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3、尾声 ...
-
我以为世间所有的痛,在许墨离我而去的那一刻已经到了极致,再也不会有什么能让我那样痛。但到我分娩,我们的两个孩子出世这一刻,我彻彻底底又痛了一回。身体的疼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心里的痛,怎么忍也忍不下,时间久了反而更清晰。
当时得知许墨于玄门里灰飞烟没的消息,我真有随他而去的心。我的婆婆司桦夫人来找了我。她给我的印象一直是端庄和蔼,就连那天见她,她都没有丝毫失态。唯一不同的是,她的乌发已然全白。短短三天的时间,她经历了丈夫重伤、儿子殒命的惨事,放到谁身上,也经不起这样的打击。
司桦夫人坐在我床头的凳子上,轻轻拉起我的手,说起一些往事。她说许家的媳妇很难做。初嫁给东阳真君的时候,天下还不太平,战事连绵。东阳真君常年在外带兵,她日日在家中祈祷,希望他平安。凡人祈祷神仙保佑,可是神仙又能祈祷谁来保佑?神仙只能自救。
当时她祈求,夫妻同命,他若战死,她能去陪他。后来他们有了儿子许墨,很不遂心地,儿子也成了战将,常年在外征战。所以她就祈求,母子同心,如果儿子遇难,她希望能用她一命换儿子的命。
她说自己大半辈子,就活在为两个男人的担忧里。时时刻刻怕他们不好,时时刻刻希望他们平安,但就是这样,她也觉得很值。这世上最值得的事,对她来说,就是有两个男人可以让她忧心。
司桦夫人说着,双眼不禁蒙上泪珠。她笑着抚着我的手,声音柔柔,触动了我的心。她说:“悠儿,现在让我忧心的已经少了一个。我也老了,不想操心了,你就当体恤我这个老婆子,别让我的孙儿走他爷爷和父亲的路。我的孙儿,可要平平安安。”她轻叹了口气,“唉,这心呀,总是不够用。”
可能是被司桦夫人这番话点悟了吧,日复一日,我就再也不想死的事情。死应该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身死魂亡,烟消云散,什么都不留下,什么也与己无干。活着,却是因为还有事情与我们相干。
分娩的疼痛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张口想喊一个人的名字,可“许墨”这两个字似乎变作千斤重,我怎么使劲也喊不出口。
“我还没看着孩子出生,没听他叫我一声父君呢。”回想起他苦笑的神情,泪水和着汗水缓缓淌下。
说这话时,其实他早已料到了后果。只要他插手南海的事,便必会殒命。等不到孩子出生,是他的遗憾和无奈。
他带着这世上咫尺的甜蜜,走向了遥远的悲哀。
阿娘紧握着我的手,满脸的不忍和焦急,但我听不到任何安抚的声音。我只看着阿娘嘴唇张合,自己却像沉寂在另一个空白的世界。好累啊,真的好累啊,没什么比思念更让人心力交瘁的。思念一个人,犹如水中捞月,我们就看着满池的琼华碎在指尖,想留下一片美好,都不可能。
“我在这里,别怕。”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声音,沉沉的声音,不疾不徐,如拂过举举风荷,夹杂着阵阵芬芳,飘进我心里。“坚强一点。”声音骤然化作一股力量,由我的心向外溢出,流遍周身血脉。
是许墨!我四处奔走着寻找声音的发源地,可目及之处,皆是黑暗。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奋力呼喊着,急切地想找到他。他一直都没有离开,只是躲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我这样以为。“你出来见见我,好不好?我,我很想你,你知不知道?”
两百多个日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你知道什么是无时无刻吗?就是我不大敢睡觉。因为我睡觉不做梦,偶尔做梦,又梦不着你。
声音没再传来,我颓然地坐倒在地上。什么叫“和梦也新来不做”,自许墨离开以后,我竟一次都没梦到他。呵,连梦君都吝啬给我编织一个黄粱美梦。
自己一番遐思,直到细微的脚步辗转声靠得很近我才有所发觉。这个身影在我五步开外顿住,银色的暗纹云靴,玄紫色的衣摆……我蓦地抬头,就看见了他。他负手站在我面前,眉目俊逸,面色微冷,一贯的高贵不凡。
他眯着眼睛打量我一番,优雅地伸手上前,嘴角隐隐含着笑意:“怎么坐在地上?只不过让你等一会儿,就乏了?”
一瞬间失去了反应能力。眼前的许墨无论真假,他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我期盼了良久的事成真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赖皮?”他走近两步,俯下身子扶我。他伸手的刹那,我猛地抓住他的手臂,“你居然,居然忍心现在才来见我!”一句话出口,浑身就像失去支撑,我终于可以瘫倒在他怀里,毫无顾忌地哭泣。
我早想这样大哭一场,可就是再想许墨,也终没哭出来。柳上仙劝我不要把自己憋得太甚,小心伤身。其实我倒不是憋着自己,当没有肩膀给你靠,没有一双手给你安抚的时候,哭真的不那么容易。软弱都是娇惯出来的,娇惯我的那个人,不在了,那我怎么能继续软弱。
许墨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后背。他安抚人从来不用言语,他自嘲自己不会说话,但是我的伤心他都懂得。他的面颊贴着我的额头,很久,我们就保持这个姿势。越是千言万语,越是无言以对,相爱的人需要的本就不是言语。
轻偎君膝侧,死生永相随。
“回去吧,这里凉。”许墨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让我从他怀里开脱出来,“好好地,活着。”最后,他留下一个璀璨的笑,融进无边的黑暗里。从来处来,到去出去,他终是不在了。
我看着他消失的,却没有一分力气挽留。或者说,挽留原本就是件让我无力的事。即使依恋,即使不舍,可有什么用?我留不住他,亏我是个神仙,也不行。其实我只想他看一眼我们的孩子,一眼就行,这样,起码他不会那么遗憾。
孩子,是我们共同的牵绊。唉,墨郎,我走了。这里凉,留你一个人在,别怪我狠心。
“悠儿。”红烛帐暖,瞌睡的光晃得我眼晕。我闭眼歇了歇,才看清阿娘和司桦夫人的脸。对她们的关切报以虚弱的一笑,我问:“孩子怎么样了?”
“都好,都好。”司桦夫人满脸喜色,“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墨儿,真是好福气。”即使说着是件高兴的事,可听起来偏偏那么心酸。
墨郎,你知道了吧,我们现在有两个孩子。
“那就好。”这个时候好想哭,可还是忍住了,“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初为人母,体会最深的,就是喜悦。然而我的喜悦里,还夹杂着沉痛。看着两只绵软软的肉团儿包裹在红色锦被里,所有的情绪都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新生命的跃动,驱走了大多悲愁,我如释重负,重新考量了“活着”这两个字的意义。活着,大概也不只为了自己,为了许墨,为了我们的孩子。
蓬山僻静优雅,适合调养,所以最初几个月就住在这里。阿娘和司桦夫人每天要来好几次,总有嘱咐不完的话。她们很体恤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还拿我和许墨小时候的不安分做了佐证,顺带传授给我很多带孩子的经验。可我觉得我的这两个孩子出奇好带,根本没有她们所说的烦心事。
两个孩子除了饿的时候会哭,其他时间从不拿哭来烦人。抛却大部分的睡觉时间,醒来以后两人倒是很喜欢睁着乌黑澄澈的大眼睛,挥动着不大灵活的手臂,咿咿呀呀互相倾诉着什么。
我们家的女孩儿很活跃,也很爱笑;男孩儿极像他的父亲,有点儿小傲娇。如果他们的父亲知道自己有两个这么可爱又听话的孩子,一定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许墨性子沉冷,高兴起来就不知所措,其实也很像个孩子。也许上天安排好的,怕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所以就免去了他为人父的机会。
京昇是个很贴心地师弟。许墨出事后不久,京昇就被抓回西天梵境修习佛法。不过他逮着机会就溜出来,给我和孩子们送时令的仙果。我们家男孩儿似乎不大买他的账,总摆给京昇一副冷脸;女孩儿倒是喜欢和京昇玩儿,每次京昇走的时候,都要先把她哄睡着才行。
东阳真君跟着司桦夫人过来看过孩子几次。一番曲折,东阳真君很显老。而且见了我和孩子,他总会表现出莫名的羞涩,躲着不肯进屋子。我觉得这是许家的通病,高兴的时候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和司桦夫人劝导了很多次,他老人家终于肯进屋子抱抱孩子。轮番抱着孩子逗乐了一会儿,他突然问:“给孩子取了什么名字?”
“孩子没出生的时候,许墨拟了一个名字。他说如果是个男孩儿,就叫许钟缘。至于女孩儿,他说女孩儿要娇养,所以要有个好名字,他得好好想想……”结果还没等他想出好名字……嗨,世事难料就在此。
东阳真君抱着女孩儿在窗前站了很久,不知思索着什么。玄色的衣料衬得他的身影越发萧索,几个月下来,人确实瘦了一圈儿。女孩儿咿呀的声音打断了一派沉寂,东阳真君逗着孩子笑起来。他转身,貌似无意道:“这孩子既然生在腊月二十,便叫许廿君吧。”
许廿君,廿君,念君。东阳真君的意思,我略约明白了几分。他不只是想叫许墨的儿女记着父亲,也是想我记着许墨。
南海战事平定后,天帝论功行赏。唐促因延报战情,致使许墨战亡,被罢黜四经总帅的职务。本来是把他贬谪到凡界守山的,但南海大战中他无故失踪,这个守山的责罚也就延迟到找见唐促再落定。
如此一来,南海一役最终的功臣,就成了我和许墨。许墨战亡,所以对他功劳的犒赏也就落在我身上。我们灵蛇族不在天族管辖范围内,天帝不能赐封实质的官职,最后就给了个名头很大的荣誉称号——姑射真人,入居姑射山。
姑射山能与姑姑的屙灵山相提并论,不过我和姑姑的功绩差多了,自然也不把不合自己能力的名头随便祭出去。可我这么想,别人不这么想。自从一战成名之后,仙界几乎把“云悠”两个字幻化了,一度把我当做不可一世的女英豪。
也不知是出于仰慕还是好奇,拜访姑射山的神仙莫名多起来。阶品低的神仙来拜谒,都是搜罗了自己府上顶好的宝物神器做礼物;阶品高的神仙来拜谒,随手一带都是罕见的宝物神器,且不止于此,往往有男神仙还会附上求婚帖。
犹记得我未出阁时,来求亲的也没现在的零头多,而且来的还都不是什么显贵的神仙。现在我不仅嫁了人,又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求亲的竟然不可思议多起来,而且大都是天族有名望的神仙。
我将这件事给柳上仙说了说,他拿着一根柳枝,轻敲着手掌笑道:“天族的神仙大都喜欢摆出一副尚德恤悯的模样。你的样貌总不算愧对天地,又在南海立了战功,丈夫新丧,恰好激发了他们体恤弱小的豪情壮志。挑这个时候来求亲,如若成功,岂不是名利色大丰收。”
所以后来但凡求亲的帖子,都被我原样退了回去。这种事情,我权当一阵急风,吹了便过,只是没想到东阳真君会担心。
也许是长期带兵作战累积下来的经验,许墨父子两个一向具有高瞻远瞩的习惯。临走前许墨嘱咐我,让我们的孩子姓许,让我的心给他留一个位置。虽然他有些霸道,自己的东西总喜欢握在手里,但他最后却选择了大度。他想到我可能会改嫁,想到可能会有另外一个人来保护我,所以他自以为自私地要求我为他办最后一件事。东阳真君也是一样,他不希望自己的孙子旁落。他也爱自己的儿子,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他还是希望我能始终如一地等着许墨。
我们都企盼许墨能回来,即使这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我们也希望能把这个梦做完全。况且我永远不会觉得,这世上还能有其他人,像许墨那么爱我。
也当是给孩子拓展视野,给自己解闷,在各家仙山圣地兜兜转转,似乎是转眼的功夫,两个孩子都能健步如飞了。其实算起来,这已经是许墨离开的第七个年头。
当初孩子咿呀学语的时候,说得最真切的两个字,就是“父君”。可惜除了画像,他们再也见不到真正的父君,而他们的父君也听不到那柔嫩声音中对他的期待和引以为豪。
这个月本来是应了京昇的邀请,跟他去九重天的蟠桃园偷仙桃吃的。很不凑巧,京昇的开溜计划提前被礼佛院的执法长老识破了,所以在计划前他就被抓走了。钟缘显然有些幸灾乐祸,而廿君很败兴。为了缓解大家的各种情绪,也琢磨着下个月就是外公三十万岁的大寿辰,我就提前带他们去蓬山小住着。
蓬山的柳老头现在不很买账,每次见我带了一双儿女去他那里叨扰,他的白胡子就吹得老高,嘴里唧唧歪歪抱怨:“真是这辈子欠你们的。你阿娘,你,现在又加了你的两个崽子,你们是非把我折腾死才甘心,是不是?”
他乐意抱怨就抱怨,我才不管他说什么,反正该麻烦他的时候,我是照麻烦不误。不过这个老头也就是嘴巴不太饶人,看他教两个孩子在柳林里走迷宫,我是觉着这个老头对我们全家真好。
他曾说自己一见阿娘误了终身,起初以为是他玩笑,现在看来倒是真实。因为曾经我体会不到爱情的真谛,不知道爱一个人真的可以默默为他付出很多。柳上仙一直视我如己出,我自恋的时候说是因为自己太可爱了,招人喜欢,实际上,他是因为阿娘的缘故,才对我百般疼爱。
两个孩子在柳林里玩得开心,柳上仙边笑着擦额上的汗珠,边坐到我旁边的石凳上。我给他斟了杯茶递上前去,他接过杯盏,叹了口气:“真是老了,当年和你玩儿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
“哪里,明明是两个孩子太累人了。”
柳上仙年纪虽然长我几万岁,可是他真是不老。他是一派潇洒的仙,喜欢寄情山水游乐,有一颗不累事的心。神仙本就不易老,像他这种无羁绊的,更是不易老。
“呵呵。”柳上仙捋着胡子,显然对我的话很受用。他嗞了口茶水,依旧是笑着说:“你有没有想过,许墨可能还活着?”
“啪”,我手中的杯子瞬间跌落,茶水四处飞溅。
“你说,什么?”一个简单的问句,我发出音来却尤为困难。我甚至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柳上仙固然总会和我开几个玩笑,但他知道许墨的事是不能随便拿来开玩笑的。他这样说,也就是说……我不敢再往下想,我怕我想错,怕只是空欢喜一场。
给你希望又让你绝望,原本就比绝望本身更让人绝望。
“前些日子,有个僧人昏倒在海边。我看他的样子,是遇上了海浪,翻了船,恰好泊到这里。我原本打算救了他,就送他回凡尘,结果他居然自己醒了。问过我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不是蓬山仙境后,激动异常,朝着蓬山拜了三拜,嘴里还振振有词,说什么幸不辱命之类的话。打听过才知道,他是凡尘一处佛庙的第三十八代弟子,他们的第一代师祖圆寂的时候,曾留下遗愿,说让后世弟子定要寻到蓬山仙境。起初我还觉着好笑,佛家子弟不寻西天梵境,寻我蓬山作甚。后来我听出点儿眉目,那僧人说他们的第一代祖师与蓬山有旧。揣着好奇,我就查了查。”
柳上仙突然停下,给自己添起茶水来。
“非等着我问你,你才肯继续吗?”抑制着内心的冲动,克制着让牙齿不打颤,我一字一句近乎逼问柳上仙。
“其实不用我说什么,你也该猜到了。”
手脚冰凉到我的心都开始发抖,从石凳上猛然抽身的时候,双腿还是发软的,没留意,我就伏倒在地。柳上仙忙起身扶我,“急什么,就算去找他,也得知道他现在何处!”
我抓着柳上仙的胳膊,所有情绪都控制不住了,眼泪成股外涌,说起话来磕磕绊绊:“上,上仙,我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他,许墨他现在何处?”
“先起来!”柳上仙微蹙着眉头,严厉道,“这么长时间都过来了,你这算什么。你这样,难不成就能见到许墨?”
“上仙,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求求你……”我几乎要跪下给柳上仙磕头。他强托着我的身子,才把我拽回石凳上。
“如果你这么冲动鲁莽,我想还是不告诉你的好。”柳上仙恶狠狠瞪了我一眼,一甩衣袖,负手背对我而立。
在柳林里玩耍的两个孩子看到我们这边的情况,立即跑过来。廿君和钟缘抱着我的胳膊,跟着我哭起来,柔嫩的哭腔敲打着我的心,“阿娘,你别哭,谁欺负了阿娘,我们给你报仇!”
把他们一张张小脸上的泪痕擦干,我强装出笑容:“阿娘没受人欺负,阿娘是高兴。你们自己去玩儿,阿娘还有事情和柳上仙说。”
两个孩子很懂事,虽然对我的话不能全信,但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上仙,告诉我吧。”稳定了自己的情绪,我终于能正常地面对许墨还活着这件事。他还活着,我一直想,但又不敢想,可是现在已经不容不想了。
“你别太高兴,虽然眼前的这个人用了许墨的魂魄,用了许墨的身体,但是他毕竟不是曾经的许墨。”柳上仙转过身,一番解释估计把自己解释糊涂了,所以随即他摇着头更正:“也就是说,许墨失去了全部的记忆,不比你只失去了两百年的记忆。唉,他现在在兜率天为僧,除了记得自己在凡间的法号是了尘,其他的什么也不记得。哎,悠儿,你去哪儿?”
鼓声咚咚,兜率天的晚课开始了。众罗汉诵经的声音从朱红的院门里传出来,那混杂一起的嗡嗡声音里,我知道有他的声音。
沿着云阶一路小跑,在院门处被一个灰色僧衣的小罗汉拦住。小罗汉很有礼貌地给我拘礼:“不知仙者来此有何贵干?”
“我,我来找一个人。”
“找人?”小罗汉的光头闪闪发亮,似乎打出一个大大的疑问,“仙佛两道各自修行,不知这里有仙者的什么人?”
和较真的孩子说不明事理,多说下去也是浪费口舌,于是我挡开小罗汉,冲进院门。可是佛家重地,也不是那么好闯的。我刚冲进院子,四周就围上来十几个手持罗汉棒的成年罗汉。他们棍棒向外,将我团团围住。
其中一个打头的喝声问:“仙者何故闯我兜率天,请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随着这个罗汉声落,罗汉们齐刷刷持立罗汉棒,排开守势。
看来是要硬闯了,我摸出腰间的软剑,握在手中。罗汉们只管拦着我往里冲,并不置我于死地,可就是如此,我也敌不过他们。有罗汉棒打在我腿上,我腿一软,就跪在地上。顷刻便有罗汉棒掷在我腰间,压在我肩头,我被死死压制在地上,半点动弹不得。
“啊!”一声怒吼,我抽身化成灵蛇,尾身一个横扫,制着我的罗汉便统统倒地。我趁势要越过内墙,窜到里面。就在这时,内墙里飞出一串佛珠,速度极快,我才刚刚辨清来者何物,脖颈处便被重重一击。
我被打回人形,跌落过程中,清楚看到院墙内飞出一个黄色僧衣的罗汉。他身形矫健,动作灵活,面色冷峻,这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没有所谓,有所谓的是他和许墨长着一样的眉眼。他飞身握住佛珠,几个翻转,佛珠便箍在我手上。
他抓着佛珠,佛珠箍着我的手,我看着他,我们定定落在院子里。他神情冷漠,眼睛里似淬着寒冰,按理说,佛家人慈眉善目,不该是他这个样子。可他就是这个样子,许墨就是这个样子,怎么也不会变。
“仙者擅闯兜率天,可知错了吗?”他声音沉冷,亦是一点没变。
“你不认得我?”几乎是小心翼翼问出这句话。其实我很怕他不认得我,或许我还对他能认得我抱有一丝希望。
许墨将眼微微一眯,随意打量了我一眼,冷声道:“不认得。”
看来柳上仙说的都是真的,再度为人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可是他为什么还要苦心孤诣地寻找蓬山,他难道不是为了找我的吗?
“蓬山旧人,不知师父记得几个?”箍着我的佛珠有一瞬松动,我心里大喜,于是继续,“了尘师父在凡界的第三十八代弟子寻到蓬山,说为师父找故人,不知师父要找的故人是谁?”
许墨蹙眉仔细将我打量一番,蓦然抬手,佛珠绕了几圈已经回到他腕上。他转身往内门走,沉沉的声音对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灰衣罗汉命令:“先把她关起来,一切等弥勒菩萨讲经回来再做定夺。”
佛家毕竟不比天族严厉,有专门的牢狱关押仙妖。几个小罗汉实在找不到关我的地方,找许墨请示。许墨一向果决利落,抬手便在外院无根树底下捏出一个结界。所以他们诵经念佛做晚课的时候,我就盘腿坐在无根树底下发呆。
世事不可预料,就在这里。谁能想到许墨进了玄门还能活着回来,谁能想到他没有魂飞魄散,却丢了半世的记忆。凡人总被司命为他们定下的命运捉弄,没有人为神仙定下生死俗约,可我们又在被谁捉弄?
无根树下,无根花扬洒,细嫩嫩的白花发出微弱的光,给暗淡的天色添上星星斑斑的亮。我抬起胳膊,看着无根花落在臂上,却迅速消失不见,如雪融化,不留痕迹。
无根花是佛家圣花,沾不得红尘浊气,想来是我的红尘浊气太重,所以才留不住这花。
晚课结束了,也不见有人从院内出来,但是嗡嗡的诵经声不再烦扰人的耳朵了,我就知道他应该要出来看我。即使别人不出来,他总是要出来的。
忘记是什么滋味,我比谁都清楚。没有痛苦,没有激动,因为不记得,所以不相识;因为不相识,所以不相知。忘记,折磨的不是忘了的人。蓦然想起当初我不认得他,他那一张张痛苦绝望的表情。我和他所谓的心意相通,也许是到了这一刻,才真正的相通起来。现在,我很能体会他当时的感受。
“仙者在想什么?”他走过来。罗汉鞋轻柔,踩在地上不怎么发声,所以直到他打起僧袍盘腿对坐在我面前,我才回神看他。
无根花轻落在他肩头,细小的花如受到滋润,薄薄的花瓣慢慢展开,梧桐叶子大小的两叶花瓣,合拢又轻舒,像极了一只只蹁跹的蝶。他把一朵无根花托在指尖,轻瞥了一眼,呈在我面前。
我的手还未碰到花瓣,无根花便散作点点星光,消失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失望,我叹了口气,“想一个故人而已。”
“很要紧的人?”
“我丈夫。”
他轻哦一声,并不含带了然的意思:“那应该是很要紧的人。”
“我曾听闻,凡人大凡像了尘师父这样能得道的,必然经过七情六欲的淘洗,最后看开一切,肯放手的,才谓得道。如今看了尘师父,似乎并不在此列。”
兴是被我戳中痛处,许墨原本淡然的脸上露出些许不悦,不过大师的气质还是让他把不悦压制了下去。他手上的佛珠转换的越发频繁,话音里带着一丝不屑:“得道讲究的是佛缘,佛缘深的,那些不必要的中间环节,能省的省去无妨。”
“都说佛家普度众生,不知我算不算众生之一?”
许墨偏头想了想,“姑且算。”
“那像了尘师父这种没经过七情六欲的,也不知渡我不得?”
“你且讲。”许墨接受得干脆。他一向要强,最怕别人说他不能如何,所以对付许墨,激将法永远是最好用的法子。
“把手放上来,闭上眼睛。”我将右手伸到他面前。
我和许墨共用着一颗心,可我们还没尝试这一颗心在两个人体内能否达到心有灵犀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了。所以我这次算是大胆尝试,即使他失去了自己的记忆,但我想凭着我们共有的心,让他想起过去。
过往的事情只我记着的有几年,回忆起来也只一瞬。何况我们不曾有过惊天动地的刹那,万千的感情都是在平日的细水长流中凝聚起来的,要从朝朝暮暮中挑出能瞬间唤醒他的一幕,着实困难。
许墨半挽起袖管,把手搭在我手上,闭了眼,我亦闭上眼。
当初和许墨一起进玄门,看他过去最快意的生活,看到的是他和还是丰儿的我在若水畔的一幕对话。为什么万千日子中他唯觉那天最快乐?大抵是因为那一天他心爱的人第一次对他说出自己的心意,说出他最想听到的话。那么我最快乐的一幕,该是哪一幕?
“过来添点儿茶水。”许墨两根手指点着几案发出当当的声响,听起来虽然有些慵懒,但足以把埋头在话本里的我召回来。
“哦。”我合上书卷,起身给他斟了杯茶,又迅速坐回椅子上,继续埋头在话本里。
“把点心递几块过来。”没多久,许墨又召唤我。
“哦。”再次合上书卷,递了点心,又打开书卷。
“茶水凉了。”许墨敲桌子的手比前两次用力了些。
我配合地给他换了茶水,不同于前两次的沉默无声,我向他抱怨:“不要这么皮了吧。我看你也挺闲的,自己动手嘛,没见我正看话本呢!”
“哦?”他将双手往后一枕,靠在椅背上,越发皮起来,“我知道你在看话本啊。你看的话本,里面有形形色色的故事,自然乐趣横生;我看的云悠,只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可没什么乐趣。那对我不公平。”
不得已,想一个折中的法子:“那我们一起看话本?”
“不。”许墨不依不饶,“我对话本可没兴趣。”
“我怎么觉着自从成亲以后,你就变得喜欢胡搅蛮缠了呢?”
“现在就开始嫌弃我了?”许墨扬起眉毛,“做神仙没什么好处,就是活得太久。可活得太久,也是悲哀。因为很难保证某人说的相守一生不会中途变节,尤其从现在这个迹象来看……”
许墨没有继续说下去,估计也是瞥到了我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劲。我恶狠狠瞪着他,说话的语气半点没有刚才的温顺:“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
许墨嘴角扬着笑意,伸手一揽,就把我揽在怀里,“为夫的故事讲得不好,还是夫人来讲。话本里的故事配上夫人声情并茂的讲述,才算是一个好故事。”
“口焦舌燥,不讲。”我一扬头,也对他不依不饶。
“好,夫人喝茶。”许墨端来我给他换上的新茶,喂到我嘴边。
一生太长,是不敢轻诺谁能陪谁到最后,可既然许诺,便生生世世不悔改。许墨对我的许诺,我对许墨的许诺,皆是如此。承诺,是因为值得,值得,所以不消悔改。
恍惚间听到了许墨惯有的轻笑声,过往的思绪骤然夹断。睁开眼时,坐在对面的许墨也恰好睁开眼,面上并无笑意。
“这就是仙者的困惑?”许墨收回手,开始拨弄佛珠,“仙者的夫君虽然颇有些无赖,却是真心实意对仙者好。万千世界中只把你一人看在眼里,也算是你们口中情爱之致了吧。仙者还想如何?”
“了尘师父好觉悟。”说着,我从地上站起来,望向高大的无根树冠。无根树无根,却也不像是有尽头,一眼看去,只有星星斑斑无根花在散落,亮成一片。“师父一眼参透的玄机,我用了七年才参透。这么一个片场,原不过是我生活里的万一,平凡到我不以为它有什么意义可言。可是当这一点点的万一失去以后,我的生活便只剩了空洞。”
“他不在了?”许墨问得轻声,似无根花在低语。
从前我当他是不在了,可是如今他就在我面前。万千世界只把我一人看在眼里的人却看不见我,放在以前,我可能要悲哀,但是现在我不会再做徒劳的事。许墨的一次离开,教给了我坚强,坚强地去面对一切未知的困难。
“在。”我笑着旋身看向许墨,“可惜他现在都不确定是否与我有旧。”
佛珠嗒嗒落地的清脆声充斥了整个院子的沉默,许墨肩上如羽翼翩舞的花瓣瞬间合拢,凝聚成亮斑。似一场花雨突然降临,点点的光斑全都钻入他的僧衣里。
许墨痴痴望着消失的无根花,不可置信,更多的却是怅然。我知道他不是慨叹花开花落的短暂,是有些东西,破出了他精心设下的囚牢。就像把一颗种子埋在石头里,虽然石头暂时禁锢了种子的自由,但种子总是要发芽的。再坚硬的石头,也挡不住种子生长的欲望。
他果然不曾放下我。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对我的爱,早已刻在心上。恁记忆不复,却也不受风雨摧损。
他极缓慢地从地上站起来,没再问什么。转身得很无力,步子迈得也极显费劲,可还是越走越远,微凉夜色衬得他的身影几分萧索。他需要好好想想,我也该让他好好想想。不是想起过往,而是想清楚自己到底怎么想。
一夜在无根树下打坐休息,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晨钟和诵经的声音都不曾把我吵醒,却被柳上仙半恼半嘲的声音吵醒:“人家在这里倒是睡得安详,真是亏了我整晚的操心。”说着,他扫开围着他的罗汉,不耐烦道:“去去,不和你们打,没心情。”
不待我起身,两个不及腿长的小不点迅速围过来,伏在我腿上,哭腔骤起:“阿娘,不要扔下我们不管……”
“乖,乖,阿娘不会不管你们。”一边安抚两个平时受了伤都不肯哭一声的孩子,一边向走过来的柳上仙丢去质疑,“带他们两个来干什么?”
“一家人团聚嘛。”柳上仙扬着一根柳条走过来,和平日里调侃我一个模样。
“其实你不用担心的,现在的我不会任性到抛下两个孩子跟他去。”抚着两个孩子的头,我笑着看向柳上仙,“带他们回去吧。有些事,没有希望总比有了希望再失望要好。”
“呵呵,现在你倒是想得开。”柳上仙挑着柳枝挠挠头,“那你呢,什么时候才算再失望,什么时候离开?”
“我?还要再等等吧,总是有点希望……”
十几个罗汉围着我和柳上仙,任我们闲谈。他们兴是看出我们没有打架的意图,也不好上手,就有聪明一点儿的跑去报告了上头的人,所以许墨很快也出来了。
“你这次来,又找了什么理由?”许墨蹙着眉,寒冷的目光从背后盯上柳上仙。柳上仙听到声音,笑着转身,“哈,这次我来,是给你解决困难的。”说着,他指指我,“这个是我蓬山的人,我来带她回去,省得给你添麻烦。”
“当真这么好心?”许墨走近,目光淡淡瞥过我,在两个孩子身上停留了片刻,看向柳上仙,“来来回回的,你少说也来了十几次,从没说过你是蓬山的人。今天怎么突然想起自己是蓬山的了?我倒是听说过蓬山有高人,可是高人这种东西,可不是凭着不厌其烦的招摇撞骗就能让人相信的。你说你是蓬山的人,那就拿出点儿蓬山的本事来,好让人信服。”
“信服?我要是打得过你,我早承认自己是蓬山的了!”柳上仙气得胡子都被吹了起来。
神仙也是各有各的厉害之处。许墨司战,拳脚功夫自然厉害;柳上仙这种逍遥世外的仙,修的是术法。他们两个如果拼修为,柳上仙自然胜一筹,可如果真打起来,柳上仙必定是惨败的主。
被气得够呛,突然,柳上仙摆出一个夸张的恍然大悟的表情,抓着人小辫子的得意洋溢在他脸上:“我说,你就信她是蓬山的?”柳上仙随手指指我,“她能打得过你?”
柳上仙不问,我还真没想这个问题。很显然我没打过许墨,但他还真相信我就是蓬山的人,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怀着些许激动,我期待地看着许墨。
迎上我们两个询问的目光,放在别人身上,可能要尴尬一番。但许墨就是许墨,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尴尬。他微微一眯眼,淡淡转身,便避开了我们所有的询问。不能回答,便不回答,剩下疑问的人也就没辙了。
“父君……”许墨转身的刹那,一个柔柔嫩嫩又有些惶恐的声音从我怀里窜出来。廿君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小手指着许墨,小声问我:“阿娘,那个是不是父君?”
随着廿君发问,钟缘也收回看许墨的目光,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渴求。平时给他们讲了很多许墨的故事,所以父君在他们心里格外高大重要。就像虔诚的信徒膜拜西天佛陀一样,他们很想亲眼见见自己的父君。可惜一直没有这个机会。
稚嫩的童音仿若一道禁咒,在场所有的人都因为她的话而停顿。这种尴尬的境地,令人尴尬的身份,再加上一段尴尬的经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给两个孩子解释。眼前这个人是他们的父君,可是没有人能承认这个事实。
“阿娘,这个光头师父可没有父君英俊。”钟缘嘟着嘴巴,发出不满的抗议,“他怎么敢和父君长一样的眉眼,钟缘不服气。”
“哈哈哈哈,是啊是啊,光头可没你父君好看,所以你们阿娘要在这里给你们父君讨个公道。”柳上仙爽朗的笑声冰释了眼下的尴尬,“走走,”柳上仙从我怀里拉出两个小不点,“跟干外公回去,我们回去给你阿娘摆宴席,等她凯旋归来好不好?”
“不好。”钟缘甩开柳上仙的手,发起少爷的傲娇脾气,“我看这个大和尚一点也不慈眉善目,我要留下来保护阿娘。”
“我和弟弟一起留下来。”廿君也甩开柳上仙的手,坚定地和钟缘站在一起。
“这么危险,你一个女孩子留下来干什么。回去!”钟缘皱着眉头呵斥廿君的样子让我觉得熟悉。他和许墨很像,由内到外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凭什么,我可是你姐!要留下也是我留下。”廿君不依不饶。
“你……”钟缘被她气得脸憋得通红。
“好了好了,都回去。”发挥家长的作用,我拉起他们两个强制地交给柳上仙,“怎么把他们带来的,你就怎么把他们带回去。至于宴席什么的,我也不大相信你的手艺。不过,如果真的需要庆祝,我想也不用劳烦你动手。”
柳上仙了然地点头:“那你可早点回来。”
“嗯。”
柳上仙拉着钟缘和廿君往外走。两个孩子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想停下返身回来,都被柳上仙制住,强行拉走了。大大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我心里格外坚定:一定要把许墨带回去,孩子们需要父亲。
夜晚,无根花又在飞落,转瞬即逝。
他在点点光斑中走近,盘腿坐下。佛珠自然地在手里转动,内心的平静,通过和缓的沙沙声传递出来。几乎是等到一段佛经诵完,他终于睁眼看我。
他问:“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说:“我想说的,你都明白。”
他微颔首,嘴角向上撩了撩。
“我是凭借舍利子的力量结魂降生的,所以比起一般的凡人,略有不同。再生为人之前,掌控我魂体的红狐仙临行时关照,如若凡界的生活不快活,定要去找寻蓬山仙境。她说我前生全部的快乐,都寄放在那里。承借了舍利子的能量,我降生后被游方的弥勒菩萨发现,他把我带到佛寺,传授我佛法。到后来我凭借佛缘佛法,脱了凡胎,才飞升到兜率院。”
“你为什么一直没寻找过蓬山仙境?”
“因为我不晓得快乐是什么,不晓得它对我有什么意义。”
“可是你却让你的后世弟子去找了。”
“我只是想看看,它到底是什么。其实我也没想着能找到什么。”
“现在呢?”
许墨把佛珠在手上缠了几圈,淡淡摇头。“前生的事,我半点想不起来,如此,你又何必执着。明日弥勒菩萨回来,我将跟随菩萨由内院下生到凡界,完成普度众生的使命。你可明白?”
“意思是,再也不回来了?”
“是。”
他的肯定换来一场沉默。
无根树高不见顶,有风轻吹过,听见树叶婆娑。天地的晦暗中,只有无根花瓣发着微弱的光芒,照得人脸面不清。曾经在凡界找展颜的时候,夜里我和许墨经过草地,看到过这样明灭不清的亮光。那是一种叫萤火虫的东西发出来的光,话本子里也提到过。没有星月的夜晚,男主把草丛里的萤火虫吵醒,为女主编织出一个星光灿烂的景。也许这种场面,在谁看来,都会觉得它适合情意绵绵。可偏是这种场面,我们说着永不相见。
“许墨。”我喊出口,他离去的脚步停滞。
“无论你如何选择,只要你是快乐的,我绝不阻拦;但如果你不快乐,我就不会袖手旁观。墨郎,前尘往事,你记得固然好,不记得也罢。但你现在遗失的,难道只是一段记忆,一段过往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无尽的黑暗中呆呆站着,浅黄色的僧衣在黑暗中也耀眼起来。良久,一声轻笑从他鼻腔里散出,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他问:“光头真的不好么?”不待人回答,又是一声叹息,他的身影便淹没在重门里。
弥勒菩萨降生凡界,是件大事。钟鼓声交叠,诵经声连绵,从天未亮就开始。兜率天内院发出火焰般的红光,据说那是能普度众生的佛光。普度众生,众生里面,包不包括我,或者说,我们?
仙佛虽然两道,但我一直尊崇佛法,信奉佛经里面的仁爱。可是仁爱、大爱,难道只是对天下人的么,对自己,就一定要残忍?我不是佛,我做不到慈悲,做不到无私。我只知道如果佛不能度我,我便要自度。
拔剑。一夜的花雨过后,空气里不是原有的清香,夹杂着森森剑气,酿出一股血腥的味道。今日,是凡界迎接未来佛的好日子,可我却要血洗兜率天。当然,最后可能是我被血洗。
几十个黄衣罗汉手持着罗汉棒,目露凶光,将我团团围在外院。现在我在他们眼里,就是妖魔,对妖魔,着实没有什么情面可讲。
脚步旋移,罗汉棒在他们手中挥动成风。三个正面攻,便有三个从他们上面飞起来,三个三个再三个,就像层层叠叠的影子,毫无间断。上下格挡不算周密,便被两个罗汉钻了空子,一个攻腿,一个攻腰。身子往下一坠,我单腿屈膝跪倒在地。
罗汉们迅速变换阵法,十二个人围成一个圈绕着我旋转。突然他们将罗汉棒齐齐指天,光柱顺着罗汉棒聚到一处,汇成一颗巨大的光球,迅速从正中央下落,直冲我而来。用了全身的仙法,向上挡住致命的一击,整个身子便失去了庇护。十八根罗汉棒相互穿插,紧紧箍在我腰间,骨头大有被压断的感觉。身子蓦地一轻,整个人就被摔出几丈远。
天上紧接着飞落下九道身影,罗汉棒起落,是朝我躯干骨打来的。可能他们不会把我打死,但总会把我打得动弹不得。可我若动弹不得,还怎么冲进内院强救许墨出来。忍着痛翻滚,险险躲过落向手臂和小腿的罗汉棒,但后背死死挨了一下。猛烈的疼痛引得我一咳,一口血吐出来。
耳侧是罗汉们腾起带来的风声,听起来大约六人左侧,六人右侧。如果躲不开,这下子应该腰椎就断了,想站起来都不可能。想了想,利用暂时还能动弹的胳膊和腿,迎着他们来的方向后翻。看起来是找死的节奏,实际上却是死中求生。双腿被狠狠击中,最后一个后翻再也翻不起来,我重重跌在地上。
骨头折断的疼痛致使我头脑短暂昏厥,模糊中看着一根罗汉棒朝着我的天灵盖击来,心里想着这一击,躲不开就死了。心里想着要躲,可身体已经用不上力。
腿不行了,站不起来,腰勉强能撑起半个身子,连滚这个动作都做不出来。兴许我现在的样子狼狈到了极致,让攻击我的罗汉动了恻隐之心。这一击,他没击上我的天灵盖,让我就此绝命,而是罗汉棒一偏,落在我的左肩上。
勉强撑起的身子在左肩受力后,瞬间向左偏倒。无意识的第一个动作,我是在偏倒的时候右手握剑挥出,回击攻过来的罗汉。那个罗汉可能没意识到我的反抗,被我伤到了,我感到有温热的东西渐在脸上。
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曾经我也慈悲善良,想帮助一切需要帮助的人,但现在,我嗜血。如果成魔能带给我想要的,那我也甘落魔道。
潜藏在灵蛇族内心深处的魔力被唤醒,身体的血流加快,所有的疼痛都在瞬间被治愈。嗜血的灵蛇,发不出原有的金光,妖艳的红色在旋舞。我的眼中,看不到苍灵,只是妖艳红色中扑过来的几副白骨。驱动尾巴的力量,所有迎上来的白骨,都被打散。
终于摆脱了一切阻挠,可以闯入内院。一道金光却破门而出,打在我身上。血液迅速回流,疼痛顷刻恢复,眼前的红色被撕开,地上躺着一片痛苦翻滚的罗汉。
“这个祸,可闯大了。”许墨沉沉的声音自脑顶传来,就像说着一件不关自己的事。即使事情已经很糟糕,但他就是有本事袖手,置身事外地看着一切发生。如果非用佛家的话评说,他就是看破;可如果用许墨的话说,他只是看不见。这个世上能让他看见的、看在眼里的人,实在太少了。
我看他的时候,他已经俯身蹲下,有力的双臂将我抱起。重伤已经麻痹了身体的感觉,明明什么也感觉不到,可在他怀里,我就觉得舒服。那是一种久违的,却永远不变质的感觉。
他说:“好好睡一觉,醒来以后,告诉我我还能得到什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