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音》陌上来

11、醉忘机（二）

　　十年前？尹陌心道，眼前这女子面容清丽如画，料来不过花信之年。十年之前，她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如此说来，这采薇街，便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了，也无怪她对此地的感情这般深厚。
　　“只是没想到，这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而易逝，”庄遗轻叹了一口气，“在我离开采薇街的第二年，这里便出了事。一位当朝的官员斥重金买下这块地，欲在此处建一座别院。三日之内，这街上三十六户尽被赶出，老弱妇孺皆无栖身之所。而有主事之人，为讨说法曾前往官府，却反以诬告之名被收押在大牢之内。次日家人再去寻，发现他已在狱中被乱棍打死。这事发生后，再没有人敢为此多言语，就算心里再舍不得，也不得不离开这采薇街。从那以后，小孩子嬉戏时的哄闹声，邻里亲睦的言笑晏晏，以及那小时候听惯了的‘学乡谈’与‘百鸟鸣’，我就都再没听到过了。”
　　此事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但尹陌还是能从她平静的语气之中，读出一种难以掩饰的悲伤。只是有一点令他不解，依她之言，十年之前那官员便欲在此处建一座别院，如今这采薇街怎会如此变得零落衰败？
　　庄遗自然看不到他眼中的疑惑，接着道：“不过这之后，每当遇上令我哀愁的事，我还是会回来这个地方，饮一壶这儿的红尘酒，就像是对一位老友诉说自己的故事。有时也会唱歌，不为给任何人听，就当是为自己而歌，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能永远都为别人而活着。这次回来，怕距上次也有四个月了。”
　　“这采薇街，如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尹陌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
　　“我听说此事之时，据邻里搬走已过了半年有余。匆匆赶回京城后，发现这边齐大人的别院已经开始动工，这一带的房屋尽数被拆。当晚我便潜入齐府，废了那齐大人的一臂，他自然不敢再有所动作，这采薇街也就废止于此。隔年再回来，发现不知是何人在此建了这个酒楼，名字也未取，或许是让那些无家可归、四处颠沛的过路人，就把这里当成是家吧。”
　　庄遗提起酒壶，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说到现在，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只想做我愿意做的事，至于我不愿意参与的事情，没有人能够勉强我。回去告诉他，不必再派人来劝，也不要派人跟踪我。”
　　尹陌却一脸迷茫：“姑娘口中的‘他’，又是何人？该不会是你的心上……”
　　此刻的庄遗脸上全无方才回忆时的温柔，又恢复了先前冷若霜雪的模样。她泠然打断了尹陌的话：“不必佯装不知，从你刚进云街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看出你与冉尘生的关系非同寻常。倘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柳左使派来跟踪我，查我行踪的吧。”
　　尹陌听了庄遗这话，笑笑道：“我就知道姑娘是不会轻易将这些心事说与一个旁人听的，就算我与柳左使有关，姑娘的话只怕也不是倾心之言吧。”
　　“我的这些事，是真是假与你无关。”庄遗言语中的冷漠，仿佛方才那故事只是别人的故事。尹陌方才也有些诧异，不知她怎会将这些藏于心底的旧事讲给初次见面的自己。转念一想他便瞬间恍然，像庄遗这般行事如履薄冰的女子，不管说什么，真也好假也好，背后应当都会藏着细细密密的心思吧。
　　但闻庄遗接着道：“我只是要借你之口向那柳涧转告一句，如今世事纷繁，局势多变，对我而言，顾全自己才是正事。倘若他要再派人跟着我，那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
　　她口中的柳涧正是冉尘生中的呼啸左使，以一柄“乱世”之刀成名于世，在江湖上声名极盛，地位非常。近年来隐于幕后，极少亲自出手。他在冉尘生中负责总掌楼内大小事务，与统领杀手的江南北分列左右二使，身份仅居于楼主左月凉之下。如此人物，现今却被这个素衫飘举的女子直接道出大名来，更衬得她多了几分恃才的冷韵，狂而不损一丝其媚。
　　尹陌却不应下她这话，而是道：“姑娘若喜欢这红尘酒，便不妨再多喝几杯吧。”言罢将庄遗的酒杯斟满，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庄遗并未将这杯酒饮下，言语中若有慨叹：“这几坛红尘，虽是既淳厚而不失清香，但若饮得太多，怕也是会倦的。”她说这话时，脸上忽现出慵懒怠然的神情，倒似真的倦了。
　　尹陌心知她是要让自己应下那转达之言，但见她对自己态度如此冷淡，便有意顾左右而言他：“你方才所言的柳左使，是否是冉尘生中的呼啸左使？”庄遗冷道：“你不必虚伪作态，正是那人。”
　　尹陌道：“呼啸左使，好大的名声呀，怎么我却好像没听过呢？”
　　庄遗并不动色，脸上的冷意被这月色化成了凝起的皎洁。她放下已倾尽的酒觞，道：“这么说来，你是不肯替我转达那话了？”却见尹陌笑了笑，道：“我方才只是随口说说，那事当然没问题，你就放心好了。”
　　庄遗微怔，她没想到对方如此作答：“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按你的说法，我可是那鼎鼎有名的柳左使的手下，岂会惧你一区区小女子？”尹陌笑道，又饮下一杯。
　　“还有，”他又补充道，“今晚的事，我是不会与他人说的。”
　　“那倒不必，我没有什么事情好隐瞒的。说与不说，就请自便吧。”只见门外夜色正深，眼前杯酒已尽，可庄遗仍未有离去的意思，但语气中已有遣尹陌离开之味。或许她是醉了，又或许她的确是累了吧，也需要有一刻的独思与安歇，暂时和这疲惫的世界作别。
　　尹陌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起身到店家那里付清了酒钱，也不作别，便径自离去了。而他的耳畔，恰来得及响起庄遗的最后一句，想来她本也不是多么冷淡的人吧。只听她对着尹陌的背影，浅浅地道了句：“今晚的……谢谢了。”