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缘·滴清泪》刘细长

36、第十一章（二）

　　我抬眼望了望冷寂的天空，夜色薄凉，月如银钩。
　　“几陌，我没想到你的誓言，原来是要人等这么久才作数的。可惜时间隔得久了，你的誓言，我都记不得了。”吐出这一番话时，我的声音极其平淡。
　　几陌嘴唇微微颤了颤，闷声道：“悠悠，我们，回不去了吗？”
　　长长舒一口气，白色的雾气连成一条细长的带子，我不自觉轻笑一声：“回去？你想回到哪里去？你离开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还能回去？一万年不见，几陌已不是从前的几陌，云悠亦不是从前的云悠，你说我们还能回哪里去？回那个阴森森的山洞？回那个深不见底的崖头？”
　　“够了，悠悠，说到底，你还是恨我当时没随你一起跳崖。可你也知道，如果当日真从那崖头跳下，今日已没有几陌和云悠！你可知道我当时离去也是无奈，你只知道自己忠贞于爱情，你怎么就不晓得几陌也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人。这分开的一万年里，我没有哪一天不在思念你。我费尽心力坐上至尊的位置，就是为了今日可以与你重逢，实现我当日的诺言！悠悠，几陌用情之深，你可曾真正体会到？”几陌的嘴唇已经冻得青紫，说话的声音却丝毫不颤抖。
　　情字当头，谁都可以说自己用情很深，但情的深浅，岂是几句话就能明了的？过去的一万年里，我不是没想过几陌离我而去只是权宜之计，他要和我在一起，也许要先说服小姨小姨夫。但是几千年过去了，他从没有找过我。有时候我也安抚自己，许是当初没告诉他身份，所以他想寻我也寻不到。
　　一千年前，小姨蜕变受阻，罹患大难，我们举家前去吊唁，几陌知道了我的身份。当时他已有三房妻妾，最小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便知道，没有我，他依然可以活得很好。云悠在他心里的位置，并不是那么重要，总有人可以替代。
　　他见到我，说不出是惊讶，还是后悔，总之不是喜悦。他诘问我为什么当初不告诉他我的身份，我无言以对。难道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当年就不会离开？还是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就会更爱我一点儿？
　　虽然我希望把每件事都弄个明白，但是有些事，我宁愿糊涂。不过，像我这种性子的人，永远不肯真糊涂，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我本不想再提当年，当年对我来说是一道伤疤，但你既然非要提当年，我也不怕把这道旧伤疤揭开看看。看看里面到底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当初我从后园把你拽走，和你私奔，我自认为在那个山洞里，是我一生最快意的日子。那时，你对我确实很好，我也感念你的好，所以才想把自己嫁给你。那个时候我是情窦初开，我所知道的爱就是全心全意对你好，这样我还怕不够。可是几陌，你对我，也是全心全意？结识我之前，你阅过的女子怕你自己也数不清了吧。怎么讨好一个女孩子，你会不知道？和你分开后，我被伤得一塌糊涂，幸好有柳上仙酿的酒，才让我在日日昏沉中度过最伤心的日子。你呢？回去后依旧完婚，为了不破坏和狼族的关系，你就放出风声来，说是我们白蛇族故意劫亲，破坏虎族和狼族关系。此后狼族果然把账算到白蛇族头上，只是你没想到我并不是白蛇族的人，倘或我是，岂不要被你们灭掉阖族。现在我身边的贴己丫头颖儿便是白蛇族唯一的后人，当年她母亲怀抱着她投奔清宵洞时，已经气息奄奄。看着颖儿两颊沾着的鲜血和惊恐的大眼睛，我对你，就再也不抱幻想了。”
　　几陌张嘴要说什么，我却没让他开口：“以前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而你对我，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倘若不是当时你与小姨夫赌气，又怎会带我私奔。打心底里，你就是要做虎王的，所以，一切干扰你登虎王之位的事物，都将被你除去。小姨，小姨夫，大表哥，他们难道不是你虎王之路上的牺牲品？几陌，有时候我真不敢相信，你能这么残忍。我记忆中的几陌，仍会开玩笑，逗我开心，有了危险还要替我挡着。可是这样的几陌，已死在那个崖头。而你，我已不认识。或者，从一开始，我便没认清你。”
　　把积压在胸中多年的梗吐出来，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几陌背负在我身上的，不是曾经我多么爱他，而是我多么后悔爱上他。如今能把一切明明白白说出来，和他痛痛快快来个了断，我便能真正放下了。
　　我随手扯过几陌手中的貂皮大氅，兀自披在自己身上。我没有看他的表情，依旧是自顾自地说：“你真需要有个人好好开导你一番。你想要什么，你自己最清楚不过。有些东西你必须要得到，比如你的至尊之位；有些东西你可有可无，就比如我。你现在来找我，拿了当初的誓言做幌子，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你终不可能得到。至尊之位你已在手，何必再贪恋。念在小姨在天有灵，虎族和清宵洞尚有渊源，日后虎族若有难，清宵洞绝不会袖手旁观。但是，清宵洞有自己的门面，尚不指望外族当家。二表哥，我们几千年不见了，云悠的容貌已经不若当年，还劳你费心能认出来，你对清宵洞的关注，着实不浅。不用说什么你对我念念不忘，崖前那一刻，我们就已注定要相忘于江湖。”
　　我脱下貂皮大氅还给他，一切就此放下。
　　几陌的手颤巍巍接过我递上前的貂皮大氅，我想他真是被冻坏了。
　　“二表哥，清宵洞的贺礼过几日会送到。我们日后的往来，一概传书信就好，见面着实没必要。”我没有回头，直直沿原路往屙灵山走。
　　几陌也没有追上来，他确实不必追上来了，一切都很明白了，再纠缠，他都对不起万兽之王这个至尊宝座。
　　人心的变幻，真是可怖。今天我把一切说出来，以后再想起几陌，不知还能不能记起他曾经对我的好。一直装糊涂，我便是怕这样，怕承认我曾经倾心的人，不配我真心实意对他好了一番。

　　在半道上被许墨劫下，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看够热闹了？”我紧紧抱着双臂，双脚不停地原地踏步跑。
　　许墨很贴心地给我披上一件鹅羽白的织锦斗篷，顺势从后面搂住我，“悠悠，虽然我一向晓得你不柔弱，可也不知道你竟这般刚强。前尘往事，你能看得如此开，很好。虎王眼光不济，失了你这块璞玉，倒也是幸事。”
　　“幸事？”我回头看着许墨，有几分不服气，“别人看不上我，倒是幸事，你这话什么意思嘛！”
　　“悠悠，我没别的意思。我说的幸事，次之是于三界来说的，你们两个不在一处，避免了不少麻烦。主要是对我说的，如果他不失璞玉，我又怎么能得到？”许墨一脸认真，引得我笑起来。
　　他抬手刮刮我的鼻子，舒了一口气，“悠悠，你的口齿着实伶俐，我总说不过你。如此，日后我还是少说话的好，免得不留神会惹你生气。”
　　我笑着抱住他的腰，“不说话怎么哄我开心，我不开心，岂不是更要生气？”
　　“真拿你没办法。”许墨也笑起来，顺手把我往怀里紧了紧。
　　“许墨，有时候我很固执，凡事都要依着自己的性子来。你能包容我，我很感激。所以我也试着大度，试着宽容，但是有些事情，我真的不能大度。比如幺媚公主，我不能和她共事一夫。你说你不喜欢她，但你依然把她娶在身边，禁锢她的自由，我实在想不通你是什么意思。我也小气，我也霸道，所以我想完完整整得到你。如果得不到完整的你，我情愿我们还是分开好了。”
　　我们总是很贪婪。以前我只希望得到许墨的爱，觉得他能爱我一次，便足够了。后来他果真爱上了我，而我却更加不满足，还要得到他的人。
　　许墨眼中闪出亮晶晶的光，“这么说，是想嫁给我了？”
　　我认真地点头，“是想嫁，但是不是嫁给现在的许墨。”
　　他哂笑一声：“好，明天我们就回九重天，和东阳真君提一提我们的婚事。幺媚的事情你不用多心，我保证你得到的许墨，会是完完整整的许墨。”
　　有了许墨的保证，我自然很放心。但提起东阳真君，不免又想起上次在柳林听到许墨和柳上仙的对话，所以试探着问一句：“听说你和你父君，关系不很好，是因为丰儿吗？”
　　许墨黯了黯眼眸，轻点一下头。
　　“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我知道我不该过问你和丰儿的事，但是我觉得即使当初东阳真君阻碍了你和丰儿的事，肯定也是想着为你好。既然这样，父子之间，就不要再有什么仇怨了。”
　　许墨眉头微皱，我以为是我触到了他的底线，刚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氛围，不料许墨开口道：“其实丰儿出事之前，父君一直是我最敬重信任的人。因为丰儿，我确实和他结了一股子怨气，如果不是遇到你，我和他将是一辈子的仇敌。现在遇到你，一切都好了。既然你也开口让我放下，我自然从善如流。”
　　“你果然这么听话？没什么要求？”一面承受着许墨全心全意的爱，一面还装着不知足。在许墨面前，我真的是一个调皮任性的小丫头。
　　“是听话，但是也有要求。”许墨眉毛一扬，眼神中透出十足的不怀好意。
　　我警觉道：“喂，你可别乱来。这里是屙灵山，姑姑的地方。虽然姑姑也赞成我和你在一起，但是姑姑一向不护短。你现在还是幺媚公主的夫君，姑姑又疼幺媚公主，要是让她知道我和你没成亲就住在一起，她非把我扫地出门不可。”
　　许墨抿着嘴，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样。
　　“你什么意思嘛！”对他这种表意不明的笑，我报之一拳。
　　“悠悠，没想到你对我，这么不怀好意。其实我的要求，可不是你想的那样。”许墨笑出来，笑得有点儿不能自已。我怒视他好久，他终于停下来，轻咳两声。
　　“那是什么要求？”顶着巨大的尴尬，我给自己拉面子。
　　许墨低头抵住我的额头，轻笑道：“我的要求，就是让你一辈子跟在我身边。”
　　刚才他还说自己不会说话，现在听起来，刚才的话分明就是骗人的。这数九寒天的，他一句话，简直比抱一个汤婆子还管用，把我从里到外暖了个遍。
　　关键时刻，我的伶牙俐齿也掉链子了。许墨离得我更近，轻轻吻了吻我的唇，故意把一番更让人心痒的话说得很低。他说：“悠悠，在屙灵山这样的神邸，我本来不乱想的，但你刚才的一番话，让我忍不住乱想了。所以我们得尽快回东阳真君府，在那里即使我乱来，也没人敢把你我扫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