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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六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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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开过了最盛的一季,纷纷的花瓣扬了满天,如春日里飞舞的白雪。
白煞最近很少说话,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坐在桃树下,看着纷扬的桃花发呆。桃花最烂漫的一年又将过去,展颜没回来。
“悠悠,帮我取琴。”
白煞的琴是一把古桐七弦琴,这把琴安好地卧在他房间的案几上。漆黑的青桐木沉稳雅致,根根琴弦银光锃亮。可以想象白煞每天要对着这把琴悉心擦拭,生怕它沾上一粒尘土。
我把七弦琴放在白煞腿上,白煞手抚着琴身,嘴角浮起一丝浅笑。修长的手指自如地游走在琴弦之上,灵越的曲子霎时盈满整片桃林。
桃花开遍,又是一年,待君归来君不归,一地落红徒慨叹。千年只等一回眸,皆付情窦初开处。往日欢笑终成空,落花深处浅哭诉。
听着白煞的曲子,我略约能感受到他心中的苦痛——那种不能和自己所爱之人在一起的无奈。
爱上一个人不容易,和爱人在一起也不容易,但是如果是彼此相爱,即使不能在一起,还算是不错的。像我们这种所托非人的,除了自己独自哀伤,还能干什么。情这个东西,终究是伤人的利器。
白煞面露笑意看着我,清泪已夺眶而出,顺着他温润的面颊滴落到七弦琴上。零落的桃花拂满,白煞满头的青丝瞬间变成白发。
“白煞!”我惊讶地瞪大眼睛,屈膝跪在他面前。白煞依旧自顾地弹着曲子,笑意不减,却让人心疼,无奈之笑,凄苦之笑。
白煞一根根抚着琴弦,嘴里念念有词:“这两根弦,断于丁卯年三月十七,那天弹《将军令》,我手急,不留神拨断了。这把琴的弦丝独特,每根弦丝的质地都不同。展颜为了配上原有的琴弦,徒步到深山里寻吐这种蚕丝的银蚕,被毒蛇咬伤了胳膊。为了防止毒性散发,他自断一臂。回来后还笑着和我说:‘这下可好,日后偷懒,都不需找借口了。’可是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吹笛。”
说着,白煞摇摇头,手指又往下拨了一根弦。
“这根弦断于乙亥年六月初三,那天我们正因为《翩鸿曲》的音律格调争执赌气,我坚持自己的想法,愣是要给他把自己所想的弹出来,好让他心服。事实证明果然是我错,弹断了这根琴弦。但我还是不服输,因此我们一直堵着气。三天后他把一根捻好的弦丝放在我桌子上,打趣道:‘你要是还觉得自己对,就一直这样弹,我倒要看看这根弦能断几次。’”
白煞又摇摇头,手指落在徵弦上不停摩挲。
“这根弦断于辛巳年二月十二。”说到这儿,白煞像是回忆到极痛苦的事情,紧紧闭上眼让自己平静了片刻,才继续道:“他抱着我的琴去镇上配弦,却遇上了我们一生的梦魇。刺骨钻心的痛折磨得我想立即死去,他懊悔地跪在我面前,答应我会回来。可是,展颜,我等不到了。”
白煞默默念叨了几遍“等不到了”,偏头看着我,惨笑道:“悠悠,记着刚才的曲子,有机会,弹给他听。告诉他,这曲叫《煞白头》。”
就这样,白煞微微垂下了手。
生死离别的路上,谁也等不过时间,真心也无可奈何。
我一路踉跄地跑回屙灵山,找许墨帮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在前庭看到许墨,他正坐在石桌前喝茶。微风轻轻撩起他的衣角,玄紫色的高贵却显出一份寂寥。
“京昇不在?”我低声问了一句,踌躇着在他旁边坐下。
他捏起茶杯,淡淡回:“做功课去了。”
“身体,好点儿没有?”给自己鼓了半天勇气,我才敢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他蹙眉看看我,眼皮疲累地撩了撩,道:“没大碍了。”
“先前,我……对不起。”
我和他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支吾半天支吾不出所以然,索性就直截了当道了歉。对不起,总归是对不起。
他仍是看着我,眼中古波不兴,空洞得让人望不见底。
“不怪你,我从来不怪你。”
不知怎的,心里一股热气直冲到眼眶。我急着转头避开他,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他的指腹略带颤抖地在我脸上划过,半晌无声。他双手轻轻托住我的肩,把我的身体转正,然后一把把我揽在怀里。
一种久违的熟悉的亲切感随着他的臂膀、胸膛、体温传遍我全身,我再也忍不住,钻在他怀里痛哭起来。
是委屈,还是伤心,我说不明白。总之,我想哭一哭,哭出来,心里堵着的东西,似乎就被打开了。
许墨并不安抚我,他只是静静抱着我。但就是这样,我也觉得受用。
我突然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他已成了我的依靠。
心中的不快随着眼泪簌簌得到宣泄,我的哭声渐渐变小,最后只剩了时不时的抽噎。我从许墨怀里钻出来,一面抹眼泪,一面理理额前的垂发,眼睛瞅着地上的石砖,不敢看他的眼。
也许不是不敢,是不愿。
不愿让他看到我的懦弱,不愿让他读懂我的心思。
他真正爱的是丰儿,如此,他对我好,也是几分真心几分假意罢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他半蹙着眉,俯身故意看着我。
我躲不开他的目光,便一五一十把白煞的事告诉了他,并求他想个办法,能让白煞多活一段日子,让他等到展颜回来,也算了了心愿。
许墨略略思忖了一番,点头的同时牵住我的手,坚定道:“跟我走。”
霎时眼前景象大变。飞逝的流云轻擦过面颊,血染的烟霞如大红的嫁衣,流光溢彩,是绾上的金丝罗带。
“在想什么?”许墨回头看着我,他的样子只融在刺眼的光芒中。
“我在想,我们要去哪里?”我略微撩了撩嘴角道。
“我本想先带你散散心,看样子,你的心思不在这里。那我们现在去找秦广王蒋吧,或许他能有办法。”许墨一挥衣袖,眼前的光芒登时被敛去。睁眼时,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几处跳跃着忽明忽暗的火光。
这就是传说中的阎王殿?我死死抓着许墨的衣袖,生怕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突然从黑暗中窜出来。
就在我努力睁大眼睛,想把周围看清些时,漆黑的四周顿时敞亮起来。
许墨手里捧着一颗碗口大小的夜明珠,夜明珠柔和耀眼的光把阎王殿照得如同白昼。我这才看清,就在我们一步开外,列着奇奇怪怪的鬼将,一色的黑甲短赭,眼露凶恶,在夜明珠的光影里发出或绿或红的光。
正前方的殿台上,高坐着一个玄色长衣的青年男子,额前垂下的冕旒遮住了他铁青色的脸。
“许元帅今日怎么有兴致到小神这里游玩呢?”高台上的声音在阎王殿里尤为突兀,冷峻得像千年寒玉。
“早听说你这里幽暗,我一直想送你个照明的东西,今日特地带了一颗夜明珠过来,不知这礼物晚不晚?”说话间,许墨已将手中的夜明珠反掌送到王蒋跟前,夜明珠的光亮映出王蒋嘴角的一丝轻笑:“不晚。”
有钱能使鬼推磨,许墨公然地贿赂王蒋,从正面印证了这句话的正确性。
秦广王蒋是十殿阎罗之一,专司人间天寿生死,统管幽冥凶吉。许墨此番带我来找他,无非是想利用他手中的生死簿,替白煞多划几天寿命。
王蒋收了礼也不含糊,爽快地拿出生死簿查看,但是居然没找到白煞的名字。
“怎么可能找不到呢?”我夺过王蒋手里的生死簿,自己找起来。
“姑娘有所不知,近几年下界出了几桩怪事,其中一件就是好多凡人的名字并不在生死簿上,我们私下管这类人叫‘黑户’。这类人的名字既然不在生死簿上,他们的生死也就不归我这个阎王管。命在他们自己手里,他们能活多久,怎样活,都是自己说了算。如果他自己都不想活了,姑娘又何苦操心呢?”王蒋面前的冕旒随着他的语气或轻或重地摆动,珠子轻碰时发出叮叮的响声。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不想活呢?一定是你说谎!”
王蒋轻笑了两声,冕旒发出的叮叮声越发紧凑。“一个人的心若死了,身体的死活,便没什么打紧了。”王蒋顿了顿,把目光转向许墨,“王蒋倒是很好奇元帅,没了心,还能强撑着一副躯体活着,实在不易啊。”
王蒋语气平淡,但是话语却很犀利,直直逼着许墨。
“没了心,就不会被俗事所羁绊,这样的一身轻松更是难得,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许墨迎上王蒋的目光,王蒋一时语塞,冷峻的脸色更添苍白。
当日光划破眼前的漆黑时,我和许墨已经站在桃花林口,浅红的桃花露出暖人的笑意,像极了白煞的脸。
“也许我们还能为他做些什么,我陪你进去。”许墨执起我的手,拉着我走进桃林。
能和许墨牵手漫步在桃花翩飞的季节,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虽然我知道这并不是我心中所想的牵手,但我心里竟然有点满足。
我很羡慕洞中姐妹,她们能在一生最好的年华里,遇到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我觉得这种机缘,是求不来的。
以前也听人说,爱情不过是人生中的一撮佐料。但是谁又不期望给自己的人生加上这撮佐料,让自己的人生更美味一些呢?
即使在众人眼中,我大大咧咧,对一切都显得无所谓,但我也是一个平常女子,有一颗所有女孩子都有的柔软敏感的心。我也渴望能和自己喜欢的人执手,相伴一生,但是遇到这么一个合适的人,好像也挺难。
看看眼前这个执我手的人,桃花瓣沾在他披散的头发上,玄紫色的衣衫衬着他的高贵不凡。如果他是真的对我好,他做我找的那个人,也不错。
我想,即使他是骗我的,可终归是对我好了一回。云悠一生不愿欠下别人什么,他的这份好,我是该还给他。既然他是想骗我一回,那我便被他骗骗吧。也权当是我对他曾经救命之恩的回报,对我给他造成伤害的补偿。
我居然会选择心甘情愿被骗,要知道,我其实很讨厌这样。
可是,我说服了自己——为了还情。
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随着我停下,许墨脚步一滞,缓缓转过身,关切地问:“怎么啦?”
迎上他的脸,我的心突突乱跳,手紧张到冰凉。
他的脸实在好看,看久了就会让人意乱情迷。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讷讷道:“你头发上落了花瓣,我帮你拂去吧。”
一度紧张地等待许墨回答。
他扬扬眉毛,上下将我打量一番,嘴角勾起一朵好看的笑。“如此甚好!”许墨微微俯下身子,好让我能触到他的头发。
我的手略带颤抖地抚上他的发丝,轻轻地,慢慢地。此刻我多希望时间能静止,瞬间又觉得自己可笑。时间静在这一刻,难道我就能与他相守到地老天荒?
“悠悠,再这样,我的脖子酸了。”许墨的略带嘲弄的嗓音打断我的遐想。
“哦,好了。”我急急放下手,转身摆弄自己的衣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我还想着怎么让自己摆脱出许墨给的困境,他的双臂却在这时环上我的腰,有点凉意的脸紧贴着我的耳畔,声音如燕子呢喃:“悠悠,我爱你。”
我的心猛地一动,泪水不由得盈满眼眶。
他爱我,是我多么企盼的事。如果一切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