”
这样就足够了吗,小丁?到底是为了谁,为了什么?人总要屈服的吗?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
“林队,我想问件事。”
“你说。”他笑眯眯的,早就看出这丫头有心事,现在,终于不藏在心里,会开口问了,不错。
一允吸了口气,似乎很费力的才把话说出来:“……您能告诉我,宋睿尧是谁?”
“你不知道?”他惊讶,以为她会为小丁抱不平,“那,城建集团呢,你知不知道?”
她还是摇头。
“……我还以为,你是知道宋睿尧的,所以才肯去见他。”
噢,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是吗,就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好吧,我跟你简单说说。
我们局现在正在建新的办公大楼,事实上,投资方还有施工方,就是城建集团。
还有,A城的标志性建筑,最著名的电视塔,经贸大厦,都是它的。
城建集团的投资范围,并不仅限于建筑行业,它的资产,足以左右整个A城。
至于,宋睿尧……”他话未说完。
“是城建集团的老板。”她接口。
“没错。”
“他与局领导的关系非比寻常。”她又说。
“……”
“他的一句话,就够左右我们每个人。”
“丫头……”林军欲言又止。他面前的夏一允还是一贯淡然的,只是忧郁更深了些,任务完成却不见她高兴,释怀。一直想知道,是她天生如此,还是事态人为?至少,这次,是有原因的,从她昨天不寻常的反应来看就知道。
“那么,他,一直在A城吗?”她语气急切,有些把持不住自己。
“嗯,据我所知,他有出国深造几年……”
“三年前呢?三年前他在哪里?”她竟冲口而出。
林军有些吃惊,想了想说:“……在A城。”
有时候,希望可以突然降临,也可以在一瞬间毁灭。来的快,去的也快,从高空又跌落谷底。或者,希望从未来过,一切只是人的奢望。
她突然什么也听不进去。今天是她本应得的休息日,她为什么要浪费。
她要去见见一个人。她要清楚明白。
她走进去的时候,小丁正在吃午饭,病床前还坐着一位憔悴的中年妇女,是他的母亲。他母亲同样在吃饭,医院的客饭,还不时朝他碗里夹菜。
看见这温馨的一幕,一允感觉鼻子有些发酸,她记忆里三口之家的幸福画面已经太模糊了。
她走上去,小丁看见她,放下饭碗,让他母亲先出去。
他母亲起立时与一允打了个照面,微微一笑。她的质朴,还有衰老操劳的面容使得一允虽有一肚子气愤,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竟有些理亏。
还是小丁先说:“师姐,坐。”
她不坐,用眼瞪他,瞪的他垂下眼睑。
“你都知道了吧?”她的语调平淡却有威慑力。
“……嗯。”
“不后悔?”
“……”
“说话。我让你说话。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她看他的病容,又说不出狠话,“你如果知道的话,就不要做这种事,我不但不会感激你,反而会埋怨你的。”
“……我知道。我不后悔。”
他可以大方承认。但可耻的是,他不是完全为了她而帮她,不得已的,他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母亲,才拿了那笔钱。所以无论怎么说,只要能成功帮她,就能稍微让他心安理得,也理直气壮一点。至少,他敬重这个师姐,从进刑警队开始,夏一允就是他学习的榜样。
“你不后悔,我后悔,我为你后悔。你可以有大好的前途,光明的人生,却来为这样的我承担后果,不值得的。我只问你一句,你要老实回答。有人让你这么做,对不对?”她已经可以猜想到其中的过程,不认为一个刚毕业的小伙子可以无畏到为她做这些。现在只欠他的亲口承认,她需要他承认。
“没有。”小丁斩钉截铁的否认,也为自己行为不齿的,就是不愿承认。他突然问她:“师姐,那你当时怎么会突然放手了呢?”
“……”她没有防备。
“你也回答不出吧,所以,并不是做每一件事都非得有道理的。
你当时看见了谁?还有,那个名字,我还记得,记得很清楚。
我第一次看见师姐那副模样,因此忍不住想要帮助你。
这个理由够充分吧?”
这个平时腼腆少言的师弟竟然说到了她的痛处。他是唯一知晓当时情况的人,当然也猜得出她口中念叨的名字与她的关系。
他的辩述是成功的,他早就想好了要这么说,知道她一定会来,来质问他。
夏一允哑口无言,半晌,才说:“金钱,真的那么好?那么重要吗?”
无心捅破,纯粹是意气作祟。
“……是。”他别开脸,“我需要它。我的家庭情况就是这样,我妈一个人抚养我已经太辛苦,好不容易熬出头,我又这样……
负担太重了,我不要这样。”
“……”对,错在她,一切都在她。
“不过,师姐你也不要自责,错不在你,我就是明白这点才决定这么做的。况且,又不是巡逻一辈子,身体的伤也可以康复,另外,得到相应的帮助,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不好?”她怒目。
可小丁已经心平气和了,他又看向她说:“师姐,你不该在这里质问我。
我做的一点也不多,王局打电话来询问,我只是说了该说的而已。现在,你不是成功完成任务了吗?
人,是你抓到的。
他们,也是诚心要帮助你的。”
该说的?什么又是该说的?他们是谁?她从未认识。
小丁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他求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母亲。
她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静静的离开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