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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系你一生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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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时候我就又见到了海若,她看起来苍白憔悴了许多,可能是因为流太多眼泪的缘故,眼睛红肿。她站在我面前,像一片轻盈的羽毛,仿佛随时会被一阵风吹散。
她跪下来,重重地给我磕了一个头,动作极为迟缓,似乎有一世纪那么漫长,“海若自知对不住小姐,不奢望小姐的原谅,只愿来世做牛做马,赎罪来回报小姐。”她的声音疲惫沙哑,完全没有了原来的朝气活力。
她站起身来,弓着脊背,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出去,迎着屋外明媚和煦的阳光。她每走一步好像都在喘息着,在和自己的灵魂挣扎着,我看着她晶莹的面颊因为阳光的照射而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我甚至生怕她会那么倒下去。她迈出了门槛,额头抵在一颗树干上干呕着,我又看到她一串串的眼泪无声地掉落在泥土里。
初夏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
第三日,我坐在床榻上等着海若,我想告诉她我已经不怨怪她了,如果这样可以减轻她的负罪感的话,即使我不能讲话了,也一定要用尽一些方法把这个意思表达明白。至于安慰,我不擅长安慰人,只能等她把事情看透彻,想明白,即便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而我等到的,竟然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那女孩只有十三四岁的光景,把晚膳放在桌子上一声不吭地就要告退,我一闪身跑到她前面挡住,顾不得那么多了,拉起她的手,在上面一笔一画写了海若两个字。
她疑惑地看着我摇头。
我心一急,跑到桌子前拿起毛笔,蘸点半干的墨汁,歪歪扭扭地写下海若的名字,递给她看。
她没接:“季小姐,我不识字的。”
我把宣纸放在桌子上,走出屋子寻找海若,门口守着的军士也许是得到了蔚翌的命令,没有拦着我,只是在背后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急急地拐了个弯子,就看到一群小厮仆妇围成一个大圈子,有的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有的慌慌张张地惊叫着,我恍然失神,心笔直地坠落下去。
海若,你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情!
我扑上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开人群,不理会她们愤恨的抱怨。映入眼帘的正是海若,她面容苍白几近透明,眼睛紧闭,嘴角扬起一丝释然的微笑,恍若在甜美的梦境中安详睡去,只是脖子上那一道殷红的勒痕无比刺目惊心。
勒痕……是上吊自尽吗?我克制着自己的惊惧俯下身来,颤抖着把左手伸出去,凑到她的鼻端,捕捉着可能残留的一丝轻微的呼吸。夏日里,一阵诡异的冷风吹过,我的手在半空中骤然僵住。
除了冷风,什么也没有。
海若自知对不住小姐,不奢望小姐的原谅,只愿来世做牛做马,赎罪来回报小姐。
自知对不住小姐……只愿来世……
她……早就计划好了吗?早就计划好了用她此时的刚烈来伤害她腹中的孩子,来伤害那些真正关心她的人,只是为了使那个男人的生命中永远记得一个叫海若的女子。
我缓缓地抽回了手,眼前阵阵发黑。
海若看小姐这些日子总是闷闷不乐的,可是有什么烦恼?
小姐,天儿凉,您披上件外衣再出去。
海若无法照顾小姐,这就在小姐面前消失得一干――
我想在诚王府的厨房里给小姐做个鸡蛋羹,打了一个鸡蛋,里面居然有两个黄,居然有两个!
海若哪里见到过郡主的簪子呢?海若如果真想要什么,自会和小姐说的。
如果他让我死,我就会为他去死。
从我来到这个时空中,那个寸步不离地陪伴着我,除了海若,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吧。昔日活色生香的少女,就这样躺在我面前,安静得,安静得没有呼吸。
她的一生,因为一段爱情而结束了。可是如果说蔚翌是主谋的话,那我就是帮凶。我不杀她,她却因我而死。如果我安分守己,没有招惹蔚翌,是不是会好一些?如果我曾经把她远远推开宫廷,是不是会好一些?如果我不那么粗心,能够及早洞察她小女儿的心绪,是不是又会好一些?
一尸两命!向逸澜,你都做了什么?!
牙齿打着冷战,我冷冷地笑着。自始至终,海若都只是一个牺牲品,如果说她的爱情背叛了她是她背叛我的一个惩罚,那么这个惩罚无疑太严酷了,囚禁的人可以落跑,哑巴的人可以医治,可是生命……只有一次啊。
“这个小贱人勾引了翌王爷,翌王爷瞧不上她了,现在自尽也是活该了!”一个尖刻的声音如闪电般在半空中炸开,周围的人都低声唏嘘着。我撑着膝盖费力地站起来,狠狠地喊道:闭嘴!发出的仅仅是咿呀错乱的音符,我差点忘记了,我已然失声了。
尸骨未寒,连积点口德都那么吝啬吗?要是追究什么“勾引”,到底是谁勾引谁?这笔账算得清楚吗?对感情执著一点有错吗?把爱情放在生命中重要的位置有错吗?
我,就那样轻轻地笑了,笑声渐渐湮没,只剩一片死寂与荒凉。
掌灯时分,屋子里仍然是一片黑暗。靠近窗的地方,月光斜斜地流泻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模糊的阴影。一边的墙角,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进而来,到了近处戛然而止。“怎么不点灯?”黑暗中的男声温柔得诡异。
当心灵深处一片阴霾的时候,点再明亮的灯又能照亮什么呢?蔚翌端着烛台走近,盈盈跳动的火光中,他的脸色淡如秋水。
海若,你看到了吗?原来你和孩子的性命在这个男人的眼里居然是如此轻贱,他甚至不肯装模作样地为你掬一把伤心泪!
“你已经一整天没有用饭了,过来用一点吧。”他把碗筷低到我面前,轻声哄道。
我偏过头去,装作没听见。
“我知道你恨我。”他无奈地把碗筷放到桌子上,定定地看着我,“只是我没想到,她的性子会这么烈。”沉吟一会儿,他咧嘴摊开双手,“其实我只是不想要那个孩子,你说我无情也好,说我冷血也罢,可是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选择的,可不是我把她逼上死路的。”
撇清关系,推卸责任,这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是多么轻松自然,完全不似牵系着两条人命,呵,这样的人,也配让我来伤神费力地憎恨?
我苦笑着,走到桌边,提起笔一气呵成地写下一行大字:放我走,我要安葬她。
我拿笔姿势根本不正确,写的也是简体字,字迹凌乱毫无章法,他一把扯过纸,皱起眉头来看,眼神里的冰冷肃杀掩盖住了诧异惊讶。
费力地辨别出那些字迹,他一把撕碎那张纸,怒瞪着我吼道:“你想都不要想,我费尽心机把你囚禁在这里,给你一点好脸色你就以为我那么好打发吗?”
我又扯过一张宣纸,写下几个字,深深皱眉,一把抓过来心烦意乱地撕掉,摔下笔,抽身走向里间。
“你究竟想怎么样?要我给她偿命吗?”他冲到我面前堵住,仿佛极力在压制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怒火。
究竟想怎么样?我也曾经愤怒地质问过他这个问题,只不过才过了一个月……他那样心机深沉的人,也有摸不清别人心思的时候。
我歪头咧嘴苦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怎样呢,我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保护不了,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死后被流言所侮辱却连为她开口辩白的能力都没有。
我摇头表示否认,有些罪孽,并不是鲜血可以冲刷的,并不是死亡可以掩盖的,就算他肯偿命赎罪,长眠于地下的海若也不可能再醒过来的。
我一口气吹熄了蜡烛,在没顶重来的一片黑暗中错开身子,走出他的视线。
冷汗淋漓的后背紧贴在床榻上,我撑着胳膊翻了一个身儿。身下湿透的被褥粘着中衣,冷气一阵阵地绞着五脏六腑。头痛得仿佛要炸开,眼前时而是明灭的光,时而是无边的暗夜。
山崖上,是两个并肩而立的少年,风吹得他们的衣襟旗帜般猎猎翻飞。
居然有两个……
成也流云,败也流云;喜亦流云,悲亦流云。
海若只愿来世做牛做马,赎罪来回报小姐。声音轻柔地如同羽毛飘落九天。有着梨花般的素颜的女子迈着轻盈的莲步走来。
闪电像一把利剑,挑开了天空这块黑幕布。女子已经无影无踪,阴枭诡异的声音夹杂着隆隆不绝的雷声:你想也不要想,想也不要想!
迷糊中,我感觉到有人把我的手反剪在身后,捆绑起来,然后双手拽着我的胳膊扯动,我睁开眼时,已经被人拉扯着走向门外,脚步虚浮。
我无法询问他们大半夜的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恐惧像一条河流,此时仿佛在尽头般干涸。
那个军士拉着我拐进一个宽敞的庭院,就突然松开手。我脚上无力,“啪”地一声跌坐在地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我神志清醒起来。
“她就在这儿,还没死!”蔚翌的声音从我头顶上方传来。我撑着身子站起来,半眯着眼睛,长久的黑暗使我一时无法适应这庭院里通明的灯火。
“桐萱!”
我顺着那个焦灼的声音寻找,一眼看到了站立在我十丈开外的蔚靖。他穿一身浅色长袍,因为映照着身旁火把上的火光而看不出真实颜色,手握一柄长剑,脸上有着薄怒的神色。
望着他,我虚弱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他会来的。
“赫霖将军,好久不见。”蔚翌戏谑地笑着,好像丝毫不把说话的对方放在眼里。
我这才注意到站在蔚靖身侧的高大男子,正是季桐安。他身着银黑两色滚边戎装,右手拿着一张雕花金弓,背后背有一个箭篓里面斜斜地插着数支白羽箭,越发衬得身形冷峻挺拔。他薄薄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恰好也偏头看向我,漆黑的眼睛里却没什么光泽。
“废话少说!”他脱口沉声斥道,眼光却是片刻都不曾从我的身上移开。我想移动身子走向他们,蔚翌的人早已抽出佩刀挡在我身前。
“桐萱!”蔚靖再一次叫着我的名字。季桐安瞳孔一缩,猛然回过神来,低下头沉默不语。
“七弟,不要那么紧张嘛!”蔚翌又阴阳怪气地低声附在我耳边说,“我就说嘛,你看他多在乎你。”
好像师兄就不应该关心师妹似的,他心里除了这些龌龊的思想就没有一点儿别的东西了吗?
“把她放了,也许以后我还能叫你一声六哥,否则,别怪我连父王的情面都不顾念!”
“哈哈!”蔚翌张狂地笑起来,“一向光明磊落的七公子也会威胁人了!”
“怎么?”蔚靖也挑眉一笑,“只许六哥用岳飞的《满江红》来含沙射影,还不许小弟我告诫一下那些有着狼子野心的人?”
闻听此言,蔚翌扭头看着我,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看来,我把你弄哑,居然为时已晚,你个贱人!”他扬起手来就是一巴掌,我无力躲避,脸颊被打得火辣辣地痛。
“混帐!”一手把手中的弓提起倒转了个个儿,另一只手伸进背后的箭娄抽出箭,拈弓搭箭,动作完成得干净利落,身手敏捷如同闪电,丝毫不拖泥带水。两根箭已经旋转着擦过蔚翌的脸颊,划出两道血痕,随即生生钉在墙上。
“赫霖将军要杀了我吗?”伸手抹去脸上的血迹,蔚翌阴冷地干笑着,“来啊,杀了我啊,诛杀皇子,将军,这罪名可不小啊!”
“解药!”蔚靖面色不改,一手缓缓伸出索要着,一手抓紧了剑。
“我要这么容易就把解药给了你,当初干嘛还要费尽心思把她弄哑?”他笑着,懒散地反问。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解药,你给还是不给?”蔚靖也沉下脸,一字一顿地问,他脸上鲜有这种严肃的表情。我知道,他最为不愿的就是和自己的亲兄弟兵戎相向。
“看来七弟对于带走她是势在必得了。”
“哼。”我听到蔚靖的鼻子里挤出一丝冷哼。他蓦然一翻手腕,剑身一挺,寒光倏然闪过,刺得我眼睛一黑,在睁开时,乒乒乓乓的金属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
因为早有所防备,所以当蔚经冲过去抬手刺向蔚翌的时候,蔚翌仰天一笑,抽出贴身军士的佩剑,纵身抵挡。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会吟诗作画开诗会的公子剑法也可以练得这样好。他和他浅色的衣袂一齐在空中翻飞着,笔直的剑光、狭长的利刃,所到之处仿佛连空气都被其上的力道震得支离破碎。一招一式都是那么一气呵成、滴水不漏,剑峰直指对方,没有一丝犹豫迟疑。蔚翌一直在抵挡,也在找机会突破他的进攻,侧身躲开后立刻刺向蔚靖的后肋。
“小心!”季桐安反手从箭娄中拔箭,但是似乎有些迟了,剑已出鞘。我屏气凝神地看着,紧张得手指颤抖。
蔚靖反身急急后退,扬手抬剑就是一卷,两把剑铮然掉落在地上。还没等蔚翌反应过来,他已经捡起掉落的剑,一剑刺向蔚翌的喉咙,剑在距离皮肤一寸长短开外停下,我听到周围的侍卫都轻声舒了一口气。
“六哥,你的剑法和三年前相比,还是没什么长进。”蔚靖冷眼盯着自己的剑尖,音调平平地讽刺,“放了她!”
“你不敢杀了我。”蔚翌放声大笑,披散的长发盖住了半边面孔,“堂堂七公子怎么能对自己的亲哥哥下手呢?你要是想杀我,刚刚就不会一出招就让着我。”
“王爷现在肯屈尊纡贵地承认我是你的弟弟了?你看看我敢不敢杀你。季将军,这儿有个为桐萱出气泄愤的好机会,先让给你了。”
“谢了。”季桐安一颔首,唇角微挑,又是两支箭从蔚翌的腰际擦过,绸缎嗤地一声撕裂,有殷红的血迹从腰上的伤口流出。蔚翌吃痛地哼哼。继而抬头恶狠狠地瞪了季桐安一眼,忿忿不平地一挥手,“放了她!”
两个军士闻听此言收起刀剑,让到一边去。
“算你识相!”季桐安大步走过来,一把拉过我,就往大门外走,围拢而来的军士纷纷给我们让出一条道路。蔚翌伸长了脖子瞪着我们,但碍于蔚靖还横在他颈上的那把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们离去。
走出漆红的大门,我才发现这个地方原来是京都郊外的一座别院,也真难为蔚翌了,把我带离皇宫这么远,我讥讽地想。
季桐安率先跳上马背,俯身揽住我的腰,稍用力一带,我已经坐到了他身前的马背上。冷风从颊边拂过,若有若无地撩拨着鬓间的发丝,我大口地呼吸着,让冰凉新鲜的空气灌入口中,一扫肺中多日来沉积的污浊。
自由的感觉――真好!
我回头望着那个距离我越来越远的别院,猛然想起蔚靖还在里面没出来呢。蔚靖和季桐安没有带任何的随从来,现在季桐安带着我先行离开,他一个人要怎么对付那一大院子人?
“放心,”仿佛是察觉了我的担忧,季桐安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他命硬得很,死不了。”
我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拉过季桐安的手,在上面飞速写着。季桐安把缰绳换到左手去,右手任我拉着。这姿势着实别扭,我斜眼看了他一眼,他蹙眉沉默着,对于我所写划的心不在焉。
我眨眼询问地看着他,他眉头虽然舒展开来,但是恍若未觉。我幽幽叹了口气,怎么看自己的行为都和傻子一样。
“厚葬海若,是吗?”他准确道出我写的内容,接着沉吟着,“海若……”仿佛在回忆着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那个不知好歹的小丫头,哼!她也是死有余辜了。”后四个字因为他渐渐底下来的声音而模糊不清。
你没有资格评价别人的生死。我瞧瞧他还看得过去的脸色,带着几分气恼在他的手心上写。
“好了,知道了。”他仿佛有些不耐烦,迅速抽回手。
一路上沉默着,马跑的速度适中,又这么跑了约莫半个时辰,我才远远地瞧见了城门。城门紧闭,只有守城的士兵举着火把在来回踱步。马在距离城门三十丈人开外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迅速停了下来,我有点害怕地抓住了季桐安的袖子,紧闭双眼。
“城门要天亮才可以开。”士兵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看也不看我们一眼。
“该死的!”季桐安稳定好马匹,从腰间扯下一块令牌,“现在,开门!”
碧色通透的玉在淡淡的月光下散发出通透温润的光泽,仿佛一潭澄澈碧绿的湖水,令牌的正中有个镶金的“季”字。
那士兵瞥见令牌,忽地一怔,狐疑的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的季桐安:“敢问阁下是――”
“季桐安。”他收起令牌,重新抓好缰绳。
“小的不知季将军大驾,请季将军降罪。”士兵跪倒在地,神色谦卑,态度立马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说完了吗?”季桐安眯起眼,这似乎是他发火儿的前兆,“说完了赶快开门!”
士兵连连应是,麻利无比地打开城门,他头也不敢抬,双腿直打哆嗦,眼见着额头上的汗就要掉落在鞋面上。
“到上官府传话给上官大人,只说人已带到,请速速进宫。”他对士兵吩咐道,话音刚落,马已绝尘而去。
我又去拉他的手,想询问他大半夜的叫上官康进宫来干什么。我手刚一碰到他,他就飞速地躲开,我微一皱眉,讪讪地收回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声音清朗,一扫刚刚的不悦,“上官大人是京城里的名医,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治好你的嗓子,他不是你师傅吗?让他给你治嗓子我也放心。”
最后一句话我怎么听着都有他指责我贸贸然成为上官康徒弟的意思。他能不能不要一开口就三句话有两句半不中听?
宫门处显然是已经安排好了,没有受到阻拦和盘问。我们换乘轿子,被几个太监抬到一栋虽陌生但雅致的阁楼前。
“这是靖王爷的寝殿,治好你的嗓子之前你先住在这里,不要回藏莲阁了。”季桐安主动解释道,把我带到一间客房,“你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看看上官大人还有靖王爷来了没有。”
我一歪头倒在在床榻上,数日来的疲惫悲伤席卷而来,在若有若无的熏香中,我渐渐阖上了眼睛……
睡梦出乎意料的安静祥和,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搭在我的手腕上,我有所防备地撑开眼皮,看到的是上官康微笑盈盈的慈祥脸庞,他眼里闪着熠熠的光:“桐萱,睡吧,睡一觉嗓子就全好啦!”
我点点头,再次闭上了眼睛。
“师傅,桐萱的嗓子……”蔚靖的声音不很清楚地从门外幽幽地传进来。
“靖儿,你那边的事怎么样了,我听季将军说你又和蔚翌打起来了。”
“师傅――”蔚靖拉长了声音打断,“您放心,事情已经处理好了,只是您赶紧告诉我桐萱的嗓子怎么样了?”
“情况不是很乐观。她本就在将军府的大火中熏哑了嗓子,她似乎也不是很规矩地遵照医嘱来静养嗓子,还没有完全恢复又被蔚翌下了极其烈性的哑药。”
“您的意思是――”蔚靖焦灼不安的问,“她还有没有可能恢复到原来的声音?”
“目前来看是不太可能了。”
“什么叫‘不太可能’?”
上官康那边微微一滞,叹气道:“除非华佗在世,扁鹊重生,靖儿。我已经大致知晓那一副哑药的成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哑药根本没有解药。”
“是,”蔚靖挫败地低语,“我的剑已经架在蔚翌那混蛋的脖子上,他要是有解药也不会不给我的。”
“靖儿,其实事情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糟糕,幸好桐萱服用的剂量不是很大,我可以调配出一副药来,一切顺利的话,她应该还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一切顺利?如果不顺利呢?难道还有副作用?”
“呃,靖儿,你小声一点,别把她吵醒了。副作用是不会有的,最不理想的情况就是她永远失声了,当然,这只是最不理想的情况。”
“师傅,我想知道……能让她恢复声音的几率有多大?七成?还是……五成?”
“不到四成。”上官康缓缓道。
蔚靖轻声苦笑着,许久才开口:“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会让她试一试的。不然,我不甘心。”
对话到了这里突然戛然而止,我心绪不宁地翻了个身儿,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不到四成……不,我不想彻底失声,就像蔚靖说的,我不甘心。上天就是这么不公平吗?蔚翌可以高枕无忧地把海若活活逼死,我却只有哑着嗓子在这里自认倒霉的份儿。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口气,我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的。有朝一日,我必然会让他尝尝我今日之千百倍的痛苦。我紧紧抓住大红缎被面,指节由于过分用力而泛起青色。
可是,我来到这里就为了和人钩心斗角的吗?那样,我还是我吗?且不说胜负输赢,我拿什么去报复泄愤,所接触的人事不像他们这些生长在宫廷豪门的皇子,偶尔激烈的学习、就业竞争已是极限,和他们相比,我的那点心眼单纯得要命。况且在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暗下决心,只要在这里每度过一天,就要平淡自足,我早早地和宫廷中的浊流暗涌划清界限,为的不就是要避免是非缠身吗?现在要我弃这些于不顾,谈何容易!
寥落的敲门声响起,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迈步走进来。我背对着门口躺着假寐,感觉有人摇我的胳膊:“桐萱,别睡了,起来吃药了。”
我揉揉眼睛起身。蔚靖端着一碗药站在我面前,他以金冠束发,笑起来飘逸出尘,又恢复了他七公子芝兰玉树的神采。他一撩衣襟,坐在床榻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半哄半劝地说:“听师兄的话,喝了这药,再睡上一觉,保准你能开口说话。”
我探过头去看那一碗乌漆抹黑的液体,一股沥青般的气味窜入鼻腔,不禁皱紧眉头。
见我迟疑,他又温言道来:“俗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做了一个停止的收拾,嗔他一眼,接过药碗,捂住鼻子一饮而尽。
黏稠的液体流入胃脏,仿佛迅速沸腾起来,一股莫名的灼热熨烫着我的食道,我压抑住想呕吐出来的欲望,硬是把剩下的半碗咽下去。
他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桐萱,你知道吗?我从来没听过那么美妙的歌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低声吟诵,“我在廊下听着歌声,想着那个歌唱者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呢,竟然能够把苏轼的《水调歌头》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诠释出来,我真的没想到后来她会冲出来冒冒失失地撞到我,呵呵。”
他嗓子一哑:“我发誓,一定会让你重新拥有天灵鸟那样婉转的歌喉,我发誓。”
……
在他天籁般的嗓音的辗转中,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得我的眼皮重重地耷了下去。
静静的,时间仿佛凝固了起来,不知是什么地方传来水滴落的声音。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将我紧紧包裹,我却是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我转个身,发现背后有一团淡淡的光,金光里隐没着一个人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正脸,只觉得有种超越性别的温和气质,又感觉这场景异常地熟悉,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置身其中。
我歪头看着那片金色光晕:“谪仙,你是谪仙吗?” 我惊异地捂住嘴巴,我能说话了,我居然能说话了,而且音质是说不出的清亮柔和。
“不是。”相比我的激动,这个遥远的声音似乎要冷淡得多。
“啊?”我有些失望,“那你是谁?”
“我是绛仙。”声音一成不变,没有任何波澜起伏,“我受谪仙所托在这里等待你,没想到你这么久才出现。”
“那谪仙呢?他在哪里?为什么自己不出来?”
“他已被逐出仙籍,贬为庶人。”
“啊?”我大惊失色,“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被贬为庶人?”
“你问得太多了。”他带着一丝嫌恶说,“他错记生死簿,干扰轮回井秩序,已铸成大错,此番惩罚已是最轻的了。”
“哦。”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可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你转告我?”
“是,他要我提点你,你要找的那个人就在你的身边。”
“我要找的人?”我恍然记起占卜者是口口声声地提到一个我要寻找的人,难道就是林昭祥,除了他,我还真想不出第二个合理的人选。
“你到现在还不承认你有需要寻找的人,你是健忘还是愚蠢?!”他厌烦地诘问我。
“不是不是。我是有个要找的人,你说他就是我身边的人,可是……我身边的人太多了,我怎么知道哪一个才是他?”知道林昭祥就在我身边,我似乎应该高兴激动才是,可是正如我问的那样,这种事情疏忽不得,如果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这样的线索给了也是白给。
“你的脑子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啊?”他高声呵斥,“那个占卜者不是已经给了你非常明确的找人方法了吗?难怪你……唉,你可真是伤脑筋!”
他说的不会就是去和人对照那个掌纹吧。我暗想,既然有神仙出面解释,这个方法似乎是可行的。
我这才面露喜色:“这样啊,谢谢。”
“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了。我告诉你,要相信――”
“相信什么?”我赶忙追问。
“……你的眼睛。”我听到他的声音由近及远,然后消失无踪。
相信你的眼睛。这是什么意思啊?
如果没有那个早晨的惊鸿一瞥,就没有四年来悸动而忧伤的若即若离;而如今,一场大火颠覆了时间与空间,我们是漂泊在百年前的异国他乡的亡魂,到哪里再去寻找往昔暖如春风的笑颜呢?他不再是那个林昭祥,我已摇身一变成为季桐萱,虽然不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辨认出彼此,可我明白,你,其实,一直不曾离开。
一股涌动着沧桑的幸福漫溢到胸口。时隔半年,林昭祥,我,就快要见到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