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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骑当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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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去,何归期。今夕,明夕,何夕?
今日学堂上,先生讲的是一篇写雪中送故人的词,一联联分析下来,大大赞赏了一番此词之美,言到至兴处,心绪激昂,直讲的唾沫横飞。堂下的我却支顾冷坐,实不觉何美之有。此诗文,除了最后一联让我略微有些亲切感,其余句句拗口,端的不知所云。
此种对所学诗词摸不到头脑的状况,于我莫如说是常态,根本不足以为意。先生嘴上不说,举止上却也仿佛认可:一个孩子,哪能懂得诗词歌赋?我一直暗暗以为,诗词这种东西,分明是大人作出来,刁难小孩的把戏。
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听先生讲书,心已飞到窗外,开始筹划起放课后骑马打仗的游戏了。其实,我是很不中意‘骑马打仗’这个名字的,但我那群书童总要这么叫,我纠正他们,他们脑子笨总也改不了口。我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向他们宣布:这游戏,叫做‘一骑当千’!
他们毛孩一群,乳臭未干,也根本不懂我这种大材小用,屈曲孩童戏耍间的悲哀。我本是决意习武的,真正的武艺,只怪母后从中作梗,听信太医老糊涂的话,说什么我气弱虚寒,不宜久劳,就是不准我学艺。还勒令兵部不许再放我进门,把我唯一亲手耍长枪的活路给断了。
我拗不过她,就退而求其次学骑马,结果一日不慎从马上跌落,受了点不足挂齿的皮肉伤,下人嘴欠,煞有介事的跑去禀报。我预感到大事不妙,在堂上与母后对质时就尽量作的理直气壮些,挺胸凛然道:落马乃兵家常事!谁想母后却连眉都不抬一下,只是转头悠悠然吩咐管事,说以后连马都不许我学了。
所以说,骑马打仗是我退了第二步的其次,是其次的其次,妥协的妥协。我为了心里好受些,渐渐的就不再把它当做一个游戏了。我就愿意把它想象成真的,想象成真枪实战。于是,学堂后院就成了硝烟沙场,书童侍卫化作金戈铁马,我手中高高举起的木棒,好一个银枪如龙。这是我的实战,我浑身是胆,我就是一骑当千!
我所有的这些豪爽情怀,缜密心思,旁人愚钝,自然不知。至于我为何对沙场,对征战,对一骑当千如此执着的根系原因,自然就更不指望他们能懂了。不消说,这原因我自己从小到大都是门清的。
门清的很,不思量,自难忘。
终于挨到放课,我派个探子趴在门口偷瞧。他静声望了半响,突然回头:“走了!”
我拍案而起:“后院开战!”又吩咐李菁:“把马都牵来!”
李菁是我的大伴读,是大臣李元的次子。他年纪比我们都大,个子比我高出整整一头半,生的也俊,眉目间一股英气。就为这原因,我平日特别不爱和他混在一起,但何耐他最善看我眼色,不用可惜。
不出意外,我话音刚落他就朗声应了,飞奔出屋,三步两步的就窜出院门外不见了。
这边厢,我昂首阔步,率领一干书童施施然行至后院。
这群书童也都是朝臣贵族家子弟,年纪与我相仿,是我进学堂那年,母后一个一个亲选来选来伴我念书的。不消说,他们都很怕我,对我的话都是言听计从,因为我但凡不中意哪个,只需在母后那里告上一状,哪个就得走人。当然,老鼠屎也并非不存在。哼,王晨那臭小子,若是哪天把我惹毛了,就让他滚蛋!
时值秋末初冬,天高云淡,后院正中那颗老银杏叶全黄了,已经落了一半。树下,我让他们排排站好,自己一步蹦上假山石的台阶,居高临下的检视,心中得意,难以言表。我胸口敛力正要发话,却听一女子声音唤我:“世子殿下!”我抬头一瞧,来者是雨晴,身后还跟了两个小丫头。
雨晴是我的贴身大丫鬟之一,跟了我六七年时间。她之前被送进宫来选秀女,结果秀女没开选,就被母后一眼瞧中要了过来,送给我做贴身使用。雨晴资历虽非最老,不比归雁初柳,但却最招旁人喜欢。上至父皇母后,下至宫妪杂役,好像个个都挺中意她。当然,我也并非全然不待见她,只是她那絮叨的毛病,委实叫人消受不起。
那群泼猴瞧见雨晴,个个嬉皮笑脸,纷纷交头接耳,编制立刻就散了,我苦心经营的气氛也就一瞬泡了汤。
真是败兴。我叉起腰远远冲雨晴大喊,语气端的不悦:“干嘛啊?”
雨晴盈盈拜了个千福:“雨晴见过殿下。回殿下的话,皇后娘娘让我带话给您。”
不妙,难道是发现了我把云纹盘打坏那事不成?我明明叫人把碎片都藏得很好啊。我赶忙从台上跳下来,快步到雨晴身前,压低嗓音:“母后找我什么事?”
“方才娘娘吩咐,说今日午后有个茶会,请殿下务必去陪。”
我暗松一口气,不妨碍面上把眉头拧起来:“怎么又有茶会?”
雨晴好言相劝:“殿下忍一忍,这次排场简单,人也少,您吃几个菓子的功夫,一晃就结束了。”
我拖着长调问:“又为什么名目啊?”
“回殿下,是送几日前来探娘娘的周皇叔归乡。周皇叔您记得吧?。。。不记得了?您小时候还跟他挺亲呐!眼底下有个痣,说话嗓门特别大,特会讲故事的那位?之前在大司空手下,掌文书档史的,之后又调到荆州。。。”
我赶忙挥手打断她的话:“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吧,就回母后说茶会我会去。”
我转身欲走,雨晴却站着不动,攥着衣角,扭扭捏捏。
“还有什么事啊?”我问的极不耐烦。有话快说,本将军还要驾战马,舞银枪,一骑当千去呢!
雨晴怯怯的瞟我:“娘娘还吩咐,说今儿的茶会定然耽搁殿下学习,所以请您务必一下学就归府,回去温书去。”一句话,越说越细气。
我偏不答,就撇着一张嘴,给她看。
这招真管用,我果然把她凉的没辙,只见她闷了片刻,终于泄了气似的说:“但殿下要想玩会儿,也并非不行。。。”我嘴角绷不上翘,雨晴急道:“但千万不可太久了,若被娘娘发现,雨晴没法交代!可不要像上次。。。”
我赶紧敷衍:“行啦,行啦,肯定不会和上次一样。倒是你在这里絮叨的没完,更耽搁时间。”
雨晴的嘴可算是闭上了,嗔怪的看我,终于叹出一口气,问:“殿下,饿不饿?”
经她一问,我确实觉得肚饿。今日我起床迟了,怕误了晨课,早点都没来及吃。但我也不想就这么干脆利落的承认自己饿了。正犹豫着怎么答,雨晴已从袖中摸出来个包裹,打开一看,竟是我最爱吃的桂皮菓子。我喜形于色,抓过来就吃。
雨晴边看我吃边念:“殿下慢点,慢点,没人和您抢。”又看我一会儿:“殿下一会儿可千万悠着力,别动太猛了,啊?”
我嘴被占着,顾不及搭理她,片刻后她又念上了:“殿下这一阵气色好,雨晴看的高兴,但殿下也得注意自己身子,毕竟。。。”
我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眼睛一瞪,她赶忙不言语了,拿起手绢替我抹嘴。
身后那群泼猴起哄声一片,听得让人心烦。
我把最后一口咽下去,对雨晴摆手:“行了,这没你事了,去吧。”
雨晴竟然还是不走:“殿下,让雨晴坐在边上看吧?”
我皱眉:“不行!”
雨晴上来扯我袖子:“雨晴就乖乖坐着,不说不动,一定不扰了殿下游戏。”
什么游戏?这分明是我的实战!我一把就将手抽回:“不行就是不行!这儿是战场,岂是你个女流之辈能来的?快走快走!”我刻意把‘女流’二字念的特别重。
雨晴赶忙赔笑:“是,殿下说的是,男人打仗,雨晴哪有资格参与?雨晴就在边上坐着,看殿下战,看殿下一骑当千!定不碍了您的事,不碍您的事。”她一边搪塞,一边竟自作主张的领着两个小丫头坐到院边石凳上去了!
这妇人,怎的这般不讲理?我刚想发作,眼角却瞥见李菁把‘马’都赶了进院,心立刻就飞了,实不愿再和雨晴多做牵扯。我自我安慰道:大丈夫不和妇人一般见识,她愿意看就让她看去吧,只求她这次不要多管闲事了。
这群所谓的‘马’其实都是宫内的侍卫,个个年轻体强,能跑能打。让他们忙里偷闲来我这里当差,他们自然都乐得屁颠屁颠,事后可大大有赏呢。
见万事俱备,我意气风发,当庭一声大喝:“把本将军的白龙马牵来!”
"来啦!来啦!白龙马来啦!"果然有人忙不迭应了。一个瘦高挑剥开人群跑过来,在我面前深深一揖:“小六子见过世子殿下!”傻笑咧开的嘴里,分明门牙缺了两颗。
这人姓刘,因为与我同姓,太过尴尬,大家就取个谐音,叫他小六子。他以前是负责给我牵马的,母后特为选他,多半是因为他跑的和马一样快,能牵着我的马跑。现在我无马可骑,他就成了我的马。他可是匹良驹,跑的比谁都快,又机灵听话,深得我意。听说因我落马那事他被罚的极惨,两颗门牙也是那时候被打掉的。
我伏在小六子背上,他一个激灵就将我背起。书童们也纷纷上马,李菁大声问我:“殿下,今儿咱们怎么分拨?”
我眉毛一扬:“那还用问?当然是我一拨,你们其余人一拨。”
不然怎么叫‘一骑当千’呢?
李菁识相的很:“得令!那再问殿下,今儿咱们战哪出?”
“长坂坡,赵子龙单骑救主!”我朗朗而应,嗓音之通透,直彻云霄!
满院侍卫轰然叫好。
我正在得意,却听见一声故作痛苦的呻吟。紧接着,一个大煞风景的声音拖着长调响起来:“谁又是赵子龙啊?”
王晨这小子,皮又痒了。
我厉声道:“难道还能是你吗?”
“你!”我用木棒指他,“你们!”又冲所有人一挥:“通通都是曹贼!”
李菁赶紧圆场:“是,我们是曹贼,殿下是赵云。”边说边瞪王晨。
王晨虽一脸不服,但终究还是被瞪得低下头去。
我怒气未消,再狠狠逼视王晨一阵。老鼠屎,专搅局,一会瞧我给你好看。
我给大伙一一布置角色,知道王晨最恨张颌,就偏让他当张颌。特封李菁为曹操,李菁的曹操,最得我心。
一切安排妥当,我朗声念起开场白,好长一段话,我背的一丝磕绊都不打:
“建安十三年,秋末冬初,吾军被曹贼逐于长坂。贼兵深夜掩至,吾军且战且走,奔至天明,仅剩数百骑,不见赵云。有愚者妄言,道本将军贪图富贵,是投曹去也。呜呼!子龙忠君赤胆,心若铁石,岂是富贵所能动摇耳?”
我高举木棒,振臂疾呼:“誓杀曹贼,兴复汉室!”在轰然叫好声中,我挺枪纵马,单骑冲入敌阵,酣战起来。
我气势汹汹,身手敏捷,不一会儿就把几个书童打的‘哎呦’呼痛。众人想要围我,小六子一扭身,脚下抹油,眨眼间又窜出敌阵,谁也别想追上。
我突破重围,正走之间,突见一人拦路,大喊道:“赵云休走!夏侯恩前来拿你!”
好啊,送青虹剑的来了。我大喝一声,挺枪直取那人,交马一瞬,不想我一棒竟挥空了,对方的木棒却直冲着我抡下来,闪不及闪。我心中大叫不妙,闭眼皱眉,却没想在这紧要当口,一女子声音‘哎!’的一喊,对方的木棒就没砸下来。两骑相交而过,我平安无事,惊魂刚定,就扭头狠瞪雨晴。雨晴也不瞧我,装模作样的指着地面,表情做出一番惊诧,对身边丫头道:“双儿快瞧,好大一群蚂蚁。”
我喊道:“又多管什么闲事?”
雨晴一步站起身,还在装傻:“不是,殿下,蚂蚁,搬家呢,有一大群。”
与这妇人,如何讲理?我一咂嘴,心中火起,但念战况紧急,只能先按下不表。
我提枪再战夏侯恩,刀来剑往,他终于抵挡不住,被我一棒敲中。只听他‘哎呦’一声大叫,将手中木棍掷于地上,算是我夺了青虹剑。
得了宝剑,我心中得意,纵马复杀入重围,手起刀落间,又把几人打的呼痛连连。敌军一拥而至,我不敢恋战,夺路而走,刚要脱险,侧翼突然撞出一骑,高举木棒直取我而来。我应接不住,眼看就要挨打,方才的情景却又重演一遍:就在我将被击中的一瞬,雨晴又是‘哎’的一声喊,对方的木棒就又放下了。
我只待一脱险就吼雨晴:“没完了是吧?”
雨晴再站起身,一脸的无辜:“不是,殿下,云雀,有只云雀。”手还冲着树梢,一指一指的。
真当我傻子呢?
我怒道:“少废话,你要再多事,就给我走人!”
“哦。”雨晴闷声应了,委委屈屈坐回石凳上。
我不再搭理雨晴,专心应战。我见面前拦路者众,就猛地扭身回转,反冲敌军本阵,攻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迎面一骑正是王晨,我挥棒时加倍使力,打的他一声惨叫。我逼退其余众人,冲开一条路,从另一边直透重围。
身后,李菁语声朗朗传来:“银枪白马,单骑闯阵,所到之处,无人可挡。将军可留姓名否?”
我勒马举枪,定睛亮相:“吾乃常山赵子龙是也!”
“好!”又是一个满堂彩。
李菁赞道:“真虎将也!”喝令四下:“云所到处,不放冷箭,只许活禽!吾当生至之!”
众人轰然应了。
我大手一挥:“区区冷箭,子龙何惧?尽管放来!”
李菁反应极快,惊声叹道:“子龙将军真一身是胆也!”
我放声大笑,纵马再战。
秋末天高,日光暖照。古树下,庭院里人影攒动。我以一当众,左右冲突,杀的敌军人仰马翻,惹的观者惊呼连连。日光穿过树影打在我脸上,金光跳动,映的我英气勃发。对,这就是我,真正的我,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这就是我的实战,我浑身是胆,我就是一骑当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