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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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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颜容窈窕慕予,抱臂立于枕边,恹恹欲睡打哈欠,复又做惊讶状,呀,你看得见我么?
然后呢?
悟空探手去捞贝吉塔,眉目里半月离弦,于落照将尽中,云蒸霞蔚正望着他。太子受不了此番脉脉,愠怒甩袖说这不是志怪故事。
神师笑眼如烟说我也没当它是故事。
贝吉塔瞪他,对着尊前挑下巴,酒已喝尽,我这就回去了。悟空咳咳两声,自袖底偷瞟他青白脸色,敛襟提笔,忍了半日依旧噗哧笑出声来。千秋树下短笛正扫落花,这边听得仔细,转头望神师有分明一眼。
太子被拂了自尊,既赧且怒,嚷着说要走,神师出言留他,抬眉时候眸底温靜空霁,似桂树风鸣,有丝管清弦音。贝吉塔一时拒绝不得只能坐下,百无聊赖看他在帛笺上杂乱无章写些什么。
你也别这么害羞,神师停笔含笑,容色倒是终于认真端肃,神女入梦自荐枕席,此事自古便有,这是祥瑞,悟空戳他,日后你若是乘奔御风升仙而去,别忘了偶尔下来探我。
告辞!
贝吉塔言罢扭头,冷硬起身,恼得满面雪霜,一袭秋凉冬深捏着鞭子往外走。悟空见状不好忙丢了纸笔去拦,贝吉塔,我只是开玩笑。太子横眉瞟他,我没见你笑了。甩手便要上马,神师扯着缰绳无措,贝吉塔讽笑垂目,我这便去升仙,你还拉我做甚。
悟空闻言愣得一愣,早被太子挣脱,马驹四蹄离地,于扰扰天地间,云日纵横,一匹驰骛竟已远得不可再追。
他已经走了。翠衣神祗不知何时落在他身后,日尽时候有朔风伤楚,正吹乱神师发梢衣袖,青白袂拂连裳成舞。
短笛,悟空挠头抬眼,我说错什么了吗?短笛闻言,见他眸中星月宛转蹉跎,汲汲将暗,一时心有叹息,凿凿说错不在你。
错自然不在你。
悟空不信,只是摇头,远望凝眉立了半晌扶额苦笑,平日里总是一蹭三五步,这回怎么又跑得如此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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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吓退左右孤身一人路过神明台之时,被忽而滚落的碎石磕伤了踝骨。贝吉塔咬牙切齿如履薄冰憎恨着谁,愤愤向前跳了两步,终于将半边脸砸在花枝上,他狼狈起身,抚了满手血,举目四望,只有台上承露仙人长眉冷目,木然托盘,映月之间眸下疏影,似有泪滴。
太子想起前朝皇帝藏于深宫的满盅神药,嘿嘿凉笑,扬起石块正中铜人眉心,咣铛嗡响听得腹中恶气尽去。
哼,我叫你去成仙。
哎,你这人真不讲道理。有女子飘然自仙人身后转出,绛缘素襟带一室慵颜绝丽,捋发抬首时候却是那晚枕边妖鬼。贝吉塔见她,一时多少新仇旧恨,冷哼半声浑身风凉。
上次忘了说,我叫布玛。
你是谁与我何干。太子满脸不值一提无关痛痒,低头牵袖去捂指尖新伤。
啧,你何止不讲道理,简直毫无乐趣,亏我还——,布玛言至深处忽然闭口不语,只是竖目瞪贝吉塔,你不记得我了?她颦眉敛眸,风姿摇曳行了几步,伸手便要扶他。
姑娘。
布玛循声回头,几步之遥明月倚墙,有神师白衣皓楚,眸清如洗,正带笑看她。
你,你别乱来,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要帮他。布玛眼见悟空前行两寸,惊得花容色变,急急拂袖拧身竟已不见。神师诧异,扭头眨眼望太子,我的表情很凶吗?可我方才不是笑了么?
贝吉塔积怨未消,只是沉默,寡言片刻才觉不对,怒意上头凌厉了俊眉杏眼,一望如刀,你怎么找到我的。
神师笑,也不答话,只是瞥他丛花堆雪的袖口,织锦里寸长翠鸟忽自绮罗之间探出头来,浅鸣一二,声似柳曲,清悦无匹。太子得见,七情上脸,青靛蓝紫已分不出喜怒,只是伸手去扯。悟空并不阻他,眨眼摊手说撕烂也无用,下回它便会从你的发间冒出来。
贝吉塔思前想后,只觉博冠之上有鸟成窝实在不太好看,万一子又生孙孙复生子,群喙啼鸣简直有损皇室尊容,遂罢手,抬头迎上悟空眼底流风回雪,不遑多让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神师伸手的时候有点荒惶,贝吉塔半晌无话正盯着方才摧折成片的草木发呆。那个,贝吉塔,太子眉间结晦眼带江寒惹得悟空心路坎坷十分忐忑,我找人扶你回宫?
不准。
那我扶你回宫?可是我不认识路啊。
我认识路。
唔。神师惆怅望天,素服疏落之下踟躇几分。太子等得心烦意乱,抬眼随口问怎么了。
我在想用什么姿势抱你最为妥当。悟空眨眼,说得何等恳切自如,云昏径晚里全是如此这般浑然天成的拓落光明。太子满脸容色玉冷,蹿身而起按剑要拔,神师趁势舒臂搂腰,正架他入怀中。
唉,这样便好了,悟空替大脾气太子推剑入鞘,相携略微行了两步,搂紧扭头,这样走,脚便不疼了么?
贝吉塔多少心思被他四两千斤轻易戳破,斑斑染至耳畔,所幸月过云间总有繁弱,匆忙之下看不清脸红脸白,低咳说快走便是。
幸亏你倒在神明台这处,前朝皇帝铸它,虽为承露,却总还有护佑之效,悟空想到什么,正容敛眉说适才见那冶丽女子,既非鬼类,亦不是神仙,恐怕是精怪化作,专门前来偷俊秀郎子的魂魄。
太子被他搂着,对影之下月色遥映两人已融做一处,心里舒坦欢喜至极,正低头懒笑。神师见他神思渺然,骇得伸手去探贝吉塔额头,你没事吧?
啊?你说什么?
那女子不知是什么精怪化作,神师肃颜,恐怕不能带你升仙——
我才不要升仙!
许是月下河山甚为飘渺,虚妄之时太子容色叫胡风竹影染尽寒凉,依稀望着神师竟有道不出的恼愤恨切,悟空被他浑身神伤惹的心慌,忙不迭说不升仙便不升仙,升仙有什么好的,天宫必然空寂凄荒炎暑无常,肯定比不得人间。
你去过?贝吉塔噎了半日,抿唇看他。
我猜的,神师扶额,否则如何那么多仙姬王母老爱化身下凡去勾搭王孙贵胄,悟空尚未言罢,瞟得太子眼里这样那样全是胁迫,无奈接口,你这个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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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在前朝皇帝将旧时臣民的官职做了新宫的称谓,长安人氏酒席之间便惯以此中八卦消食,偶有亲友供职三宫,闲来休沐归家之时,谈起庭中奇事,非色舞眉飞不能尽兴,也因此获罪甚多。廷尉府一贯刑房满员,便把扑风捉来的百姓敲晕了塞进彘圈里供野猪啄食。
坊间皆传归来望思台上每有人头如雨落,放声一哭万古同悲,又闻哪位温顺一世却自缢终了的烈性皇后惯在夕寒之后,垂发赤足,颈上白绫未去,于太液池畔观柳。更甚者有谁妄言,夜行建章必得怨鬼觊觎路人脚踝腿骨,竟是古早时候被埋于桶中的姬妾为全肉身之故。
简直胡扯,哪里有什么怨鬼来捞脚踝。
贝吉塔扯紧神师,背灯偷掩脸色青白。悟空笑说也不稀奇,既有精怪化形,多上三五怨鬼实属平常。他言语之间一脸浮月临眉,竟是司空见惯已极。
不多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又哪里衬得上建章宫飘渺尘寰不食烟火的位置。或是你的踝骨生得好看,被前朝姬妾盯上了,才伤得如此蹊跷。悟空本是满口白云乱飞,此时说起,思索来去竟觉甚有理,撩得贝吉塔遍体生寒,恨不能踱步如风。
你不用怕,神师转眸带笑,我在此处,谁能伤你?
叫悟空一句劝慰抚罢,贝吉塔心思初晴,不迭点头,几步过后醒过神魂,甩袖怒吼已是迟了。
廊下掌灯中常侍闻声便知太子已是回宫,躬身上前引烛照路,藉由星花半点偷眼瞧时,博望之主衣袍染血似有新伤,正被青年揽在怀中,两人相顾一映,云晚山碧,清朗风姿如画里,竟叫人再不敢细看。当下攥紧宫灯,退在路畔。
太,太子。
不必惊动他人。
是以中常侍满脸非礼勿视顶着沐盆进门之时,悟空还蹲在窗前对着那盏青玉五枝灯发呆,侍者韵味深长瞥他半眼,再无多言,放下洗具转身便走,临了甚为妥贴阖门而去。
神师坐在床边看太子横于塌上摆了个殚精竭虑的姿势,无措半晌说我还真是没见过你这般衣冠楚楚躺在床上的样子。
彼时满室朱花丹烛正盈落悟空怀中,月浅灯深偏偏还嫌半树燃犀色淡,盖因全浓在神师霜晴雪后的眸底,贝吉塔被他一眼惊散了神魂,难免有绮念丛生,可惜其人万分不解风情,果然欠揍。
太子一门心思意乱情迷被打落腹里和血吞,咬牙切齿说我受伤了你不帮我看看伤口?
是了,悟空自盆内捞出帛巾,拧巴拧巴抬头,可能会有点痛,你忍着。
神师平日征伐妖鬼凌厉惯了,握着贝吉塔脚踝一时操持不住轻重。廊外多少中常侍满脸啧啧啧附耳于门上暗自腹诽人不可貌相,想来太子素来矜贵傲气也会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云云。
临了事毕,悟空濯手回头,思虑过后神色古怪看他,贝吉塔,你现下需得认真听我说。太子刚从痛不欲生里找回半条魂,抬眼一看神师表情俱是性命交关,不忍拂他,只得点头。
你的脚踝上有一圈红线细如丝缕,想来是谁家姑娘对你心怀恋慕,使了些手段硬要将你带至她身边,也不是大事,我本可断了此线,破她法术,神师垂眸,顾盼之中隐有叹息,只是如今红线转黑,恐怕施术之人早亡,执念太深才终至魂魄不散,竟已寻上门来。所以从今夜起,你要一直跟着我,直到我找到她为止,若是离得远些我怕不能护你周全。
贝吉塔听至言毕,不知该是欢喜亦或惊心,面色一瞬如常,转眸凑近悟空耳畔,神师眨眼,难得未曾旁若无人晾晒天真,只是温静柔和,听凭他仔细说与。
可惜尚未开口,耳畔窗后半声嗤笑惹得神师惊蹿而起,凌厉目色料峭他从来未笑先喜一双眼。
谁?
悟空揽烛去照,有叠裳女子自帘后急急拐出,朱颜黛发,杏眼含怒望着她。
是你啊。
神师折眉,一瞬再无杀意,惟眸中半蒿秋水,如旧水天剔透而已。
布玛扪心宁神定了半日,才隔袖低瞥贝吉塔额角怨气似极日下霜前毫不遮掩,素衣神师在他身前含笑回眼,才觉这一步竟是行差踏错。她低咳两声挥着宽袖绛缘款款说不是躲在暗地故意噗笑,只是少见有人叙话之时竟能这般如胶似漆。神师大人你也不必再猜,我是精怪所化,唤作布玛。
上回为何要跑,神师挠头,难道我的样子很可怕么?当时劳烦姑娘护持,贝吉塔才不至伤重,悟空在此谢过。
布玛风情万种挑他半眼,昏室中青年仍似初见,一身拥云带月,容色几度逼人,遂后撤两步,倚桌叹息说到如今我还是有些怕你。可那时当真不是我下手伤他,我也绝对不会伤他。
悟空哦一声转了百八十个调子,挑眉看贝吉塔,明暗交更似有深意。
想来布玛姑娘和贝吉塔该有一段渊源才是。
我不认识她。
太子闲淡抬头,好一句凌厉凉薄剐得布玛眉目萧萧,悟空瞟见大是不忍,垂目戳他,贝吉塔,你再想想。
不必,太子自是不认识我,布玛扶鬓妩笑,弱不胜衣摊手,我本神明台下山鬼精魄,殿下少年时候曾日日在台前舞剑修习,可还记得?
那日她刚化出灵智,才自石中睁眼以观江天,正逢千山雪敛,有锦服少年剔透无双,束冠按剑斩尽晴雨,落了满襟风花,拂得一拂,偏偏沾湿她的青鬓深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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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眼泪已落满袖口衣襟。有人站在树下抬头,依旧一遍遍问。
你还忘不了他么?
你还在等他么?
你还爱着他么?
贝吉塔。
喂,贝吉塔,贝吉塔!
太子醒转时候,神师正把半盏青缥推到他面前,贝吉塔,你的酒都凉了。他垂目抿唇,心碎一瞬,惊痛再无以复加,只能抬头去看神师温暖得太过倔强的眼睛,悟空,我做梦了。
啊,神师闻言着实无措一阵,临了敛眉,支肘歪头问那是什么样的梦境。
我在很高的树上坐着,比你院子里的千秋树还要高,太子挥手在空中比了两下,树下有人找我,他隐约喊了个名字,我就——
就如何?
贝吉塔思愎半晌,辗转着终究道不出他半世尊贵万人之上,却叫这一声惹得有泪如雨痛彻心扉,咳咳咳三两低嗽掩去,正色说没有如何,之后我就醒了。
唉?悟空眯眼,眸底烛照如洞火,眨得两下映雪逾明,真可惜,他低头抿酒,转眉又笑,可能是古早之前,你亏欠了谁,人家气不过,这才托梦来寻,就像这次瞟上你的怨鬼。神师忽然欢喜郑重瞪他,三四五六瞟了七八十遍,抚掌说仔细看来贝吉塔你果真生得临风玉树一般,短笛你说是不是?
青衣神仙月下吹曲,闻声面色不善一言未发,只瞥神师半眼。
贝吉塔不知他言中何意,拂袖冷哼说谬赞,我分明记得我们还在建章宫,怎么又回了凤棲原。悟空举杯踟蹰,掩饰不得垂头叹气,我们和布玛姑娘谈话时候,你不知怎地睡着了,然后我就把你带来此地。言罢神师眨眼耸肩,满脸浑然天真。
我不知怎地睡着了?贝吉塔才觉好笑,咬牙切齿捏了几个字,摇头自是不信,你怎么把我从黄门眼底下偷出来的?
对,你不知怎地睡着了,神师摊手说如此这般便把你带回来了。至于如何带出宫门,悟空自袖口捞出半块帛笺,杏眼带笑,就是把你揣在怀里带走的。
贝吉塔听他话中乱绽全是冬日桃李,也不点破,只是低头去瞥案上漆花,两人相对照影一时无言。终是神师心软,操持不住扯他,你真想知道我怎么把你带出来的?知道之后不许拔剑。
不拔剑。
那便好。悟空向檐上悟饭讨了半杯清水,自座下草绿烟深处拈一支朱笔,细细写罢,着行灯烧尽,拢一簇冷灰在太子身畔,眉挑几痕澄波,自顾笑开,贝吉塔,你和水将它吞了。
太子顿觉不好,磨牙半日皱眉,依言服下,待得一阵竟无动静,转头凉笑,我也——
闻声如琴筝惹得贝吉塔慌乱临杯自照,映一寸颜容含玉凝香,眉梢眼角欺梅胜雪,竟是花能解语半张芙蓉面。太子愣神抬头,悟空这畔正捶胸顿足笑得打跌。
悟空!贝吉塔甩袖起身仗剑要拔,朱颜一时凌厉带霜,惹多少风雷,神师见状大惊,且退三丈闪在短笛身后,探出憋笑半张脸,一折眉开几盏新晴,叫他怨怒不是,攥着长剑未知该掷该回。
贝吉塔,说了不许拔剑。
是了,短笛收曲,敛冠整衣,长身作揖半分不让,太子殿下需得说话算话才好。
好,不拔剑。贝吉塔怒极转笑,你过来,我们打一架。
也不打架,噗。悟空遮掩不住弯了眉眼,贝吉塔你别动怒,这法术一时三刻就退了。太子撤剑扭头,染一斛秋容恼恨,冷眼沉默半晌无言。神师依稀凑近说我不笑了,可这也是没办法,宫门出入查堵得严,又不能带你飞檐走壁,只好将你变做布玛的样子——
枉你自称天帝神师,有本事通天,却解不透我在想什么,贝吉塔面色寒峭,语带冷凉看他,我并不是因为这个生气。
我知道。
悟空衣白如练,坐案长叹,我当然知道,管他来者是谁,鬼神也好精怪也罢,你从来不会害怕,他一语停罢良久沉默,转眸时候不知何故,染得眉眼暖旭无双惹尽尘嚣,是我,是我,贝吉塔,我想要护你万般周全。
啧,太子再如何心高气傲,被他无关城府也无辜哀戚如此一望,转瞬化尽眸间唇边冷厉如冰,寡言少语只想去拽他。彼此偃鼓暂歇拼酒几杯,才觉这般宁心静气似有不妥。
我哪里用你护着。
嗯?
神师饮得半醉举头,鬓边灯焰四映,照他满目明月载罢青山,正缓缓扶归,贝吉塔顿时语塞,抬眸把盏,无事,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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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他恰逢侍中,夜半悄步行过太子寝宫,殿上有人窄衣短衫于灯下镜前描眉弄发,他战战兢兢门外立罢,探头细看,博望之主正闻声回眸,一宵风中,鬓边花钿垂落天生凉薄,俊眉剑唇皓齿朱颊正疏懒掩笑,眨眼时候风尘得能杀人。他瞪着太子眸底三分妩媚,踉跄两步,跌下阶去。
啊呀,布玛转头于镜中端详几眼,很吓人么,为什么我觉得这张脸梳妆起来也很好看。
长安城总有上行下效的风气,建章凤阙一鸣三两声,闾里深宅便老有烂尾的高楼哗啦啦往下漏土木,砸出深洞盎口大,百姓出行一脚踏错,便再不能自拔陷进泥潭里,是以总是挣扎着梗直脖颈喊主人填坑。
前言曾叙,三宫好长阶,一梯一步高耸入云,偶尔天日晴朗,将军大臣晨起来朝,挽袖敛衣泾渭分明,像是被剔净的脊椎,森森见骨。八卦也一样,叫人扒得皮毛焉附就再没有朦胧时候那般讨喜,最好的流言总是各执一词,就着醴酪雁腿轻言慢语逢人说起。
所以神师大人你叙了半个时辰,这到底和坊间传言“当朝太子实非男子只因皇帝后继无人”亦或“当朝太子为妖狐所蛊乃至性情大变”有什么关系?
布玛伏案横眉,懊丧垂头说我怎么就没发现神师悟空大人居然是个话唠?
悟空眨眼低咳,我的确是叮嘱过她别顶着你的脸做些奇怪事情。太子闻言凉笑半声,哦,这么说我还得好好谢你?他语出轻寒,剐得灯烛消瘦,神师百无禁忌挥手,好说好说,不必谢。
贝吉塔生而能言,四岁学书,五岁习剑,七岁辩倒东宫三师,所谓盛举,朝野皆知,可惜惯常被悟空一句轻易撂翻,从无胜绩,此时落败只得转眸瞪山鬼。布玛于嗖嗖眼刀中扯衣展眉,你宫中铜镜磨得真不错,我忍不住嘛。而且我觉得妆后很是美貌,悟空你想不想看——
神师眼瞟太子面上锅灰昏沉,正襟危坐摇头说不,噗。
可惜可惜,憋笑半日功亏一篑。
咳咳咳,我们说正事,悟空半瞥颊畔半泓秋水,未染清岑竟还不及太子面上寒气撩人,颔首笑说贝吉塔,我们要谈正事了,你能把剑给收起来么?太子挑眉矜持,抽剑回鞘,敛裳落座时候甚有不甘,复又瞪他,不许笑。
好,不笑。
这种计策笨得不行,神师大人,有哪家怨鬼如此呆傻?布玛恼起来恨不能掷眉笔砸他,我在此地蹲了两日,连半缕魂魄也无,真是闲得头疼。悟空一身白衣料峭,薄烟淡雾中尘凡未染,正垂眸看贝吉塔温茶,闻她抱怨抬眼,布玛,你是山鬼精怪,不会头疼,况且她已经来过了。
唉?这不可能,她若前来,我怎能半点未曾觉察。布玛自是不信,沮丧捻袖只拿一双桃花眼看他。贝吉塔磨牙按剑笑,莫不是你当时正对镜描眉。神师未置可否,躬身去拂姑娘袖口,山鬼翻掌不及,被他扣上腕骨。
她真的来过了。悟空言毕松手,才见布玛半臂有痕如血,清浅绕上指尖。布玛见状大惊失语,神师满脸意料之中抿茶,她来了便好,我还担心她会被你给吓跑。
贝吉塔点头称是,遂鄙夷冷哼,看来她也真是不聪明,本太子怎会,怎会做出那种举动。山鬼闻言颦眉,扶鬓愠怒说哪种举动。贝吉塔瞟她,意在你我俱知说与不说之间。
她并非呆傻,只因情痴而已,悟空无奈耸肩,恐怕当时眼中心下全是贝吉塔,再也不见其他,自会将你错认,可我真的很不擅长应付这样的事情啊,神师有愤愤一眼,眸底晴絮斜影于月下风间,几番剔透全洒在太子襟前,贝吉塔辨不清他是笑是怨,半晌忡愣无言。
所以说到底,都是贝吉塔你太讨人喜欢才惹上的因缘。
分明责备却叫神师说得微嗔带喜,言罢他竟展眉敛袖笑开,迟疑时候太子隐约才觉被悟空盛赞,心下欣悦又不愿示人,只能举杯来掩。
布玛眼见两位座前脉脉不语暗通款曲,扶额敲桌说我还在这呢,太子殿下神师大人要不要我回避一下?
********
她就躲在那片阴影后面,看新晋中常侍漫不经心掌灯。松月竹风花树摇乱竟如当年,纵容她抬脚翩跹,倏忽一下闯进殿前。抬头时候恍惚还是总角,两鬓稀松心如鼓擂,闻训垂目仍依依偷望座上少年,云袍连襟眼明唇素,视下之时傲气矜贵不可方物。她心中无限欢喜,便要伸手探他。
你真是很能扰人夜眠啊。他神色古怪看脚踝上煞白五指,根根露骨,无奈低头,攥得如此紧,我便把它给你算罢。言毕躬身,嘎啦一声折下半边左腿,撩空落裙裳眨眼,现在你可满意了?
她咆哮着自暗中跌于烛下,满手血肉面色狰狞抬头,你是谁?
啊,他攘袖巧笑,风情着万种挑眉,我不是你找的人么?
撒谎,你不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呢?他在哪里,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她一时厉色,心绪如焚,两颊血肉深浅入骨,遥灼带半点腥绯,甚是骇人。他见状咂舌,抚着不知何时长全的左腿甩袖说我自然不是太子殿下,否则如此轻易便缺胳膊少腿,那岂不是糟糕至极。
我见姑娘鬓发散乱妆容未敛,这般狼狈就来觐见,他忍无可忍遥点唇边,你的舌头掉出来了。她扭曲眸色嘎吱开口,惶急之间掰掉半片颧骨,言语带风。
把太子殿下交出来,不然我,我叫你,叫你死,死——
叫我死无葬身之地是吧。我看你也是个世家好女,连诅咒都吐不顺。你早与他天人相隔,生死有别,不如就此放手。
他整袖起身,旖旎两步,再映于灯下,便是翠衫摇曳玉容含光,正敛衣向她作揖,我是神明台下山鬼,名唤布玛,受人之托来劝姑娘,莫再执迷。
什么生死有别,我与他约好了,约好了就不能改。她忽觉眼底酸楚,胡乱牵袖去擦,才醒得从何时起便再未有泪,只徒然抹一脸尘灰,痛得情难自己只能声嘶力竭叫嚷,你把他给我,把他给我!
看吧,贝吉塔,人家都说和你约好了,你惹得这位姑娘都哭了。
她循声回头,有青年素袍浅裳拉扯太子自帘后转出,声色未动拜谒躬身,在下凤棲原神师——
她目色恍惚似是未闻,只踉跄伸手去抓贝吉塔,神师敛眉抿唇,半步上前右臂长舒,摘落太子身畔长剑,未及出鞘,拧腰错身时候迎面反手,正撩过来者竖掌如刀,殁息之间她只觉腕前微轻,身不由己后撤三丈,细看时候五指皆断,白骨几截落得一地。
彼时烛花削薄云月孤高,一室灯昏里神师颜容未改,扶素清冷抬眉说方才得罪。布玛汹涌满腹齿寒看他颔下溅落几点腥膻,其色带血照面欲焚,却依稀难掩眸底如日将晓,百转迫人。
悟,悟空,你居然不是无害的,布玛心口泪眼成织,只能腹诽幸而当初未曾在他面前妄自生非,低瞟时候有指骨伶仃滚落案边,真是眼见发疼。
姑娘你没事吧,有如此纤妙手指,就该布玛一样对镜描描眉,这么危险的姿势还是少做为好。悟空眨眼,素颊白齿咧嘴笑,布玛,你说对不对?
山鬼噤声呵呵呵,算是应和。
她本是无主之魂,偏偏执念难消,此时被斩去血肉,不需半晌便能圜复如初,却叫悟空如此骇得一骇,再不敢造次,只是隔灯遥看贝吉塔,面色冷黯,掩眸问他。
殿下,您不记得我了么?
贝吉塔彼时正与悟空推搡做一处,分付袖口要去拭他颊畔残血,听人这般说起,回首挑眉细看,复又摇头。悟空只觉她问得肝肠寸断,灯下斜瞟贝吉塔,太子拓落坦荡不吝回眸,两人缠绵当对半日,博望之主心思纷乱败退摊手,我真的不认得她,
那年您曾与陛下屈尊父亲府中,临走之时我问殿下可会再来,您分明点了头,她许是念到伤心处,竟甩袖扑地,委屈至极,枉我等了那么久,也只是想再看殿下一眼。
只想看他一眼,又何必费尽周折,虽然我很想同情你,但任凭你再如何钟悦太子,也不该向他施这等毒咒。布玛语带责备,却也好奇,你分明是闺秀大家,从哪里学来如此歹毒手段?
她龃龉半日,只是掩袖哀嚎,却不肯开口。
悟空皱眉,温言问她,想来是背后有人指点,姑娘可知这咒术的来历?她呜咽止哭,泪眼汪汪抬头复摇头,叹了一叹转看贝吉塔,他取了我半根胸骨,又在我的脖颈上叫红线系了一圈,我也不知是何用处,他只说将此线系上殿下脚踝手腕,便能叫太子再见着我。
真是痴儿,你可知这样会害死你的太子殿下。布玛怒其不争甩袖,煞气上脸,一斛花容全冷成了玉色,叩两下能敲出冰来。神师瞪眼说布玛你这么说却是不对。贝吉塔寒凉一哂问为何,悟空无辜摊手笑,莫论人痴,自有更痴者。
山鬼磨牙扭头剐他半个眼刀,神师大人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悟空仓皇拱袖说不敢,布玛你可谓同泽同袍,甚是宜室宜家,我——。
你如何?太子按剑垂眸,唇边隐约有怒未及峥嵘,却冷得悟空遍体生寒说没有如何,贝吉塔我和你说这咒术有个好听名字,唤做同归。
甚是风雅,对不对,是个非常罕见的法术。神师得意起来辗然转笑,毫无顾忌也分外好看,贝吉塔被他如此清华暖旭一照,心魄摇动只能扭头去掩。
这咒术的功效也极妙,同归法成之后,施术者与中术者双体同命,此消彼消,此生彼生。悟空言毕看她,这咒术源自南疆,一直以来只为夫妇所结,取意同生共死,所以叫做同归。
神师大人,你这说不通。布玛敛裳围桌绕了几步,回首抚掌说这位姑娘给贝吉塔殿下结术时候,已经身死,可为何太子如今毫发未损仍我们身边?
她虽身死,但骸骨依存意念尚在,执着决然也只想再见太子一面,此后便可心安离去,未有其他奢求。神师言及此处正容躬身,悟空谢姑娘心地良善,才叫我能保贝吉塔到现在。
这下可糟糕,大事不妙啊神师大人!布玛心急扶鬓,三两步来扯神师袍袖,你说她仅凭一点执念及至而今,此时她心愿已了,若有人掘坟烧骨,顷刻之间这位姑娘就要同贝吉塔一道化灰而去,怎么办怎么办!
山鬼说得惊愤便凌乱了身形,一时步行飘忽掠动如风,眼见就要朝神师怀里撞来。太子举重若轻扯悟空入怀,布玛收势不住撞上漆窗,捂额哀叹神师大人你躲得太快。
贝吉塔搂定神师冷哼,布玛蹲地懊恼半晌,婆娑抬头问何解。
神师悟空大人你怎么能这样镇定如常?
不急不急,悟空斟茶塞到太子手里,歪头笑起来清响有声,像是落英夹点冰。
因为有你在,布玛。你和她,以及贝吉塔都被同归的咒术所缚,即成三角,两两同命。万一当真如你所说,这位姑娘为歹人所误,仍留有你与贝吉塔二人承担此法。悟空停得一停,于灯下端详谁嶙峋侧颊素得雪似,抿唇时候眼里半场时雨初歇,正映烛如水,埋藏许多伤痕,复又似笑非笑一声叹息,布玛你是山鬼精魂,寿数愈百乃至上千,贝吉塔能与你同命,真是叫人好生倾羡。
太子殿下喝水塞牙,大是不满瞪他,什么好生倾羡,你快帮我解了,谁愿意谁去结。哎呀,现在不行,悟空转眸眨眼说人家姑娘命途只在旦夕,我们得马上赶去她的埋骨之地。
即便渡魂,也需得是我这位天帝神师来做。
他说得闲适,然神色何等温柔清亮,简直把云朝山暮里半宵横月切下一方,拱手挂于南枝上,叫怨鬼伤魄见了,虽有离恨,依旧忘却远山多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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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是长史幼女,生于高宅深院,一世漆壁羽帐随珠悬黎,不曾离家半步,无奈早亡,父母爱她甚笃,不忍叫她孤身直入陵寝,便寻人私葬屋后。此时夜路诡行,难免惊惧,可惜太子重霜满袖亲近不得,身畔布玛瞟她,你害怕?
她点头说生前未曾出过家门,一席话毕动静稍大,便摇下额前泥灰萧萧。悟空感佩望她,探问为了看贝吉塔一眼,竟多如此波折,是否值得。她垂目点头未有迟疑。布玛嘻笑凑近,那么觉得太子殿下长大后怎么样?
贝吉塔捏拳,周身三尺寒意横竖撇捺都读做“你当我是死了么”,白衣神师无奈挽他,惹得太子杀气未成先敛,败下阵来。山鬼呵呵呵妥帖整衣说你尽管直说,我们这里可是有名贯长安的神师悟空大人,不怕什么精怪作祟。
太子殿下很好,虽然冷了点,但还是很好,我很高兴。她大抵粉霞迎面,可惜皮肉流离状似充血,幸而夜黑,看不清红白,只有腥膻自眼耳飞落,洒得一地逦迤。
就算此时死去也很开心,她沉默几步复又开口,却是看着悟空,不知魂魄亡故,是不是也像身死那样疼痛。神师被她问得愣神,眸色低徊暖言絮语说不痛,就如怀中一轻,万事皆了。投至泰山府君处也不必害怕,他若是面目凶狠,定然是有人又拔了他的胡子。
哼,如果有小鬼敢欺负你,就报上神师悟空的名字,还有我的名字,肯定能把他们吓趴下。布玛豪情万丈拍她肩膀,起手重了嘎吱半声,拈满指冷灰。
是,上路之时不必害怕。你最喜欢的太子殿下每年今日都来坟前看你,对不对,贝吉塔?悟空明里暗里眼眸乱飞,太子索性望天,一人一妖一鬼等了半日,却见贝吉塔梗着下巴矜持扭头,你喜欢什么肉食,牛羊鸡豚抑或其他酒脯?不带祭品上墓,非我礼制。
彼时他们正拐过门廊,行于西院临道之上,她听得太子应允,心中欢喜,抬头时候隔窗望见旧寝,忽忆亡故那晚是很深的冬夜,父亲在她席前温声说着军士在昆明湖上捞鱼,连冠冕都跌进湖里。她一时疼得五内俱焚,也要强自宁定故作惊讶仰头笑说,是真的吗?
鬓边染霜的男人有泪盈睫,说。
是真的。
她攒满腹旧日温存共三人拐过仓房,举目细看已可见低丘上一封坟茔,墓前景素烟淡,夜暖天青里唯有矮桃半丛,应是昔年种下,亭亭似曲落叶如雨,结子已可食。树影中一人正低头弄骨。
我没想到你能来得如此迅速。他言语之中大是不快,拂袖敛身时候沙沙有声,她的骸骨我方才挖了半截,你来便好,也省去我许多收拾。
你就是她背后之人?布玛踏前半步,笼袖掌中隐有青光,一点煞气亮尽锋风,讥笑剐他,你真是歹毒至极,玩弄人心最是讨厌,该杀。
话不能这么说,我受她父亲所托了却她生前憾事,至于太子,只是顺带而已。他被如此诘责,也声色未动甚是杳然,还隐约那般弱不胜衣憾恨摊手,可惜被你坏我好事。
哦?布玛闻言巧笑,眼里刀锋如波似水,温声挽袖连道承让。他更不恼,悉悉索索自怀内捞出白烛半盏,掌于手中叹得一叹。
布玛!身后神师见状心惊,伸手去拽,山鬼叫他扯得踉跄一下退得两步,正有灯影绽亮,自她足下婆娑而过,灼尽裳底红绡一缕烟去,露出漆履三寸,艳冶已极。
布玛叫他一把阴了,心头有恨,张牙舞爪花容变色,却忌惮他诸多本事,只得隔着八九十丈怒吼卑鄙无耻。悟空无奈,推她匿在太子身后阴影处,徒自整衣上前,凝眉伫目之时咦得一声,却是苦笑。
哦呀,被你认出我来了。他语中半推半就似嗔犹怨偏有欣喜,辗转细长眉目映得风月俱佳,似极楼头旧画,分明幽恨都在襟袖鬓发。
额,这个,贝吉塔,我不认识他,你一脸那是什么表情啊!悟空扶额,我只是觉得他有点眼熟,好像在书简上见过。行,我挽着你总行了吧,我们俩快挡着点布玛,她的袖子都被灼坏了。
太子殿下得寸进尺仍不甘心,恨恨冷哼瞥神师,扭头更怒,你听见了吧,他不认识你。
没关系,没关系。他言语轻快,低首敛衣,手把绮罗笑,我认识他就行了,倒是你们十分碍眼。也罢,今日实在不是重逢好天气,我自会再来寻他。
想这样轻易走掉,你未免太天真。贝吉塔闻言已是杀意大起,按剑挑眉时候神色孤寡,便是月下风烟山色亦遮不动他眼锋如沸,转眸一望竟有种千年难化的冰寒雪冷。
你要是看不惯,尽管来杀我。他了然耸肩,掌灯四照笑意更深,对了,我都忘了,你此时只消动一动,身后那位化形未久的山鬼恐怕半边就要灰飞烟去。如此佳人锦瑟只剩得一半,真是让人心生不忍啊呵呵呵。
言罢,他还嫌不够,变本加厉抚掌支额欢欣至极,大抵是笑得太过,良久过后喘得一喘,抬首哂然,你若不来杀我,我这就要走了。
悟空,再见罢。
他回望神师,目清眉浅里拱手深深施礼,身形袅动时候忽而有风,吹得尘沙入眼,众人抬袖来掩,待得夜朗天清溪河宁定,再举眸细看,树下人形烛影已是不在,唯剩一地秀骨映月如雪。
啊,这个混蛋简直欠揍,下次再见我一定要当面狠狠扇他。布玛憋屈良久自两人身后跳出,愤然乍毛,他手中烛火真是厉害,可我俩都不是人类,为什么我要躲躲藏藏,她却安然无恙?布玛顿足不解,转看几步外正于夜中愣神的姑娘。
她与你不同,你虽非人类,却有人身。而这位姑娘,的确为怨气所成。悟空行至坟前,思虑再三头痛如捣,抬手敲几下却不见好,太子眸霜未退,只是寡言沉默搂他肩膀。
他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看样子定然来历不凡,此事稍后再提,现在我需得为姑娘你渡魂。
彼时月色迟迟行下,深院斜路桃青满枝,她遍望凭栏旧阁难免惆怅,只是神师正依稀唤她,于昏灯暗景里便不由抬眼去看,但觉青年一身白衣飒踏霜雪明净,竟要将此番夜阑裁下,秉烛半支,照她宵梦还家,再于榻前说起,应是华胥一觉儿郎年少,门外有灼灼桃夭,开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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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便结束了么?布玛见她身形浅淡消散于火色渐老处,不知为何甚为感伤,神师手把解谪瓶正低头敛灰,听山鬼这般问起,点头称是。
她听罢一时厌厌,半边情绪攒了三分痛念,只得偷藏袖底,欲颦却笑。多年以后有人于神明台上坐听寒更,任皓雪盈杯,问她少时一眼便负累一生,悔是不悔。布玛依旧这般笑了,垂目把盏,说长冬无为,不如陪你等他来归。
然这是后话。
此时悟空正从袖中摸出两封铅人投入瓶中,亦好言劝她,你也不必伤怀,她心里如何欢喜满足,你应该最是清楚,停了半日扭头却是望向贝吉塔,叹声说贝吉塔你看布玛与她何其相似。
去去去,你明知我心情不好,还说这种丧气话。山鬼似恼似喜,要去挠他。悟空举瓶来挡,躲太子身后笑,你自己想想嘛,难道不像么,这也是你很回护她的理由。
布玛闻言思量几番,寡言不语算是默认,共两人行了几步,忽然轻怒浅笑瞥神师。悟空被她一眼懒意昏昏望得毛骨悚然魂飞魄散,尴尬扭头,布玛你别做出这样的表情,好冷。
山鬼偷乐转眸,怨恨神师大人果然半点不懂风情,可惜郎心向谁深。玩心大起红袖微拂,一瞬香风迎面,呛得贝吉塔挑眉怒目,短评六字,十分没有格调。
这个什么同归的咒法,悟空你快帮我解开,太子笼袖抬眼皮去抓神师,青年躲闪低首,嘿嘿挠头说解不了,贝吉塔,他雨轻风细眨眼笑,咒法已成,施咒者转生而去,我真的解不了。
大错已成惹得贝吉塔切齿挠他,神师妙计得成也不掩饰,共他映月凭肩,天真摊手,这所谓彼一时此一时也,贝吉塔你也不要太计较,只是往后要好好看护自己,布玛姑娘一生命途可就握在你手上。
计较?山鬼听得身姿不稳,道旁望天叹息人心不古,多少王侯求之却不得长生,前朝皇帝啃了半辈子的芝麻糊也不过刚过古稀,而今太子殿下既得长生,有什么好计较的。贝吉塔叫姑娘此番言语一脚踩在逆鳞上,容色带雪未褪又重重几分,凉笑瞥她,一世百年已足,久生苦寒,何必求来。况且,况且——
太子胸口几个词句煎熬至今,搅得皮肉焉存却深恨不能说给谁听,只能拧眉转头怒瞪祸首,神师正侧耳来听,被他如此杀气凛然一看,片叶不沾笑,唉,况且什么,贝吉塔你说呀,望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字?
是。贝吉塔河山宁定吞一口老血,点头说你连额头上都写满了笨蛋两字。言毕抬脚又不甘心,忍无可忍回身敲他,下力太黑磕痛指骨,憋伤挑眉三两步走得稍远,暗自敛袖搓手埋怨神师一颗脑袋生得实在坚硬。日后若要砍下这大好头颅,恐怕需要将斩刀磨得锋利些,嘿嘿嘿嘿。
这几下兔起鹘落转念即逝,神师猝然受袭蹲地抱头只是喊痛,布玛反应不及,一脸见鬼狠瞧几丈外太子殿下天生贵胄,却徒自发笑叫人齿寒。
布玛,你看贝吉塔这是中邪了么,悟空无辜抬眸,山鬼低头见他眼里烟雨初霁,恍惚一瞬才觉身畔竟有如此月色清明照人至如今,正迎面沾衣,不由大摇其头,神师大人,恕我这次没有办法同情你了,我得留着点力气去安慰太子殿下。至于况且什么,我倒是猜出来了,虽然不能由我告诉你,可提点一二还是可以的。布玛浅淡笑了,绾发躬身凑近他耳边。
此心在了,半边明镜。
啊?悟空听她念罢,一脸误入仙家云深雾里瞪山鬼,布玛,你要不要和我学些咒法巫术?姑娘闻言大奇,敢问为何。
你刚才那种表情,和东市的神棍真是别无二致。
山鬼闻言踉跄扶额,已知一番苦心付诸流水,迎着贝吉塔侧颜深浅半脸横波正向此处望来,无奈摊手长叹一声剐他,悟空,你今后要是死了,肯定是笨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