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有国》怀风草

1、蒲陶

　　此国临西海，唤做长安。虽然既长又安，却并不是那一个长安。
　　柳烟杏火时候年迈的前朝皇帝对着史官吹胡子瞪眼睛说我不依，你把坏事都写完了，往生之后我拿什么去与罗圈腿的俊秀将军撒泼打滚。皇帝趴在榻上用力挥他绛缘的衣袍，一勺浆糊塞进嘴里哼哼起来像是他光耀城池的小名字。
　　毁了，全毁了。
　　史官只能握着书刀去锉简牍上曾经那般细细写下的风流，竹屑落满他暗色的宽袖。
　　唉呀，眼昏，少卿为我掌灯。
　　所以这是个未有史载的年岁，楼榭里的故纸无人来读，便耐不住性子从书帛中露出他们千奇百怪一张脸，模糊了面目。
　　真是有眼无珠。
　　三条腿的太一神蹲在凤阙上睁大了眼睛，你可知我是谁？
　　悟空当时尚幼，深衣未及冠，掰开它的翅膀露齿笑，牙缝走风扑哧扑哧，咯咯咯你是多了一只腿的乌鸦。
　　好吃！
　　为何终于未能成为腹中之餐？
　　大脾气的太子听愣了，勒马回身，扬蹄时候凤棲原上的泥水溅了悟空半裳，年少神师散漫挠头，大抵是因为一只乌鸦能语人言，新奇极了。
　　你又为何正巧在那高楼上？
　　悟空眨眼不说话，未语先笑一脸懵懂望着他，贝吉塔挥手扭头，你不必开口，我已经猜到了，无非是些‘凑巧’‘路过’的无聊借口。
　　哦，贝吉塔，我们这是去哪里？
　　安乐侯府。
　　那要经过东市，城内有宵禁的。
　　又如何？
　　宵禁时候，东市可是有面目狰狞的执金吾仗着盎口粗的棒子，专门去敲路过行人的闷棍，脑袋都被砸得稀巴烂，然后混着墨迹凝成块，切下来卖给那些用毛笔习字的士官。
　　你这话只能骗鬼了，城内还传说凤棲原上有个天帝神师，拔剑斩妖无所不能。
　　悟空听了这话有点得意，坐在轺车上掩袖打哈欠问还有什么，太子握着木辕，横一脚语焉不详，懒洋洋挥鞭说，只是典星们都占曰，这位神师是个人头蛇身的老汉，和他妹妹生了十七八个孩子。
　　胡，胡扯！我才不是人头蛇身的老汉。
　　神师一时坐不住，蹦起来跺脚，额头碰在华盖之上，捂着俊眉杏眼甚是委屈，我，我也没有和妹妹生十七八个孩子，悟空眉角一痕血渍透指而出，胡乱抹两下不依不饶，我根本没有妹妹。
　　太子惶急应着去掰他死活不放开的手，心有悔意，黏了半袖残腥恨恨磨牙，是了，那些典星都是年纪大的二百五，什么也不懂只会看着天上说彗星长了尾巴，你说什么星星会长尾巴，又不是猴儿。
　　快给我看看伤哪了，贝吉塔瞪着悟空映月之下一碧如洗的眼睛，神思飞去想到什么随口就来，回去我就叫人给你重新捏个故事，说长安近幾的天帝神师有通仙本事，为死者解罪，替生者除咎，令祸殃不行。
　　也不是老汉，没，没有妹妹。
　　好，就是个二八年岁的俊俏儿郎，红唇齿白，颜容疏朗，不曾有妻，乃是人中之彘，世所罕见。
　　嘘，悟空听贝吉塔满口骆驼，出言沾得一嘴毛，慌张掐他，慎言，神师敛眉低首，你别忘了避讳。
　　此处云散风去，唯你我二人，避讳什么，太子凑近神师鬓边，有点心惊，唉，磕得还挺重。
　　安乐侯愁思沉郁，触枕难眠，披衣望月时候自窻棂外透出一双眼，眸色如烟水，偏在虚无飘渺间，其人深衣直裾，宽袖高冠，月下而立昭明清朗，正敛袖向他作揖。
　　凤棲原天帝神师见过安乐侯。
　　身畔青年持鞭仗剑，竟是本朝太子。
　　太.....——
　　悄声。
　　贝吉塔面无表情指天对月，冷白安乐侯一张脸。
　　太，太子，这夜禁出行，是，是要下罪的呀。
　　我知道，所以才叫你低声。
　　长安民风彪悍，前朝常有民相食，偶尔在命运最险恶的日子里，百姓买不到棺材，只好把门阙上的额匾掰下来以葬残躯。至于那些动乱中挣扎着活下来的人们，后来留在东市做斩首的勾当，手起刀落，头颅点地，血流几丈淌过王侯士大夫的车底，撵一路恩仇旖旎。
　　见惯刀光血影走穴劫道的长安百姓，夜半醒转，黑灯瞎火里憋不住出恭，幸而未被执金吾掠去做了墨饼，如厕之间行差踏错一脚掉下猪圈，待得白日天明家人来寻时候，早被豚彘啄得森森见骨。
　　皇帝总是被诸如此类的奏本烦得炸毛，百无聊赖数着冕上琉珠说夜禁废不得，死亡率激升也废不得，这是西王母的规矩。
　　那大约是在《九歌》成书的年代，天地日月还未有这般清明，楚地的大神遭逢从西边又西边来的王母，两相拼酒，烂醉时候抚长剑叹问尊神到底是男是女，西王母撩开裳裾環佩嘻嘻笑，惊得楚神退避千里，再不敢与其争锋。偏偏有个不要命的周穆王，爱其眉目宜修容华若英，三更人定摸上神山。
　　说到这里就可以剪烛灭灯了吧。太子无可奈何看抱着百世经纶正对安乐侯喋喋不休的神师，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当时你趴在他俩床下？
　　安乐侯听得入神咳咳两声，扭捏半天去扯悟空的衣袖，然后呢？
　　年少神师抚掌凝思，说西王母食髓知味，问周穆王何日能再归来。
　　那周穆王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自然满口答应，贝吉塔拐过后院，探头看庭中参差将死的蒲陶，那就是父王赐你的树种？
　　他们重逢了么？安乐侯肥着胆子没搭话，只是望着悟空讨要下文。神师掩袖叹息着摇头，那周穆王本是有名的浪子，风月里的情话更不可信，西王母念君不归，心神俱损，从此诅咒夜行之人都不得善终。
　　——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真的？安乐侯总觉这番结论也太匪夷所思，摊手不信，悟空循循看他，眼底回风流雪既皎且明，前朝不是有个七老八十不得封侯的将军，你说他为何一生数奇，还不是宵禁夜行被廷尉堵在巷子里，听人说他出征前竟然踩到了猪尾巴，啧啧啧，我和你说啊——
　　万事皆有天兆。贝吉塔斜插一句，三步上前从安乐侯手中拉回神师冷若冰霜，你说得我都会背了。
　　那我——
　　你等凡俗若能领悟，又怎么能叫天兆，太子对着安乐侯嫌弃挥手，捋顺了悟空襟口扯出的半片中衣，你说府里出了怪事，我不就来了么。
　　数月前陛下恩赐我一把蒲陶种，据传是前朝博望侯自安息取回，你们想啊，博望侯，博望侯是谁，是孤身履遍西域黄沙的大人，那可了不得。我得了这份种子，待它如珍似宝，院中培土也是夫人亲手埋下，平素一日三番莳花弄草，恨不能搂着孵。
　　哦？
　　贝吉塔讽笑瞟过安乐侯襟袖，臣子读出其中深意，略有尴尬低头，悟空支肘捅他，横一眼眉目依稀晴暖，太子趁势挽上青年手臂，抱了满怀略有得意颔首，你继续说。
　　是。此物初初种下，三两下迎风渐长，夫人十分高兴，可几日之后，我休沐回家，只说往院里转一圈，你们猜我见到了什么？
　　安乐侯陡然高声，夜心里惊得树上寒枝“啪嗒”半声坠下一截枯木，倒斟在太子冠发间，悟空矜持两下，没忍住噗哧笑开，贝吉塔冷眉竖目瞪他，眼剐安乐侯，好好说话，装神弄鬼做甚。
　　王侯点头称是，指手画脚说只见一个素衣深裳的总角男孩蹲在蒲陶架下，以手刨地，容色凄惶，皱着包子脸正嚎哭着叫舅舅。
　　悟空若有所思扭头，遥对院中月色交睫，蒲陶架下半丛青蔓，一点黄绿映池台。
　　那阵哭声，安乐侯想起什么心有余悸摇头，怕是连未央宫里的殿上那位也要听见，我当时被震得头晕，没仔细看他面容，可惜可惜，等我近前，那孩子已经不见了。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王侯沮丧向墙角挪了两步，我也道是眼晕错看，可几日后夫人与我说起，她晨起弄花，亦曾见一个华服孩子，嘴巴咧得像瓢，哭得切心抵肺，涕泗横流纵横一张小脸也不抹泪，只是捋袖子在泥地里翻找什么。
　　神师闻言费解挠头，眸底雨晴不定，思量半天对着王侯面无人色瞪大他偷藏多少风流的眼睛，那孩子只是嚷着要舅舅，可还说过其他？
　　不曾说过别的，只是那孩子早也哭晚也哭，如此三番我实在受不了，府里上上下下都问过，都推说不知，最后我只能去街上随便拉了个巫觋。安乐侯期艾之间偷瞟太子不近人情的侧颊，有点胃寒只能捂肚子哀叹，我知道私行巫祭也是大罪，可，可我这也是没办法呀。
　　王侯一张老脸皱出两片褶子，水波汪汪只差憋落几泡泪来，贝吉塔看得掌心发凉，跺脚扭头甩出半句，这次就算了，本太子什么也没听到。
　　安乐侯得赦，恭敬拱手，扯袖抹汗时候见俊美神师正歪头与太子絮絮说些什么，贝吉塔垂目低眉，皓月静照眼里带秋水半篙，有清浅柔色是他不曾见过，一时惊掉下巴不知如何是好。
　　咦？悟空懒懒哈欠，在太子怀里待后文，等了半天没等到，抬头时候年迈王侯木然忘词，正满脸见鬼望他。
　　安乐侯？神师提手戳他，然后呢？
　　请巫之后倒是安静了几个月，我与夫人也以为此事已经揭过，眼见这蒲陶长势渐好，唉，谁知老天作弄我呀，王侯忽然想起什么，捶胸顿足似有深悔，那日夫人掌灯时分还与我说起，院内蒲陶发花，她去看看，谁知受了惊吓，磕伤后脑，到如今还病榻在卧。
　　受了惊吓？
　　听侍女说，夫人见一个黑甲将军拔剑来砍，心里惊慌时候脚下不稳，跌倒在尘埃里，
　　悟空听完，默然良久，凝立时候不知为何，总有夜凉惹得向来顾盼神飞的眉眼尽染神伤，太子转眸，唇角再无冷厉如刀，酝酿什么却不知如何劝慰，只能笨拙搂他。
　　你可是想到其中缘由？
　　神师点头，拱手向王侯，请安乐侯回屋安寝，今夜一过，尊府上怪事便能皆了。
　　安乐侯没动，含混望贝吉塔。太子胸中郁结，恼烦挥手甩开长袖，愣着干嘛，你难道想亲眼看看天帝神师怎么施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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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悟空拈着那枝未燃的烛灯在月下三两踱步，贝吉塔斜倚院墙毫不掩饰看他，四顾无人时候得意挑眉，悟空。
　　青年听唤回首，袍袖临风处神清骨秀，眉照依稀，一时间叫生命里多少雾鬓绡缣对剪西窗纷纷跌自目前，汹涌又跋扈，即便是他贝吉塔，亦不能幸免。
　　这样最好，真是再好不过了。
　　太子恨恨磨牙，认命无奈，噎一脖子心甘情愿大声叫他。
　　悟空。悟空。悟空。
　　神师被打断了凝思，恼愤转头，贝吉塔闲淡摊手，笑，怎么，怒了？我就喜欢这么一句一句叫你。
　　悟空见他面色不佳，对着这份喜怨无常实在难以操持，嗡然旋亮手中雁足灯盏，举烛去照，华灯宛转时候映得太子眉中雪风萧萧摇落，神师扶额，伸手去扯贝吉塔纹锦暗花的袍袖。
　　你猜这府邸原是什么地方？
　　贝吉塔不接话，只是拿眼看悟空，意思我等着你说呢。
　　麒麟阁上，烈名第一功。
　　哦。
　　太子满脸漫不经心答了半声，悟空没等到应和心下不快，狠命戳他，咳咳两声意思我要开始掉书袋了你只能接着。贝吉塔甩他一对眼白摊手，请吧。
　　这麒麟两字可不是谁都能当得起的，莫名其妙猎了只白麟于是张牙舞爪改换年号，理直气壮把“老子运气好，老子运气就是好”这种炫耀敲锣打鼓写在额头上的人只能是未央宫里传说中的那位前朝皇帝。
　　盖是传说之人，必有传奇之事。然长安百姓久经阵仗非常耐操，以至此种秘辛诡事流窜市井反响甚是平常，偶尔对饮青缥时候，共邻人淡定说起隔壁谁家彘圈里又捞上两根大腿骨，店家布菜路过，呵呵笑言今秋陛下巡河钓上龙蛟，不知烹在鼎中是何滋味。
　　旁人听了嗤之以鼻，龙蛟算什么，我朝殿上大将军原是怀月而生，这事你不知道吧。
　　前朝大将军自然不是怀月而生，共星河风日也没有半点关系，只是——
　　悟空，太子蹲地下挑开烛火仰头望神师，你跑题了。
　　哦，哦，对哦，抱歉，所以这位麟阁第一人——
　　第一人又怎样，贝吉塔凉笑，脚边雁灯怯怯残剩，半点豆色依稀照面而来，我听父皇说，这位功臣薨后，余下亲眷皆被诛尽，那天东市上的鲜血深盈三寸，漫及脚踝，腥气惹得蚊蝇滋扰，数月才消。
　　多少年前也有人曾允谁“卿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兵器不死”，信誓有多重，杀心就有多狠，自古寡情是帝王，即便是麒麟阁上首功，也没什么好倾羡的。
　　神师没曾料想贝吉塔会说出这样冷厉的话来，一瞬失神低头，月下昏灯映彻太子眸中一江风雷两笔煞气，容色写意眉宇如刀，眨眼时候沉默垂目。贝吉塔虽觉失言回圜不及，两相瞪视半晌无话。
　　悟空。
　　贝吉塔不知怎地想起立春时分斗兽场上那头突然发了疯的耕牛，四蹄踩着开膛破肚的引牛人，正天真无邪默默睁大它美丽的眼睛。年幼太子自喧嚷慌惶的人群中蹲下身，隔着数不清的曲裾深衣看大限将至的老人正抽搐着想要攥住畜生的尾巴，早在死去之前，他腹中肝肠已寸断了一地。
　　悟空，连抱月的将军也终难逃隐没山峦尽散辉光的宿命，贝吉塔被自己所思中的凄烈钝痛烧破神魂，拉着神师的手甚是委屈，你说我也会像他们这般，挣扎一辈子还是孤家寡人断难幸免么？
　　呸呸呸，悟空恨铁不成钢去捂太子那张喃喃不休无法自已的嘴，你放心，他拍肩挑眉，神色飒踏温柔，我会跟着你，百年之后我变成了飞灰，魂魄也跟着你，到时候你想甩都甩不掉，反悔也不行。
　　太子被他横眉怒眼劝慰了心胸畅快，长舒一口气挥袖子，欣喜时候带出夜风铮然挥灭足边雁灯。神师乐极生悲瞪那截青烟云卷满院寒意，一寸一缕，于月下消散开去。
　　年轻将军便在这断烛斑驳间，玄甲铁衣，武冠红缨，仗剑而立。
　　你们是何人？可有见到我舅舅？
　　天子门生，天生富贵，长安里曾以多少尊荣张望他挽留他，生前薨后，却都不及舅舅的外甥来得令他欢喜。
　　这绝不是神师共太子第一次遇鬼，凤棲原上总有叫不出名字的夜魔流着涎水含混不清去挠他们的脚底，可哪一回也没有这番遇见动魄惊心。悟空一时竟为他风采不灭神夺目眩，慌张整裳肃衣躬身行礼。
　　凤棲原神师见过将军。
　　贝吉塔亦敛袖作揖。
　　我舅舅呢，我舅舅在哪？
　　将军绕着花架子走了几步，茫然扭头，舅舅最喜欢吃蒲陶，所以我从博望侯那讨了许多种子，这种碎花落得满园都是，可我左右等了好久，他怎么不来？舅舅是不是又不要我了？
　　他悲伤时候面目模糊，俊美轮廓有一瞬潋滟懵懂，惆怅半天忽然愠怒，对了，一定是那个老头子又缠着他看行军图，扣着舅舅连休沐也不让他归府。哼，自然是他，除了他，谁还敢和小爷我抢舅舅。
　　悟空太子相对哑然，想要出言相劝却是无由，神师抬眉看他意殇情切，凄楚到了极点也还有理所当然的跋扈，哭笑不得只能摇头。
　　将军，你舅舅，悟空斟酌，有些难以言述的故事他不能说出口，你舅舅恐怕已在别处等你。
　　嗯？你知道我舅舅上哪里去了？将军面有喜色近前两步，伸手就要去扯神师肩膀，贝吉塔料峭了眉目舒臂拦阻，情急之下早忘了礼数，不要碰他。
　　将军愣了，生前未央殿上天子座下他也敢说兵法无用，惹得皇帝恨不能拿书简敲他。死后偌大泰山神府，幽冥千丈方寸万里任凭他来去，谁人能拦？何以家为算什么，青史写尽亦抵不上他战功彪炳光耀长安。饮马瀚海，封禅狼居不过添花，真正最是夺目璀璨的，只消冠军二字便已足够。
　　额，呵呵呵，那个，悟空在剑拔弩张里挠头，咳咳两声捏着雁灯回护太子，将军且先别怒，神师思索半晌抬首，待得天明我便带将军去寻你舅舅。
　　为何要等天明？将军大惑。
　　因为夜禁出行，会有执金吾把你的头颅敲碎了拿去做墨块，用毛笔润了专门写那些老掉牙的书简。
　　荒谬，年轻将军甩袖，一身玄甲被斜月沾得湿凉，踱步几下挑眉看悟空。
　　他说的可是真的？
　　神师正扭头共太子挤眉，忽然被他问倒，掌灯默然点头说是，眨眼敛袖一点烛花映亮眸底，如其人寸心，有明月白，皎洁得叫人不得不信。
　　将军长叹说我年少时候也曾听舅舅说起，哼，怪不得那些古兵书上全是尸腐气，我讲与陛下听，他还嫌我太过狂妄。
　　这就对了，悟空闻言一时大喜，抚掌笑说我还见过食猴的雀鸟，九尾的羊兽和人面的龙身。
　　贝吉塔在一旁踉跄半步，抽搐嘴角扶额。
　　平日神师也曾与他说起若干奇事，太子身居高位，喜怒不形于色只能嗯嗯啊啊敷衍了事，偶尔想戳人痛处，只需身倚车缘言辞凿凿摇头说胡扯。
　　一派风流云散淡定至极。
　　悟空见状必然惊变，争辩说自家院中那块青石便是不周山下的补天之物，独翅的青羽雀鸟有个奇怪名字叫悟饭，他从夏王封禅台上砸落，折了腿骨至今未好。
　　贝吉塔冷哼说不信啊就是不信，本太子看你家那位整日拿着笛子倒挂矮树梢的绿皮肤怪人不过是从东市上买来的技匠。
　　才不是，悟空扯着华盖找词儿，短笛是扶桑枝头的新叶，并不是什么匠人，你别这样说。
　　太子看他正色时候满脸严肃，扭头发笑，乐完耸肩顺毛，我姑且信你。
　　贝吉塔顾望今夕想了半天，悟空正与将军说到泰山府君的两簇眉毛。
　　自我远去朔方，也只一年有余，半路归来，这天地间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将军拈着发梢半片落花愣神，小光府中许多面孔我都未曾见过，还老有不知所谓的女人想上前碰我的蒲陶架。我看你衣裳似是未央宫中人，太子近日可好？
　　将军眼见贝吉塔墨青半张脸瞪他，自觉了然，举袖叹息，陛下又责怪太子了是不是？
　　没有，并没有，悟空撇得正牌太子色冷如玉，脸上多少寒凉顷刻就要零落一地，忙伸臂揽他。
　　年轻将军心中不信，却终于未再说些什么，只是抬头望月西坠，一寸几岁，扶墙跺脚，心思纷扰。
　　这夜好长。
　　他也曾孑然孤身对月，腰间长剑方才饮罢匈奴骨肉，蹄下漠北平野，风霜似笔刀，日出之间霞文带血，狱威难测一如天子震怒时候腥膻的袍袖。彼时大抵夜深避人与谁写信，忡愣半晌添了八个字，却再不知能说些什么只得作罢。
　　日后班师回朝，群臣下宴时候舅舅皱眉问他，如何每回书信诸多误笔，洋洋洒洒一尺帛缣涂画无数，只剩下两句“寒暑无常，万自珍重”。年轻将军只好扭头笑，一如既往唤舅舅，垂眸挥手说刀剑握惯了，再捻笔便没有那样自如。
　　长者脾气温软，任他满口胡诌也只宠笑，你说是便是了。
　　那天庭上楚舞正艳到极处，宫外长风争渡多少重关，吹起长者宽大的袍袖，低头时候柔和一眼已望断他二十四年意气风流，喧哗寂静中他终于释然，举尊邀酒，舅舅。
　　如杀伐，如命途，此一生也一瞬，这番决意惊天动地也再无人知晓。
　　将军？
　　悟空眼见城阙处已有霞关，拱手唤他，将军转头，一瞬混沌情绪乱飞掠走，神魂摇动时候身形模糊。
　　无事，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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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家小二蹲在城墙刨地，昨夜他听当垆卖酒的年迈姑娘说多年前曾有个锦衣少年闲来无事在此抛下许多金丸以消磨时光，又有谁路过之时被银钱挫伤脚趾云云。
　　卖酒姑娘年轻时候皓目冶容风华无双，名动长安也曾赋诗一首贴在她那位负心夫婿一尺三寸的面门之上。邻里多是文盲却也识得念诵几句，一时长安近幾俱是满口“闻君有两意，白首不相离”的痴男寡女，粘满头素帛，行路之时袅动如魂幡，怨气之大动天地泣鬼神。
　　她本是极了不起的人物，闲谈中小二早把姑娘奉为圭臬，听得有此奇遇，便赶早出门。谁料撞见一件奇事，有青年白日点灯，身边一人华服倜傥出了城门，偶尔隔空询问两句，似有应和。孩子见状躲在墙后瑟瑟发抖，叫两人一鬼吓破了魂胆，回家几日后才与卖酒姑娘说起，她坐在帘后又去擦点尘不沾一张琴，默然看小二不得安宁，无奈出言劝抚，那有甚奇怪，此距几十里便是茂陵，我年轻时候还见过夜里出殡，只一人四驹独棺直往那个方向驰去。
　　我听说凤棲原上妖鬼甚多，你是神师，也住在那种去处？
　　将军共他们行至半途，漫不经心停步，抬眼望悟空。
　　神师一时辨不清他语中何意，点头应是。
　　将军思量半晌未曾移步，扬眉仗剑笑，我去朔方之前曾有个巫觋为我卜卦，得两句巫辞，昼辞兮远千秋，归乡兮无故音。你既是神师，且解与我听。
　　悟空眨眼，眸色如素。
　　我初回长安，只有云幡蔽日，城道上但闻嚎哭不见行人，偏偏叫你手中灯盏一照，倒是门庭如市天清气朗，妖魔鬼怪都不曾见半只，当真厉害。你有这样通天本事，可知我这一番归来，斩杀多少魍魉？
　　青年掌灯，越过满目高天云岫回望将军，叹气时候烛火燃得更盛，复又躬身施礼，请将军随我们走完这一程，此后前尘种种你自然明白。
　　年轻将军眉心被白日灯火灼得赤金交更，双目里几点淡青惊鸿初现，暖光流转时候浑身戾气转瞬四散还轻。
　　那便如你所言，走完这一程。
　　太子这番情急之下已拔剑出鞘，掌中霜雪铮然离匣，其声切玉断金惹得将军转身，古井无波问他所为何事。
　　贝吉塔咧嘴笑说你看这剑如何？
　　不错。
　　悟空站在一旁扶额拭汗，太子收剑撇他，你说我可否胜他？
　　这一问之下神师大是头疼，悄眼瞟将军已行得甚远，挪步去扯贝吉塔衣袖，神情颓丧说我给他下咒，日后必有天谴。太子眼中关切流散一片，恼然劝说哪有如此不讲道理的天谴，便是有，让我切上十七八刀也没了。
　　悟空闻他言语愠怒，一身冷厉只怕要挥剑骂天，摇头说你这是大大不妥。贝吉塔目色际会长空甩半个白眼，说回去我便找人给你竖上一凤原的铜仙人，定能护你到千秋百岁。
　　只是你别去学前朝皇帝那什么仙人承露的方子，太子暗咳两下，敛声说我曾在未央宫里寻得一物，曰是蓝田玉屑和着仙露混成的丸子，命人吃了，结果磨掉半口牙。
　　贝吉塔言罢耸肩，你平素喜食，没有半口牙那才真是大大不妥。
　　神师听毕，心觉此话真是古怪至极，但看太子颜容整肃，横七竖八都是正经，绝无半点逗弄，唯有称是。

　　茂陵难得秋深，霜风迎面里几个漆色斑驳的侍女歪着脑袋从陵寝里探出头来，瞥见俊美郎子忍不住吱呀笑开，动作稍大便有颧骨砸落脚边，扬得半脸灰，沾污一双含芳带柳的眼。
　　贝吉塔目瞪口呆看封土后悉悉索索几挽霞衣素腰都有张残缺不齐的脸，咬牙切齿说百年之后绝不让木俑陪葬。神师大为不解扭头，木俑的下巴掉了还能安上，若是陶俑，千年后泥骨支离，你只能用它们的脑袋当盛水的瓦罐了。
　　太子胸口被悟空一刀暗伤便是落败，眼见神师满脸无辜毫无破绽竟絮絮说起青铁锈蚀铜柄落渣的境况，甚觉头痛面色如雪。
　　那我什么也不要，只把你带进棺杶里便好。贝吉塔思及此事忽然欢喜，绰约向悟空迈了几步，得意挑眉，我让他们把陵寝修得小些，这样你就能终日粘在我身边。
　　悟空颔首说依你。
　　太子猝不及防无言瞪他，青年白衣掌灯，眼底有笑，好生剔透招摇。
　　悟空极少有这般长眉连娟色授魂与的时候，偏偏神师还心怀坦荡毫不遮掩，贝吉塔思前想后矜持着难免有半分恼怒，扣着身边封土王顾左右说你的那位将军英魂去哪里了，不办正事么。
　　是以情浓意厚生死同穴都小节。
　　悟空被他点醒，四顾之下，身畔有人无鬼，不禁懊丧扶额。两人相对无言互瞪半晌，不知何处来风吹得陵寝上衰草有离离声，抚满面飘蓬，神师从发边粘下一团锦絮，掩袖叹息。
　　悟空，贝吉塔凑近几步伸手想去抚他衣上白露，忽然愣神眨眼，你见过三脚的乌鸦，可曾见过秋草绿四时花？
　　神师举目四顾，恰逢雁阵自天际长掠而来，引得霞色将阴时候东北有冢如山，深秋之中满眼烟绿熬冬煎夏，偏偏要经雪犹艳历霜更艳一般，入目盛绝得惊心。他为这种失尽时序的晴彩占却神魂，竟忘了言语。
　　待到凑近看时，才觉漫山积翠中轻紫如织，略得风过便沾得飞花盈袖。云清天朗里年轻将军黑甲红缨，一瞬表情且喜且悲。
　　多年以前的那天正值春盛，舅舅牵马遥送他戍边远出三十里，城道旁的苜蓿也开得若此，色晓如翰海。他当时的心绪想必笨拙无措，却笑得何等欢喜认真，搂挂着长者听他温言好语絮絮什么。大抵也并非平日殿上听惯的家国丹心，此等意气早融于骨血，彼此更无需再提。只是远送临别相忘一眼，谁也未曾料想，会是他始料未及的日后不由分说的最后一面。
　　你果然没有骗我，这便好了，我终于还是找到了舅舅。
　　我这一走竟隔了许多年么，果然是远千秋无故音，亏我当时还瞒着舅舅把那个巫觋狠揍了一顿，如此说来真是怪错人了。
　　他思即什么垂眸笑起来，相扶相欠魂兮归来却终究能走上回家的路，若说真有恼恨难平，怕只有那份挣扎着怎么也不可能熄灭的情思而已。
　　然而这山苜蓿，也像他葬向来处的旧日衣冠，徘徊冬夏几经催折还是留在了那一时春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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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载着蒲陶入院的时候，悟空正趴在补天石上抱酒打盹，那只名唤悟饭的鹣鲽团在他胸前，得闻蹄声懒懒抬眼。短笛倒挂枝前，青衣袅动，闭目冷哼。
　　你来做什么，现在是休沐时间，恕不招待。
　　是了，请回吧。
　　共神师厮混久了，树成精魂鸟吐人言本算不得奇事，但满院子杀气腾腾逼得贝吉塔御下凡马一个踉跄，跪倒门前，掀翻半车蒲陶。悟空睡意朦胧里捂着哈欠抬头，日色行下，举目皆白里正辉耀他过分明亮的眼睛。
　　贝吉塔，你怎么了？
　　太子一脸俊容难以名状，低头撇脚底汁液横流甚是狰狞。
　　神师被他浑身不共戴天惊得半醒，偷瞟树梢假寐的短笛，绿皮肤仙人送他一双白眼，悟空扶额，勉强呵呵笑了两声，去扯怀中雀鸟青逸的翅膀。
　　那个，贝吉塔我请你喝酒，悟饭帮我去衔两个杯子来。
　　被人使唤的鹣鲽一身贵气，红喙碧羽斗折蛇行在悟空怀里挪了半天，曲颈顺毛。
　　神师以天地使者之名发誓他能听见几步外太子握拳时候额前经络爆起的声响。平心而论，人兽木三方大战的确是少见奇景，比之长安街上木鼓大戏要好不少，悟空初初看时，也觉有趣，然而刀剑之利口舌之怒终究叫人不喜，无奈种族隔阂太深，即便天然如他，身存其中有时也难以圜转。
　　还是我自己去拿好了，贝吉塔你等我一下。
　　太子冷哼一声，容颜稍霁。
　　悟空转进后房，不知从哪处翻出一只卷耳几，胡乱用袖子擦了，摆在前廊，复又自屋中捞来两个耳杯，依旧举袖抹灰。悟饭站在神师肩头看得真切，忍无可忍啄他发端。
　　哎呀，悟饭！
　　脏。
　　那你帮我洗。
　　悟空推得鹣鲽入坑，无事身轻悠然坐下，捧尊只是对着太子笑。雀鸟无奈在案上迈了几步，尾羽扫过之处皆有活水。贝吉塔也曾听他说起悟饭神妙，此时眼见还是讶然。
　　你真是懒得没救了。
　　太子怒其不争只能摇头，想到什么自怀里掏出一个寸匣递给悟空。神师入手但觉此物极轻，打开看时原是锦裘裹携一把木剑，剑柄叫人握久了，竟磨得如镜光滑，下有书文再难辨认，只隐约见得半边“即”字。
　　这是？
　　蒲陶成熟后，安乐侯在架下土中挖得此物。那满车蒲陶也是他的谢礼。
　　悟空眯眼挠头说不消猜，这必然也与年轻将军的舅舅有关。许是幼时做与他的礼物，出征前埋在院中，藏得如珍似宝。
　　若真如你所说，有泰山府君幽冥之地，那他们——
　　几个词句哽咽喉间终究未曾说出，贝吉塔仰首饮尽杯中青缥，略有醉意歪头瞪悟空。
　　可惜一车蒲陶被压得破碎，不然也能收来酿酒。
　　神师笑着推他，你别醉得这样快，这才喝了半尊。
　　贝吉塔喃喃低首就要去揽悟空垂落身旁的手，被檐上徒自倒挂而下的青色头颅惊走八分酒意，顺势拽紧神师。
　　短笛眼刀寒澹剐过俩人交握十指，拈着蒲陶丛中一方青叶垂目看他。
　　悟空，此中有曲，我吹与你听。
　　他的启调如琴操，铮然一下横断鼓萧，说尽连营飞旌漠北浩淼，却又转弦，俱是故日年华疏叶梅花，比肩共残霞。瑟音温软熏得太子闻之欲睡，旁挪两寸正巧滑落神师怀中，鹣鲽振翅垂首想戳他，被悟空拦住，折弯眉眼做了个轻声的手势。
　　而后才有少年音冉冉而兴，语诉凄清。
　　吾所思兮远未央，正绳墨兮守朔方
　　念几秋兮夜终长，痛余年兮请三王
　　朱宇没兮背明堂，绝高弦兮身沦亡
　　踏幽都兮国以殇，蹇徒徊兮且复往
　　披玄甲兮云霓藏，操吴戈兮泣魍魉
　　魂不死兮望扶桑，乘回风兮归故乡
　　贝吉塔睁眼时候，悟空眸间云絮成雨正细细沾湿他的衣袖，头顶那片风色秋声已宛转到沉哀处，日斜戚音里短笛长衣一碧，目似亭亭，吹尽昔年楚地旧曲。
　　山有树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