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缘·滴清泪》刘细长

16、第五章（一）

　　白煞的故事先于亭子修建完工了，当初我信心满满答应他要给他修亭子、开荷塘、堆假山的动力一下子失去不少。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回来太打脸了，脑子微微一转，我就去找许墨走捷径了。
　　去找他的路上我还掂量着要怎么说服他，他才肯帮忙，结果他问我：“在哪儿玩儿得开心？”我连忙点了三下头，他就一口答应了。
　　有许墨暗中的协助，三天下来，假山就堆好了，亭子也完工了，荷塘开出了一片，只是塘里还没放水。许墨回天庭处理事情，所以引水的事情不能再指望他，于是我建议白煞和我一道出林子，想个办法把外面路过的溪水引一些进来。
　　白煞一手搭着花枝，一手摘下几朵桃花放入茶杯中。随着茶水被他摇得轻晃了几下，他摇头道：“不行，桃花正开得烂漫，我得等他。”
　　“也不急在这么一时吧，也许我们引水进来时，恰好展颜就回来了呢。再说了，桃林外的景色，你有多久没看过了，你就不想看看？”我努力引导着白煞。
　　白煞放下茶杯，捋着他两鬓的青丝，轻叹一口气，道：“世间的景色，于我而言，全在这片桃林中。悠悠，你不必劝了。”
　　我感叹过白煞坚毅执着后，不免还得暗自抱怨一番。他不和我出去，就意味着我得独立完成挖渠引水这件事，想想我自己扛着锄头刨地，我就觉得辛酸。
　　为了不让自己落到这样可怜的境地，我准备开口再次劝导白煞，谁知他就像知道我心思似的，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双腿，神色黯然道：“悠悠，你别怪我固执。以后你若遇到一个愿意为你死的人，你也会像我这样。”
　　愿意为我死？这样的人，怕是很难找到的吧。
　　当初的那个崖头，落日余晖照着他神色不明的脸，他放开我的手，淡淡道：“悠悠，其实我们可以活得很好。”
　　其实我们可以活得很好，没错，我们都做到了。

　　近一万年前的事，回想起来，却并不费劲。大抵是因为三万年里，让我耿介的事，就这么一件，想记不得，都困难。
　　从小被阿爹圈在洞里教养，长到两万岁都不曾和外界接触。每天只能在吃饭的时候听听在外面猎奇的姐妹们遇到的故事，心里着实好奇、羡慕，而且越来越想找个机会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也许是我每天睡觉前的祷告上达了天听，我等着的这个机会竟然来了。
　　阿娘的同胞姐妹，也就是我的亲小姨，曾经一度被爱情烧昏了头，竟不顾自己的灵蛇身份，嫁给了一只虎妖。当时我还不懂爹娘口中的爱情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小姨很有眼光。当蛇仙，不过是受人曲腿拜拜；当了压寨夫人，风光自然不同。据说妖族的生活奢华致极，而且万妖均是首领的拥趸，小姨夫身为首领，平日受万妖供奉着，小姨自然也是颇享受。
　　如今他们的儿子大婚，请帖下到外公门前。外公早在小姨出嫁时就跟她断了关系，此番自然不会参加自己外孙的婚礼。阿娘毕竟还是心疼自己的姐妹，顶着外公和天族的双重压力，毅然决定去观礼。
　　当时我并不知道妖族和天族有隔阂，我们去参加一个看似平常的亲戚的婚礼，其实相当于公然和天族作对。我只想着要趁这个机会出去看看，所以在阿爹阿娘离开后，我给看守洞门的两条金环灌了几坛桃花酿，成功遛出去了。
　　两万岁的我还没有跃升成仙，本质是个妖，凭着这个身份，打着道喜的幌子，我很轻易就混进了小姨夫的洞府。
　　小姨夫的洞府阴暗潮湿，布局也和我们清宵洞不一样。飞禽走兽都聚在这种不大通风的地方，味道自然难闻。我捂着鼻子在人群中推攘着，终于跑到了一个空气流通，人烟稀少的地方。
　　呼吸顺畅后，我抬头看看四周。岩柱撑着洞顶隔出一条回道，外面的光顺着回道打在岩壁上，湿漉漉的岩壁折射出粼粼的光。没想到自己一番乱闯，竟然闯到了小姨夫家的敞地。
　　每个洞府都有这样的敞地，敞地后的回道便是联通前庭与主人私邸的通道。
　　想到第一次造访人家的洞府，就这样冒然闯了人家的私邸不大好，于是我准备顺着曲曲扭扭的道路返回去，谁知刚转身，身后便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什么人，竟敢私闯到此？”
　　我心里虽然害怕，但想到自己和这家的主人是亲戚，胆子不免就大起来。顺着说话的声音转头看去，站在我面前的是个红锦袍、佩戴大红花球的俊美男子。他方额阔脸，浓黑的眉毛似修剪过般整齐，鼻梁高挺，暗红色的嘴唇薄厚适宜，浑身透着虎族自带的威严，又包含了灵蛇族的贵气。
　　真是小姨与小姨夫结合的完美作品，我心里默默赞叹。
　　因为我是背着阿爹阿娘偷偷跟来的，所以不敢在几陌面前亮明自己的身份，只好支支吾吾说了句：“小妖是……”
　　是什么自己还没编出来，尖利的耳朵便捕捉到从回道尽头传来的细微声响，凭借多年和阿爹躲猫猫的经验，我知道阿爹阿娘马上要出现了。
　　几陌还耐心地等着我说出下半句话，我的心思早放在要怎么躲过阿爹阿娘上。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最坏的打算也做好了，大不了就被他们抓个现形，回家以后狠罚一顿。
　　我屏息探听着阿爹阿娘的声音，估计是专注的样子让几陌失去了自己的存在感。他伸手一拍我的肩膀，我回神转头时，瞥到他宽松的袖口，心里不知怎么想的，一缩身变回小白蛇，滋溜溜蹿进了他的袖口。
　　我立着耳朵听他们寒暄，听着阿爹阿娘的脚步声再次远去，才放心地从几陌袖口探出头来。
　　几陌伸手掐住我的脖子，从他袖口把我拉出来，一脸坏笑道：“你到底是什么来路，看样子可不像道喜的？”
　　我化成人形，甩开他的手，心里没底气，却还得装着理直气壮道：“谁说不是来道喜的，不过是道喜的路上遇到仇家了嘛！你身为主人，难道不应该保护你的客人，要眼看着她被仇家追杀？”
　　“你是说……”几陌指指阿爹阿娘离开的方向，看着我道，“我姨丈姨母是你的仇家？这话怎么讲？”
　　撒一个谎，要用一百句谎来圆，这话一点没错。
　　我绞尽脑汁，突然想起来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一只兔子精，她和我抱怨自己偷萝卜被神仙抓住后怎样怎样被欺负。我便如法炮制道：“神仙大抵看不起我们妖精，我家洞府挨着刚刚那两位尊神的洞府近，少不了被他们府里的人欺负，所以见到他们多有恐惧。”
　　说完这些，自己都觉得不可信。阿爹阿娘本就心善，遇到弱小的妖精受欺辱时，都要出手相救，可能的话还会把她们留在府里，助她们成仙。
　　正想着要不要为自己的谎言再补充点儿什么时，几陌开口道：“神仙大抵都如此，仗着自己是仙，地位比我们高，就拿捏着架子摆脸色给我们看。你也不用怕，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我们妖，不一定就比他们差。”
　　我不明所以地点头应着。
　　他斜睨着眼笑了笑，有力的大手在我肩上一拍，转身道：“跟我来。”

　　几陌把我安置在他的院子里，虽然避着前庭里的热闹，但他倒是一点儿也不亏待我。前庭里该上的吃食，他吩咐人照样备一份，专门送到我面前。
　　看着眼前见都没见过的灵鹿芝菇做的美食，我越发佩服小姨的眼光和远见。
　　几陌要忙着招呼前庭的客人，整个洞府的侍应也全都在前庭待命。一顿吃饱后，自己闷在房子里觉得无聊，便推门出去。
　　不得不说几陌的院子也有几分别致，齐腰的朱栏四方地围出一片荷塘，荷塘里一色种了红莲。绿色的叶托着红色的花，凭空想着这种搭配可能俗气，但是像眼前这样成群连片地挨挤起来，倒是格外夺目。
　　荷花围着塘边转满，齐齐向塘中央簇，未及之处，拱出一座环形假山。偶尔能看到几尾红鱼黑鱼在荷叶未遮处窜过，齐齐栽到假山缺出的小水洞里。
　　我看得出神，回神时拥闹的声音已经离得很近。还好塘中央隔着这么一座假山，才导致对面的人一眼看不到我。
　　被几陌私藏在这里，不好光明正大地见什么人，况且也不排除拥闹的人群里就有阿爹阿娘。一时慌乱，我掉头就钻进身后的屋子里。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这么一钻，非但没钻到一个让我避难的场所，反而正入瓮中。听着脚步声、喧嚣声齐齐朝我这个屋子拥来，我一眼瞅上屋里矗着的长柜，一个旋身就钻了进去。
　　吵闹声中一个女人的声音格外清晰，音调拖得老长，却极欢快尖利，大致念叨什么“夫妻和顺”“早生贵子”之类的话。
　　在柜子里，我半曲着腿强撑着。好不容易等到哄闹的声音离去，房门“吧嗒”一声关上，正打算扑出去时，敏锐的嗅觉让我捕捉到，这屋子里还有人啊。
　　略略过了过曾经看过的话本子里类似的场景，我顿悟：闯到人家新房里来了。
　　透过柜子的缝隙，隐约瞄见桌几上一跳一跳的火光。我伸出胳膊抵住两边的柜阁，好让已经开始打颤的腿缓缓。
　　我和屋里那个一个柜里一个柜外地僵持着，谁也看不见谁，谁也不和谁说话，各自领着一份沉寂。我各种小动作换着姿势，好让自己能坚持下去，结果累出满头大汗。
　　最后我想着实在不行就豁出去了，出去和屋里人混个脸热，也不至于这么难受。
　　鼓了半天劲，就要破柜而出的时候，隐隐听见嘤嘤哭泣的声音。
　　虽然不知道人家为什么哭，也知道人家不是为我哭，但就是她这么一哭，搞得我不敢破柜而出了。我在柜子里憋屈着听屋里一阵一阵的抽泣，不知道又撑了几个时辰。
　　房门一声嘶哑，我略微直了直身子，立了立耳朵。
　　一个弱弱的声音道：“少夫人莫急，前庭里出了些许事情，几陌少爷在处理，可能晚些过来。”
　　半哭半泣的声音抽着应了一声：“他，大约，什么时候，过来？”
　　弱弱声音回：“清宵洞老爷府里来人传话，说府上出了事情，连带着大小姐也丢了。几陌少爷要跟着去看看，正商量着呢。”
　　洞里出事了，我丢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脑袋“嗡”就大了，这下又闯祸了。抛开原先的顾忌，我一把推开柜门，双腿发麻地被绊了一跤。爬起来也再顾不得屋里人什么脸色，亟亟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