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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十四章(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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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许墨那里得了假期,我自然是兴高采烈地去印证自己伟大的猜想。
费劲找到以前怀煞带我去的青楼,打听过才知道,以前的花魁叶霜霜去年隆冬就已经嫁人了。好心的粉衣姑娘给我指了指东街的方向,道:“喏,就是东街尽头那座宅子——相府。霜霜出嫁的时候,也好生风光的,整条街都张灯结彩,鞭炮声声。霜霜命好,这样出生都能嫁给宰相公子。唉,也算宰相公子重情义,谁叫咱霜霜曾对他有恩呢!”
对她们这些风尘女子来说,嫁得好人家,确实就算命好了。但叶霜霜真的命好吗?联想到自己昨日在相府的见闻,我越发觉得怀煞和叶霜霜的故事不简单。给好心的姑娘留下一锭银子后,我匆匆赶往展颜旧府。
宰相府的金字匾额依旧高悬,看来这里住着的,终归还是宰相大人。一代一代的更迭,总是人不同罢了。
如今要想进相府,总不能再打着神仙的招牌招摇着进去,细细一思量,捏出个隐身的术法,还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隐身,别人看不见倒是真的,但是别人看不见你,也就不能和你说点什么话。我总不能指望着从哪间屋子里看到叶霜霜自己个儿对着空气喋喋不休个什么的时候,凑过耳朵去听吧。
正思考时,隐隐听到有女声飘来,细细一听,其间有一个昨日里刚听过的声音。顺着亭廊看去,三个粉色衣衫的女孩儿亟亟朝我这边走来,前面一个带头的,眉头紧蹙,一脸的紧张与担忧,后面跟着的两个手里端着托盘,凭我敏锐的嗅觉不难知道汤盅里面装的是药。
看来八成是给昨日那个咯血的女子送药的,我不妨跟去探探情况。
七拐八拐地跟着她们进了一间屋子,这间屋子的陈设我记忆犹新,因为这是怀煞的屋子。我四处环顾一圈,目光落在墙壁上的一幅轴画上,茫茫一片雪色,深浅处几个马蹄印,一个身影似有若无地隐在纷飞的大雪中,“雪拥不住”四个大字力透纸背。
带头的女子撩开垂地的纱帘,后面两个女子也跟进去,透过帘幕支起的缝隙,我看到床上躺着的女子那张标准的瓜子脸。如今她的脸色被病痛折磨得不像样子,身形削弱到皮包骨的地步。
我想起那天离开时对她说的一句话:“你若真想离开,什么也拦不住你。”看着眼前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她,我明白,她还是被拦住了。拦住她的到底是什么,若说是怀煞,看她如今嫁得好人家的情形,应该也不光是为情所困的。凡人,到底还是有他们不一般的思路,即使是神仙也未必看得透。
几个女子服侍叶霜霜喝了汤药后,就被叶霜霜遣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了她自己,这很利于我和她的单独交流。捏了个现身术法,我出现在她面前。
她显然被我的突然出现惊到了,但是像她这般要死的人,也没什么还能更让她吃惊的事,所以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我认得你。”她的嗓音淡淡,半点无力。
为了容易交流,我现身时特意变作了当时见她的模样。所以只要她还不健忘,能认出我,也不是难事。
我随手捏出一把折扇,轻敲着左手掌心,寒暄起来:“叶姑娘好记心。”
她嘴角略微撩了撩,闭上眼睛,“你怎么进来的?”
“和莺莺姑娘说清了缘由,她使了个好心,就放我进来了。”我大着胆子扯了个谎,看叶霜霜没什么反应,看来这个谎她还是相信的。
“是个什么缘由,能让莺莺放你进来?”
“也不是什么要紧缘由,就是这个……”我拖了个长音,把垂柳上取下的红纸笺捏在手中。叶霜霜病得不轻,抬眼时都略显疲惫,但看到我手中的纸笺时,眼睛蓦地睁大,有疑惑,有期待,“这个怎么在你手里?”
我把纸笺重新塞进袖口,顺手打开扇子轻晃了几下,思索出一个故事编给她听:“昨日做了一个怪梦,梦中一个白衣飘飘的女仙立在我家中,手中便拿着这纸红笺,让我替写这红笺的姑娘完成她的心愿。可这红笺上只写了我表哥怀煞的名字,而落款还不是女子闺名,确实让在下犯难。略一思忖,‘雪拥不住’这四个字只在姑娘房中见过,于是就冒昧前来问问姑娘,这红笺是否是姑娘的心愿。”
叶霜霜看着我的眼中也开始泛光,微弱的声音中略含兴奋:“你是怀煞的表弟?那这件事,他知道吗?”
既然还不清楚她和怀煞的事,我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微微摇摇头。不说实话,也是顾及到喜欢怀煞到死去活来的人实在太多,眼下这个兴许也不例外。万一我说怀煞知道,而且对这件事最大的反应就是没反应,惹得人家姑娘伤心欲绝,就此西去,那岂不是罪孽。
她眼中的亮光果然慢慢熄下去,把头正对向帐顶,叹了口气,“那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我写这个心愿,也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让莺莺送去女娲庙,不过是临死前给自己留一个念想。终归是我对不起怀煞,他恨我,便让他恨着吧。现在我对他的奢望,也只是希望他恨我恨得入骨,这样我也心安。”
这么看来,叶霜霜在怀煞心里,和其他想嫁给他的女孩儿又不一样。一个让你根本对她无心的人,你是怎么也不会恨她的。“你心安,却叫别人不心安。他恨你越深,便对你记得越清楚,你这样,不是让他一辈子要记得你?”
叶霜霜微微张张口,摆出一个“不是”的嘴型,却没发出声音。她闭上眼,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玉枕上,如璀璨的珠宝。她重吸一口气,说话时带上哭腔:“公子,你虽承圣母旨意来,但我的这桩事,你多操心,也是枉然。如果有可能,倒是请公子完成奴家另一个心愿。帮我劝劝怀煞,我这种人,不值得他挂记,他大可以开始他新的生活。”
两人一再执拗地不让我管他们的事,倒让我觉得他们的事更蹊跷。虽然我有心解开他们的心结,但每个人的心结都是自己编织的,特定的故事在特定的环境里加诸特定的想法,非故事中人,根本无法理解,又何论解开。解铃永须系铃人,所以若想打开怀煞的心结,我觉得还得叶霜霜自己出马。可是在问题面前,世人都选择了逃避,好像只要自己逃开,便能逃过伤痛。殊不知,伤痛,无论逃多远,埋多深,都是自己承受的。我们可以假托给别人自己的伤,但永远痊愈不了自己的痛。
我原本想再问些关于她和怀煞的事情,但见她身体已不是很好,就没多问,只抬手合了合扇子,“你有什么要我代为传达的吗?”
起初叶霜霜摇了摇头,就在我转身要离开时,她又突然叫住我:“公子,麻烦帮我把墙壁上的轴画取下来。”
我取下轴画时,叶霜霜已经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因为疲累,只能半靠着床头。接过我手中的画,她细长的指从“雪拥不住”四个字一直划到雪中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突然,她轻笑一声,“公子,你看这画中人,是一个,还是两个?”
我凑近看了看,脱口道:“一个。”
她叹息一声又笑起来:“我看着也是一个,可是怀煞说,这是两个。他说前面还有一个人,被后面的人抱着。”
看她惨白的脸上微露甜蜜的喜色,我问:“被抱着的那个,是你?”
她抿起唇,微微点头。而后自己对着轴画一阵发呆后,慢慢把轴画卷起来,递给我:“公子,烦你把这画还给怀煞,且告诉他,既然画不出两个人,便不要勉强。曾经的心愿,他自己完成也是游刃有余的。”
她递过来的画,我不知该不该接。这番我是瞒着怀煞来的,倘或回去后拿这么个画摆在他跟前,势必要讨他一顿骂。可是这个画不接,又让叶霜霜心里不舒坦,终归她活不了多久了。
窗外的脚步声渐近,叶霜霜面露慌张,再次投来请求的目光。紧急之下,我接了轴画塞进衣袖,退到帘幕外后捏诀隐身了。出门时正好迎上一个紫色衣衫的男子,胸口是繁复的金色绣纹。他步履急凑,匆匆从我旁边掠过。
垂地的红帐被他带入的门风撩起,“霜霜,你怎么样?一伙庸医,都是饭桶……”由他发出来的沉闷声音逐渐离我远去。我从袖口抽出轴画看了很久,心中涌起一番怅然。即使当事人不是自己,看到这种两相分离的场景,我也不免忧伤。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终究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
因为心情不好,所以就没赶着去桃林,先回了屙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