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上津未原

11、第二章 雨梦（三）

　　“那天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家里。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在废园里所发生的一切，就好像只是一个梦。而从那天起，我也再没有……没有见到过清儿。这把伞，就是我第一次和清儿见面时，她拿着的那把。”

　　老人说完后，夕风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老人所讲述的故事的最后一段，是他和另一个女孩的对话。让兰儿从柜子里拿出另一把雨伞，他告诉夕风，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里，当他醒来的时候，身后站着的女孩正是伞面上画着的人。他清楚地记得，清儿的那把伞当时就握在女孩手里。

　　这样，夕风才终于隐约觉察到桃花和这件事情的关系。然而，是否要告诉老人自己认识桃花，他一时无法决定。

　　看到他有些犹豫，老人又说道：“其实我也早就猜到，那个女孩一定也不是人类！否则，不会对我说那些话。只是，对我而言，无论如何都必须再见一次清儿。毕竟，有很多话我还没有来得及对她说！所以，如果你知道伞上女孩，请一定，一定告诉我！拜托了！”

　　老人说着探出身子，把双手扣在了夕风的肩膀上。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但老人手上的力度却依旧很大。无法承受老人的这份沉重，夕风只好说道：“我明白了！既然这样，我会帮你把那个女孩找来。”

　　“真的吗？”听到夕风如此说，老人紧绷着的脸瞬间松了下来，只是全身的力气好像也同时涣散，一下子坐回到了座位上。

　　下定了决心要帮助老人，夕风用力地点了点头。急匆匆回到旅馆，他什么也没说，拉起桃花便跑了出去。很快两人就回到了巷子深处的那座小楼。

　　老人在兰儿的搀扶下，正站在门内。他的视线落在桃花身上，渐渐收紧，似乎是在辩查一件物品的年代。终于，在确认了那张面孔之后，老人激动地喘息了起来。

　　“七十年了，没想到你和当时的样子一模一样。果然和我想的没错。你并不是人类吧！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一定有办法让我再见到清儿，对吗？”

　　苍老的声音里充满了沉重的祈盼，老人没有让兰儿继续扶着，兀自艰难地朝桃花走来。被这样的氛围影响着，夕风慌忙松开了抓着桃花的手。不过桃花却将视线转到了他的身上。

　　“这位老人只是想再见一次那个女孩，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看出了桃花对自己的疑惑，夕风解释道。

　　不置可否地张动了一下嘴唇，桃花却没有说话，不过视线终究还是慢慢移动到了老人身上。

　　“我一定要再见一次清儿。我还有好多话没跟她说，所以拜托你了！”老人愈加激动了起来，“我曾经答应过清儿，无论她怎么样都不会害怕，都不会离开她。但我却没有做到。最后还是靠她才没有被那些妖怪们杀死。我必须向她道歉！”

　　“可是……”桃花终于有些犹豫地吐出了两个字。

　　一脸期盼的老人根本没有理会她的犹豫，继续说道：“我知道，这么多年里她始终不愿意再见我，一定是因为怨恨我当时没有遵守承诺。但我也一直在反思，请给我一次向她解释的机会！”

　　“是啊桃花，毕竟那个年代人们对于鬼怪还比较畏惧，老人家害怕那个女孩也是正常的。曾经那么亲密的朋友，仅仅因为一时的误会而隔绝一生，我想这样未免也太可惜了！”紧接着老人的话，夕风也附和道。

　　“是吗？”再一次不置可否地把视线转向夕风，桃花低下头，沉默了起来。不过就在夕风以为她要拒绝老人的时候，她却猛地抬起头,用那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好，我答应你们！”
　　听到桃花这么说，老人和夕风同时松了一口气，然而谁也没有发现桃花眼眸中的那丝阴霾。

　　看着老人在床上睡着后，夕风和桃花告别了兰儿，朝着旅馆走去。幽深的雨巷里，夕风始终没有明白刚才所发生的事情！

　　这天晚上桃花答应去找那个女孩，在回来的时候，却只有她一个人。最初夕风以为那个女孩不愿来见老人，心里不禁为老人感到悲哀。但就在他想要走出去安慰老人的时候，门檐下的老人却喊出了“清儿”两字。

　　被老人的举动吓了一跳，夕风一时愕然。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桃花慢慢走到老人面前，竟点了点头，叫出了老人的名字。

　　柔软的声音不似平时的桃花，她的眼眸却依旧空洞无物。而在她开口的一瞬，老人和她便仿佛进入了一个夕风无法看见的世界，尽管他们在雨中不断的交谈着，夕风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过了好久，直到老人因为体力不支倒在了她的身上。一切才恢复如常。

　　在将老人扶到床上后，夕风和桃花便告辞离开了。

　　“夕风知道吗？即便是妖怪，也有束缚着他们的东西。”走在雨巷的深处，当夕风还在为晚上的事情疑惑的时候，桃花突然开口说道。

　　“啊？桃花你？”

　　“夕不是在疑惑吗？疑惑着那位老人为什么把我当做了他想见的女孩？”桃花的脸颊在夜雨中显得有些深沉，没有看夕风，她只是盯着地面，边走边说。

　　“呃？这个，的确是这样。”夕风点了点头。

　　“因为我使用了幻术，让他产生了错觉。”桃花依旧看着地面。

　　“幻术？桃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说过啦。即便是妖怪，也有着束缚他们的东西，亦即自然的法则。所有的生灵，都必须在自己的法则之内生存，一旦违背了，就必须付出代价。”

　　“这……”不明白桃花为什么说这些话，夕风兀自支吾起来。

　　没有理会夕风，桃花继续说：“那片废园，是妖怪们聚集，并且举行祭典的地方。对妖怪们来说，祭典是古老而神圣的活动。没有接到邀请，无论什么人在祭典的时候闯了进去，都必须被抹杀，否则的话祭典就会被玷污。这是从很久以前便留传下来的传统。而他，便偏偏在那一天闯了进去。所以必须要有人付出代价，才能够净化被玷污的祭典。”

　　“照你这么说，难道那个女孩？”夕风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直到这时，桃花才转过脸颊，和他相对而视。那双深黑色的眼瞳，空洞的没有半点感情，却在某一个瞬间，闪过了一丝波动。

　　桃花轻轻点了点头。

　　“对，她代替自己喜欢的人付出了代价。在用自己的内丹救活他之后。”

　　“代价？什么代价”夕风着急地问道。

　　桃花并没有回答。

　　“那桃花跟这件事情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拿着那个女孩的雨伞？”明白继续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夕风只好换一个问题。自从昨天在那片废园里见到双眼血红的桃花，夕风的心里就始终无法忘怀，稍微顿了一下，他试探着问道：“该不会桃花当时也和那些妖怪一起逼迫过他们吧？”

　　“没有。”

　　“不过既然如此，桃花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还有，你昨天……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片园子里？”

　　“因为那个女孩以前经常来安乐街，那天晚上，也是她让我取出她的内丹，救活了那个少年，并且从中调解这件事情，说服妖怪们用她来代替那个少年付出代价。所以我自然知道这些。至于昨天我为什么会在那里……”桃花稍微犹豫了一下，“那个时候我和夕走散了，而昨天那片园子里又正好举行祭祀，我担心夕会出什么事，所以……”

　　“原来是这样。”明白了桃花在这件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昨天晚上桃花急着让他离开那片园子的原因，夕风不禁松了一口气，“那今天晚上桃花假装成那个女孩，是因为？”
　　“我答应过她，不会让那个人知道她的事情。”

　　“你是指代替他付出代价，接受那些妖怪的惩罚这件事？”

　　“嗯。”桃花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直到现在，她都没有点明那个女孩所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但从那个女孩无法再和喜欢的人见面这一点来判断，夕风已经大致清楚这份代价的重量。如此，夕风忍不住叹了一声，说道：“可是这样真的好吗？直到最后，老人都无法得知她为自己所付出的一切！这样对她公平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她的选择。”桃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声音明显低了下去。

　　乌镇的雨夜，灯火中湿透了古老的繁华和喧嚣。回到旅馆后，桃花马上便趴在床上睡着了。因为下午川泽和宏暄回学校的时候，顺便还把那个三人间退掉了，所以今天晚上他只好跟桃花挤在同一个房间里。不过此时他并没有心思去欣赏床上桃花诱人的睡姿，看着放在窗台上的油纸伞，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从小就被身边的人排斥的夕风，长大后并没有变得冷漠刻薄，也许是因为体会过各种辛酸苦楚，所以长大后的他成为了一个温柔善良的人。虽然也总会被一些朋友称做软弱矫情，但他从没有在意。也正是这样的性格，使他在和桃花相处的时候，总是无法漠视她的要求，和雨希相遇，不能对孤零零的她弃之不理，面对老人的请求，无法开口拒绝。尽管夕风并不热衷交际，但只要是和他有交集的人，他就会希望对方都能够生活的幸福。也正是如此，对老人和那个女孩的经历，夕风心里始终充满了遗憾。

　　带着这份遗憾，这天晚上夕风直到很晚才睡着。意识渐渐在黑暗中淡化。朦胧中，当他注意到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了那条幽深寂寥的雨巷中。雨水湿润了青色的石板，石板上传来踏踏的脚步声，那个如花般美丽的少女，便在一把油纸伞下，静静绽放着淡淡的清香。她慢慢走着，突然驻足惊愕，只见不远处的屋檐下，少年正微笑着等待她……

　　醒来的时候，夕风有些恍惚，不知刚才的梦是真实还是虚幻。将视线转向窗边，这时他才蓦地发现，有人正站在那里。

　　然而下一刻，他便被自己见到的景象惊呆了。古老的油纸伞下，少女静静地站立，浅青色的裙衫映衬出她颀长的身子，在临街灯火的辉映下，美貌如花。

　　“刚才你看到的，是我的梦哦。”不待夕风开口，少女便先说道。

　　“梦？难道你是……”

　　“我的名字叫做清儿。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为那个时候有个人类的男孩告诉了我他的名字，所以我就临时编的。”少女嘴角淡淡地笑着，柔顺平缓的声音在黑夜里静静流淌。

　　“是吗！那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个人一直很想要见到你，很想对你道歉，你为什么不去见.....”得知少女的身份，夕风急忙说道。不过他还没有说完，少女便打断了他。

　　“我知道。”少女很平静地说，“这些我都知道。因为他一直都是一个很善良很体贴的人。只是，这个世界上每一个生灵，都有属于自己的法则，即便是妖怪，也会被一些东西束缚。”

　　“这，桃花说过类似的话！”

　　“是吗！总之我已经无法再和那个人见面了。这次的事情，对亏了你还有名雪小姐！”

　　“名雪？你是说桃花吗？”夕风回头看了一眼酣睡中的桃花，这是他第一次听别人这么叫她。

　　“嗯。阿志的寿命已经不多了，能让他在最后没有遗憾的离开，我也就可以安心啦！而且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名雪小姐，阿志一定会被芷园妖怪们杀掉。我已经亏欠小姐很多。所以真的很感谢！”少女说完，一脸认真地弯下了身子。等她在起身的时候，脸上已经挂满了微笑。

　　感受着少女身上那股明媚的温存，夕风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些什么了。就在这时，一阵风突然从窗外吹来，他猛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发现自己原来还躺在床上。

　　又是一个梦？慢慢坐起身子，夕风暗自喃喃，下意识地把目光移到了窗边。然而他却发现，那里并没有任何人，而且窗子也紧闭着。

　　只是那把油纸伞已经不在了。

　　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夕风心中顿时溢出了一股莫名的情绪，他知道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确实只是一场梦，是那个已经不能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的少女，给他的梦。

　　长长地舒了口气，夕风最终回过头来，而此时桃花依旧沉醉在睡梦中。

　　“也许这真的是最好的结局，对吧，桃花！”看着她，夕风最终叹息着说道。

　　第二天，夕风和桃花一大早便开始收拾行李。将要出发前，兰儿突然出现在了旅馆外。

　　“爷爷说能在最后再见到那个女孩，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离开过这里，现在他想回一趟老家，这把伞就请你们收下。”将把那把画着桃花的雨伞交给了两人后，兰儿便离开了。

　　慢慢走到旅馆外，夕风这才发现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