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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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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的速度比不上冬的快。冬天是一下子就跑入你的生活,让人毫无防备。而春天是一个慢慢苏醒的过程,等到嫩芽一点点由嫩黄到新绿;等到花苞成长花朵;等到欢快的鸟鸣声占满你的耳房,你才意识到,春天原也悄悄的潜入你的梦里,到达你的每一个脑血管,浸润你每一个细胞。
乡野里的春天没有那么诗意。
年前没有丰年的瑞雪,也没有给辛苦的庄稼人该有的收成。今年的庄稼更该用心的培育了。蒋妤叵家里一亩三分地,除了种些粮食外,还赶着当今红火的丝绸生意,在自家地里种了些桑树。想着养着小蚕虫,抽些好丝拿去给收丝的撺客,也好挣些银钱。再从家里存给儿子结婚用的钱暂时先借些,看是不是能买台织机,自己织些好锻子,拿到集市上丝绸店去卖,准比这样赚得多。
当然,这都是今后的展望。蒋妤叵今天又到儿子的罐子里掏钱,是因为在外读书的儿子忽然写信过来说,要带几个同学回家一趟。
去年没个好收成,家里几乎是贴着才勉强过完一个新年的。现在,儿子要带同学回来,为人爹娘的,可不能丢了儿子的面子。这会儿,管这罐子先借着些,趁今天去赶个集,买些东西回来,做些好吃的,也好全了儿子的面。
不过,连着些日子掏罐,这罐子不知何时却没剩两个银钱。蒋妤叵叹口气,将钱放回罐子,可钱还未到罐沿,蒋妤叵又给掏了回来……
反反复复。
瞧天色,天已经开始吐白。若再是这样徘徊下去,怕是会误了赶集的时间。深深叹口气,蒋妤叵还是掏起钱就走。深怕自己会后悔。
蒋妤叵走到李梁家的小码头的时候,确实已经晚了。平常赶集的时候李梁家的码头港里少说也得有八只船,专供他们这些没有自家船只,但又必须得赶集的人家使用。而现在,却只剩下一只破旧得小船孤单的停泊,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下,形单影只。
船只的主人正坐在码头,静静地抽着烟,端详着悠悠的河水。如同朝圣者般,带着深深的崇敬。直到看见对面来的蒋妤叵,才收了冥思,朗声对蒋妤叵说:“蒋家媳妇儿,你来得可真不赶巧,这最后一只船刚出水。”
蒋妤叵皱着眉头,这要在平时或许没什么。但今日若是不去,家里哪有像样的酒菜招呼儿子的同学。儿子还说,他们的苏老师也一并会过来。听说这苏老师可是县老爷家里的长孙,外国留洋回来的。岂可怠慢了呢。
仔细看着李梁跟前的小船,蒋妤叵正在思考旁边的那只小破船能不能用。没想到有人和自己想一块去了:”哪儿的话!李老头,你这不是还有一只小船吗?”
这李梁在百丈村做这渡船的买卖,不仅经营有善,为人也是慷慨大方,加之又是村里的村长,村里也都尊称为李老。这唯一敢称他老头的恐怕只有国清寺里出了名的酒肉和尚——得忍了。
蒋妤叵瞥眼过去,果见着国清寺里的仁德带着得忍、得智他们一行。看来是去赶集,准备些寺里的必须物品了。只是,不知为何得忍的手里竟还牵着个八岁光景的小女孩。
李梁倒是习惯了得忍的没有规矩,并没有十分生气。反而又吸了口烟斗,慢吞吞的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缥缈的烟圈。待烟圈慢慢的消散后,才慢慢道:“得忍师傅,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小船是我的传家宝,传了几代,本就该退休了。”
“可是我看它还能用的啊!”温润的语调带着小孩子特有的绵柔,煞是好听。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女孩儿眼睛晶亮晶亮,像天边还未来得及退去的月;脸蛋儿红扑扑,透着春天里最亮丽的粉色。
蒋妤叵虽是兼着村里唯一的接生工作,见过的孩子无数,但从未见过如此可爱诱人的小女孩,不免多瞧了几眼。但是一个小女孩,竟跟着国清寺里的一帮和尚们,就有些怪了。蒋妤叵收了馋眼,不禁望向得忍,打趣道:“呦,得忍师傅啥时候连色戒都开了,这孩子都长那么大了!”
得忍并不在意蒋妤叵的打趣,笑嘻嘻地摸过光洁的头:“是啊,蒋家媳妇瞅瞅,我们家闺女够漂亮吧!”
蒋妤叵和李梁都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对于这个把败坏寺庙名声当做乐趣的得忍,国清寺的掌事师叔仁德实在看不下去。为了寺庙的名声,只得轻咳一声,打断蒋妤叵她们的对话,正色道:“蒋家媳妇莫要信了这顽徒,闹儿原是得忍半夜里捡回寺庙的。”
见仁德这般正经模样,蒋妤叵更是来了兴致:“啧,果然还是得忍师傅半夜捡回来的,我大半夜怎么就捡不着个闺女呢……”故意拖长了语调。引得仁德的脸一片铁青。
得忍摸摸白闹的头,对着蒋妤叵轻笑:“ 蒋家出了会读书的好儿子,怎么,还贪心想要个闺女?”
听人说到自家儿子,蒋妤叵不禁就挺起胸脯,脸上更有一股骄傲的神采:“当然,儿女成双嘛!”一面想到今日是为了赶集来的,便转了话头,“忘忍师傅今日也去赶集?”
“是啊,顺道带闺女日出转转。”
“赶巧,我也去赶集。要么我们搭个伴?”
“自然。不过,李老头那古董宝贝儿……”
这小船是有些年头的,李家最初的兴旺就靠它。风里雨里,在青河里漂泊。后来李家家业扩展了,买进了些船只,也就把搁置一旁了。近来李梁的孙子李茗还打算从江南船坞那里再购置几艘机械船。那种快船来回能省下一半的时辰,从省城运些粮食、茶叶、丝绸到上海,再从上海运些时鲜事物回省城,这样一来定能大赚一笔。李梁可不管孙子的打算,就算孙子再能挣钱,他李梁也就爱呆在百丈村,守着青河,伴着载满童年的老船。
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李梁,李梁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不。但是……他实在不放心他的小船。吸完最后一口烟,李梁把烟斗上最后残留的烟灰敲掉,收好别在腰间,利索的跳上船,拿起船撑,看着还未反应过来的一干人等:“走吧?”
得忍第一个反应过来,笑嘻嘻地抱着白闹跳上了小船,震的小船一阵晃悠,更惹来李梁警告的眼神。落在后头的几个也陆续上了船各自坐好。
太阳斜挂在天空的时候,小船慢悠悠的抵达栖霞。
栖霞是一个小镇,全镇依着只有四米宽的青河而建。两岸人家隔江对望,几乎没有什么秘密而言。夜半,就连两口子拌嘴的声音也经由架在两岸人家窗边的瓜腾传过另一家。待到第二日,两家女人在自家河阜里洗衣得时候,必会与吵架的女人高声调笑,或支招,或戏虐,亦是一番好风景。
今天是赶集的日子,青河也颇为热闹。两岸零星是一些船只,慢悠悠的划过开春的河水,岸边的人家若是看到乡下村里人船上的东西,在自家的屋内喊上一声,赶集的乡下人,哎,的应一声,便停在这家人河阜前,等着主人家过来挑东西,做个好买卖。但一场交易并不会持续太久时间,因为赶集的人还要赶到镇里采办自家所需要的东西。当然,若是时间还允许的话,也可以到镇上的茶馆要上一碗茶,可以听听时兴的事儿,再问问茶馆的老板,在外务工的孩子们有没有寄些信回来。
茶馆多半只有些简单的桌子和长板凳,泡的茶也相对次上一些。甚至,间或外面会响起:”这是谁家的小白菜……”然后,在茶馆里同人聊的起劲的老汉才急忙跑出去,照顾生意。待忙完生意又急急跑回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
白闹也坐在茶馆里。不过,这个茶馆比之专供赶集村民使用的茶馆讲究许多。这里没有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也没有爽朗的村民的大嗓门;这里只有温柔婉转的女儿,动听的歌声,只有惹人衷肠的琵琶音色。但是白闹不喜欢在这里喝茶听曲,她本想和仁德去采购东西的,可硬是被得忍的花言巧语骗到茶馆来。
“得忍爹爹,我想去找仁德爹爹……”
得忍和着曲调儿,正听得兴头上,压根没注意白闹的话,见自己的宝贝闺女瘪着一张嘴,小脸耷拉着,心立马就柔和了:“怎么了,闺女?”
“我不喜欢这个女人,我要去找仁德爹爹!”
安静,茶馆里异样的安静。
琵琶女一曲已毕,琵琶尾音绕梁声段,得忍白闹的对话异常突兀的在茶馆里蔓延。
被各种眼神包围的得忍淡定的勾勾唇角,搂过白闹的肩:“怎么样,我闺女,贼漂亮吧。”说完,把一口闷干茶几上的酒,又喊来店家,打包了桌上的酒肉:“闺女,爹爹带你找爹爹去。”
早晨的空气最透彻澄净。得忍在一片啧啧声与质疑声中带着白闹走出了茶馆。
白闹自有意识起,就一直在佛礼跟前呆着,从未接触过外界,此刻闻着水乡特有的清香,才觉得果然用命换来的自由,就是别致。
但这种别致很快就被雨水打破。
江南的雨总是绵柔的,散布在空气中,笼罩上朦胧。所以总有烟雨江南说法吧。
老一辈的人出门前一定会看天,他们自有一套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把天看透,把天气看穿。村里的庄稼人就更得懂天,懂得顺势而为。所以,在雨水突袭的时候很多人都很淡定的拿出或雨伞或蓑衣或直接躲进乌蓬船。
当然,得忍和白闹也相当淡定的躲进了廊桥。
白闹坐在美人靠上,任由得忍为她擦拭头发上的落水并且好奇得看着三百米外的河面。
河面上两个男孩,鬼鬼祟祟的从身后拿出一块宽木板,找准位置后架在对望着的两家窗户上,小心翼翼的试了试力道,然后前面的男孩向后面的男孩示意,让他先走。
男孩许是做惯了了这样的事情,平稳的趴在木板上,慢慢的挪动身子。白闹觉得这很像当时自己千方百计逃离老秃驴的钳制所做的事。不过,当时若不是因为南安那阴魂不散的家伙冒出来,她准会成功!
或许是白闹的怨念太深,波及到了男孩的身上。男孩突然抬头,撞见白闹小白兔一样的眼神,那种纯净,让他气息祢乱,呼吸急促。
因着相同的遭遇,白闹很友好的给了个加油的微笑。可是白闹嘴还未全部咧开,男孩那边已经坚持不了,完全混乱,失足掉进水里。
本来水乡的孩子个个都是游水的好苗子,鄢青那漂亮娘亲就是个游水好手,下了水就如水中的鱼儿般和水融为一体。可鄢青绝对不是。栖霞的镇民们都说可惜了个好苗子。私下里也都纷纷猜测鄢青那从未露过面的爹爹,暗想那男人绝不是栖霞的人。
落水的鄢青可想不了那么多事,只是知道自己此刻非常难受,早晨冰冷的河水大把大把的灌进肺里,不能呼吸。
还留在窗内的另一个孩子见此更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岸边上的人还未看到水上的困境。
白闹急忙拉了得忍的僧袍:“得忍爹爹,有人落水了!”
“嗯”
……
白闹等着得忍下水救人,可是等了半天,只见自家爹爹半个人趴在美人靠上,一只脚已悬在水面上,想跳,又不敢跳,喃喃自语:“佛祖保佑,佛祖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