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上津未原

10、第二章 雨梦（二）

　　夕风始终觉得那片废园里隐藏着什么！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他更是忍不住怀疑桃花是为了阻止他接近那里，所以才着急地离开。心中疑惑，夕风一直以来从桃花身上感受到的那股神秘气息，便和那把雨伞上鬼魅般血红的眼睛一起，迷乱了他的思绪。

　　这个样子，当上午几个人一起在东栅看风景的时候，夕风便始终心不在焉。有好几次他都想开口询问桃花，只是碍于川泽和宏暄在场，始终没有说出口。中饭过后，几个人回到了旅馆，开始收拾行李，按照计划，他们要搭乘下午三点左右的车回杭州。

　　在整理行李的时候，单独住在另一个房间里的桃花突然把夕风叫了出来。

　　“伞。”走廊上，桃花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个时候夕风才猛地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因为被那把画着桃花的纸伞迷惑，忘了找回原来的伞。

　　“那把伞对桃花来说很重要？”

　　“是别人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

　　“是吗？那看来必须要找回来才行啊！”看着桃花，夕风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再次来到了昨天的那条小巷。

　　然而走在巷子里，他却发现，这条小巷自始至终都没有岔路口。如此，夕风不禁疑惑了起来！昨天自己回去的时候，究竟是怎么走到那片废园的？

　　始终想不出所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来到了小楼。

　　“打扰了，请问有人在吗？”看见门扉敞开，夕风把身子探了进去。

　　木制的楼梯上传来了吱吱呀呀的声音，昨天的女孩匆匆走了下来。看到夕风，女孩不知为何，满脸欢喜。没待他反映过来，便又跑回了楼上，嘴里还不断喊着“爷爷”。片刻之后，楼梯再次吱吱呀呀响起，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便被女孩搀扶着走了下来。

　　“他就是昨天帮我把纸伞搬回来的那个人。”女孩用手指了指夕风，在老人耳边轻轻说道。听到她这么说，老人的表情立刻严肃了起来，锐利的目光直逼夕风。

　　然而沉默了好一会，他却突然叹息起来。

　　“不对，不是你！”老人似乎有些生气，使劲地摇了摇头。随后他扔掉手中的拐杖，一下子扑到了夕风身上。双手用力扣住夕风的肩膀，紧接着，老人一脸急躁地问道：“那个女孩究竟在哪里？”

　　“什么女孩？”被老人怪异的举动以及突如其来的问题搅乱了思绪，夕风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慌忙中只好看着女孩寻求帮助。

　　发现夕风在看着自己，女孩像是受到惊吓似得身体一颤，而后才急忙上前拉住老人。

　　“爷爷，有话慢慢说。不要这个样子！”女孩帮老人抚顺剧烈起伏的胸口，随后又把他扶到了旁边的座位上。

　　这个时候，老人才慢慢平静下来，长叹了一声，说道：“兰儿，把那把伞拿出来吧！”

　　“嗯。”轻轻点了点头，叫做兰儿的女孩转身走到门旁的柜子前，从里面取出一把油纸伞，然后将油纸伞交给了老人。

　　随着油纸伞在夕风面前慢慢展开，夕风发现正是桃花的那把。

　　“那已经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吧！”老人嘴边抽动了一下，如此说道。

　　“什么？”夕风更加疑惑了起来。

　　“上次我见到这把雨伞的时候……”

　　阿志来到这座小镇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埋怨！

　　那一年，十五岁的他正沉醉在上海灯红酒绿的大千世界里。那一年，少年英俊的他正迷恋着葛家那位出过洋的二小姐。那一年，从来没有思考过未来的他正在父母的庇佑下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然而却被父母突然要求住到生活在乡下的叔叔家里，所以别说是埋怨，最初的时候，他几乎是要发疯。

　　但也是那一年，兵燹弥蹿，战事突起，国局濒亡。惊断了他整天盼望着回上海的美梦，甚至连说好会来接他的父母也始终没有出现。他清楚的记得，那一年是民国二十七年。没有了闪烁的霓虹灯火，喧嚣的车水马龙，热闹的舞会酒宴，令他的人生陡然间错乱，变得苍白无味的一年。叔叔每天都要到店里工作，剩下他一个人看家的时候，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便会坐在门槛上，兀自对着幽深僻静的小巷发呆，或者从笨重的行李箱里翻出一本书来阅读。

　　然后，依旧是那一年，他在哒哒作响的石巷深处，淅淅沥沥的江南雨中邂逅了那个少女。

　　很久之后，他还是会常常梦见那一天的情景。

　　天空在下雨，雨在巷子的石板间汇聚。屋檐下的细线不断在风中飘动。一副傍晚来临前的景象。

　　坐在门槛上，他翻弄着一本看了好多遍的小说，时不时地蹙起眉头望一眼外面。然后便在某一次个瞬间，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眼中。

　　“请问这是肖师傅的家吗？”撑着一把油纸伞，那个时候，她穿着一件浅青色的衣服，轻盈莞尔地站在雨里，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清清淡淡的味道。

　　痴痴地看着少女，阿志不知不觉中竟忘记了言语。直到少女用细雨般清润的声音再次询问，他才恍然间回过神来。
　　“呃，嗯？你找我叔叔有事吗？”

　　“这个”少女轻轻摇动了一下手中的油纸伞，“从昨天开始就阖不上啦！”

　　“哦！”明白了少女是来请叔叔修理雨伞，他慌忙站了起来，“你放在这里就好！叔叔回来我会告诉他的。”

　　“可是？”少女撅起了嘴。

　　“怎么？还有什么事情吗？”看着少女的表情，他疑惑地问道。也许是因为来到这个小镇之后一直没有和同自己一般大小的人接触过，所以对于少女的一举一动，他都十分上心。

　　“我的意思是，我可不可以在这里等着？”

　　“这个，叔叔可能要到晚上才回来！”

　　“那能麻烦你帮忙看一下吗？”少女似乎想尽快把伞修好，迟疑了一下，小声说道。

　　“我？”听到少女这么说，他顿时为难了起来。虽然每天看着叔叔做伞修伞，但他实际上对雨伞一窍不通。让他来修伞，根本就不可能。只是看着少女一副着急的样子，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所以最终，他答应了下来。

　　可是他没有想到，少女对油纸伞的了解会远胜过他！

　　“我想应该是这个地方的问题吧？”、“这样放进去对吗？”修理油纸伞的过程中，少女一直站在他的身后，每次在他陷入困境的时候，少女就会开口，而且一下子就找出了造成困扰的原因。结果虽然雨伞修好了，他也憋了一肚子的气。

　　“喂，我说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哪里有问题？你不会是故意捉弄我？”生气地看着少女，年轻气盛的他大声质问道。

　　“当然不是！我以为我不行的。我只是看着你修理，随便说一下而已。我……”对于他的诘问，少女显地很不安，声音也有些颤抖。

　　看到少女这个样子，他的心立刻软了下来。

　　“真的是这样吗？”

　　“嗯。我没有骗你。”少女的声音陡然增强，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和少女视线相对，他慌忙把脸移开。因为明白是自己误会了少女，所以犹豫了一下，他又说道：“我刚才是在开玩笑啦！你这么认真干嘛，傻瓜！”

　　“啊？”少女蓦地一愣。

　　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紧接着他又说道：“我的名字是肖志。你呢？”

　　“清儿！”似乎还没有反映过来，少女犹豫了一下，小声回答。

　　“清儿？你的名字真好听！”

　　“是吗？”

　　“当然！我没骗你。”

　　“可是你刚才不就骗我了吗？”少女一脸单纯地看着他。

　　“呃，这个……”他有些生气地弩起了嘴。

　　“哈，我也是开玩笑！这样扯平了！”就在这时，少女突然笑了起来。

　　“呃”看着少女脸上的微笑，他顿时哽咽了起来。然而心里很不爽快，他却怎么也无法对少女生气。

　　雨不断的滴落在石板街上，木制的窗子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总觉得少女身上有着一种让自己着迷的气息，他最终无奈地笑了起来。之后的时间里，两个人又聊了好多好多的事情。等到他们注意到天黑的时候，彼此都已经喜欢上了和对方在一起的感觉。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阿志每天都会和清儿见面。在父母刚刚将他留在这座小镇的时候，他曾经一度讨厌这里的破落和困塞，一度排斥着自己对这座小镇发生的任何情感。然而认识清儿后，他却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喜欢上这座小镇。

　　事实上也是如此，在和清儿相处的那些日子里，他确实渐渐地习惯了这个地方，不再对这个地方有任何的抱怨。闲暇的时候，他们或者会一起在古老的小镇上穿梭，感受着雨巷的湿润，观看着烟雨之中漫散的雾气；或者会沿着河道一起行走，在长满芦苇的岸边，追逐夕阳染红的流水；又或者会在旧布坊前的码头上，看着呼啸而过的飞机，听着往来客人们谈论各种关于战争的消息。在那个激荡的岁月里，他们就这样守着自己狭小的世界，兀自关照着彼此的存在。

　　冬天过去，新的一年悄无声息地到来。因为战争的缘故，小镇上并没有哪家张灯结彩。春雪刚刚消融后不久，江南的雨季便翩然而至。一晃眼，阿志和清儿认识也有大半年了。

　　在长时间的相处中，阿志发现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清儿不会出现在他面前。尽管他几次试图询问原因，但清儿总是拒绝回答。平时温暖乖巧的她，每次遇到这个问题，就会变得非常强硬。不仅如此，他还发现，清儿很不喜欢自己打听她的住所。

　　“我只是想偶尔去清儿家里看一下！”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清儿就会低着头沉默不语，要是他继续逼问，清儿就会使劲地摇头。

　　所以渐渐地，他觉得清儿是在刻意和他保持距离。明白了这一点后，阿志突然陷入了一种难以诉说的痛苦中。最初只是单纯沉浸在两人世界里的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喜欢上了清儿
　　。
　　可是，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在某一天把自己的心意告诉清儿的时候，清儿却害怕地摇着头，匆匆跑开了。

　　“她不喜欢我？”看着清儿的背影，他失望到了极点。

　　之后的几天里，清儿始终没有出现。心里放心不下，他只好顺着每次清儿离开的方向漫无目地寻找。因为思绪一直停在那天发生的事情上，不知不觉中，他自己都不清楚走到了哪里。

　　抬起头的一瞬间，是一片荒芜的园子。青烟在园子里飘动，一阵阵透骨的冰凉便慢慢渗入他的肌肤。

　　很多年后，阿志偶然间翻阅一本古籍时，方才了解到，那座园子其实远在千里之外，千年之前。他并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去到的那里，在愈见模糊的记忆里，他只记得，当自己惊讶地走入废园中时，清儿正独自一人坐在园中水池的旁边。

　　两人视线相交，清儿不知为何，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

　　“喂，阿志能答应我吗？”

　　“什么？”

　　“如果有一天发现我并不是你认识的那样，一定不要害怕。”

　　“嗯？清儿你在说什么？”

　　“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知道了，我答应你。”

　　“那要拉钩。拉钩之后，就不许反悔！”

　　那天，两人和好之后，她和他之间有了这样的一段对话。对于他的告白，她始终没有再提起。而尽管对那片废园以及出现在那里的清儿充满了疑惑，他也没有开口询问。两个人就这样各自怀揣着一段心事，许下了这份承诺。

　　然而当天晚上回到家里，阿志却突然病倒了！

　　大夫怎么也找不出病因，迷信的叔叔只好请来了镇上的一个老道士。在仔细地和阿志交谈之后，老道士告诉他，他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那片废园是和现世相隔离的存在，几百年来一直都是妖怪聚集的地方，你应该是被那里的妖气影响，所以才会生病。以后不要再靠近那里！”为他进行了除秽仪式后，老道士如此叮嘱了一声，然后便离开了。

　　道士离开后，他陷入了困惑。如果那所废园真的是妖怪聚集的地方？那清儿岂不是……

　　“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第二天两人见面的时候，因为心中有一个疙瘩，阿志便总是显得魂不守舍。面对清儿的质问，他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傍晚的时候，两人像往常一样在巷子里分手。看着清儿渐渐远去的背影，他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跟踪清儿。

　　我只是为了证明她不是妖怪。一面小心翼翼地不让清儿发现，一面在心里为自己辩解，那个时候他还不清楚自己的行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那天晚上，天空中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如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穿过幽深逼仄的巷子，走在风烟弥散的雨幕里，他们一前一后，仿佛很近却又很远。在幽暗中看着清儿瘦弱的身影，阿志的心里暗暗浮动着一股不安的情绪。

　　最终他跟着清儿来到了那座废园。

　　进到园子里后，他才发现这里并没有下雨，天空中明月高悬，并不同于外面的世界。

　　难道这里真的是妖怪的世界？他忍不住这样喃喃。

　　这时，清儿已经走到了水池边，在那里停了下来。悄悄躲在树丛后面，他小心地窥视着清儿的一举一动。而后，那副令他一生都无法忘却的景象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月光下，清儿褪去裙衫，身体上浮现出一片片鱼鳞，缓缓地走入了水池。

　　“你答应过我的，如果有一天发现我并不是你认识的那样，一定不会害怕！”慢慢回过头，看着躲在树丛后面的阿志，清儿轻声说道。她的声音很单薄，几乎无法穿透浓郁的绿叶。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原来清儿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跟踪她。

　　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根本没有回答清儿。只是拼命地摇头。最终，他颤抖着身体，疯狂逃离了那个地方。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没有再见到过清儿！

　　每天过着行尸走肉一般的日子，他便在自己对清儿的思念和拒绝中，努力尝试起遗忘清儿。

　　然而他却并没有哪一刻，真的做到过。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从叔叔那里得知，父母在战争中捐躯的消息。感觉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远离自己，阿志郁积了许久的情感终于爆发。没有理会叔叔的安慰，那一刻，他夺门而出，钻入了雨巷。等到察觉到的时候，那座废园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和上次一样，废园里明月当空，并没有下雨。发现自己来到了这里，他下意识的想要转身离开。但犹豫了一下，最终却走了进去。

　　进入废园后，他发现以水池为中心的园子周围，竟然聚集了数不清的妖怪，每一张面孔，都让人毛骨悚然。如同陷入梦靥一般，他疯狂地大叫了起来。

　　“人类？”

　　“居然会有人类？”

　　“抓住他。不能让人类玷污到我们的祭典！”

　　发现他的存在，妖怪们相互议论了几句，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蜂拥地朝他扑来。眼看着他就要被妖怪们抓住，突然有人拉着他的手奔跑了起来。淡淡的清香随着风中飘摇的长发进入他的嗅觉，他这才发现对方是清儿。两个人就这样手牵着手，轻盈地躲避着妖怪们的阻拦。

　　“大胆小妖，居然敢帮助人类！”清儿的行为似乎引的妖怪们更加愤慨，其中一个像是重妖首领的巨大树妖嘶吼着说道。他的话音刚结束，无数的树枝便利剑似地朝着两人飞来。

　　“这个家伙因为我才会来到这里，要责罚的话，责罚我一个人就可以了！”柔弱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坚定，清儿说话的同时始终没有停下步子。

　　树妖也丝毫没有理会她的话，树枝仍旧不断追袭着他们。尽管清儿的步法极快，但两人的目标终究太大，所以不一会，他们身上就满是伤痕，移动的速度也降了下来。发现清儿速度减缓，树妖更加强力的追击，最终，两人被树枝生生裹缠了起来。

　　“哼，就凭你还想带走他。”得意地看着努力挣扎的清儿，树妖愤怒地说道。清儿闭着眼睛，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我只是不小心来的了这里，我又没有什么错，你们究竟想干什么？”见此情形，同样挣扎着的阿志大声喊了起来。

　　“好嚣张的人类，玷污了我们的祭典，居然还敢在这里大呼小叫。”树妖更加生气了。

　　“可是我……”阿志还想辩驳，但刚开口树妖就突然松开了他，然后，就在他悬浮在空中的瞬间，无数粗硬的树干贯穿了他的腹部。鲜血飞溅在月色下，阿志只觉得腹部麻麻的，神志渐渐模糊了起来。

　　“不要。”这时在他的耳边传来了清儿的叫声。

　　看到他受伤，清儿猛地挣脱束缚，在他坠地前接住了他的身体。

　　“阿志！”清儿抱着他，脸上满是泪水。

　　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来到这片废园，最初的目的就是想要见到清儿。在生死的边际，他终于明白，不管清儿是人是妖，自己都已经无法失去她。

　　然而当他想要把这一点告诉清儿，同时想要为那天逃离清儿的事情道歉时，他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开口。腹部传来的阵痛，满手的血红，让他几近昏厥。

　　“我不会让阿志死有事的！”清儿柔弱清甜的声音依旧断断续续地传入他耳中。处在死亡边缘的他只觉得自己被清儿扶了起来，然后两人一同坠入了那座水池。

　　坠入水池的那一刻，冰冷的池水瞬间沁入骨髓，麻木了他的意识。

　　然后便是这时，嘴唇上传来温热的感觉，一股温暖的气流慢慢进入了他体内。努力张开眼睛，清儿在水中浮游着的发丝便出现在了他模糊的视线里。

　　那是他的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